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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国与国之间的交往,不是因为国主的姓氏、名号、甚至宗族与出身,只是因为双方还有可相互利用的价值。每个国家的君臣要努力做的,就是尽可能延长这部分价值,否则没有朋友。北凉的匈奴王好战,处在两头的西凉和西秦都要防备他,所以被逼成了朋友,但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
这些道理每个治国的贵胄们其实都懂。
前西凉的大将军邢无伤领着王世子李重耳,穿着一身新袍子,站在金城宫殿外的日头下,已经足足等了半个时辰……
“我们得好好记着。”邢无伤拉着李重耳的手,他眼睛直视着殿门。
“您是指……和匈奴人的仇恨,还是今天这个鲜卑王给我们的羞辱?”李重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不,我指的是西凉国被我们断送的教训。”邢无伤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水雾。
……
事情结果比预想的要好,西秦拨给了他们一处大宅院,允许他们在金城呆到下个月,然后还慷慨地提供了一批仆役和粮草马匹。这已经足够了。
几天后,隐道人还没有离去,他们师兄弟俩在下棋。
“师兄,听说你藏了本棋谱?借我看看呗。”邢无伤已经快输了,他有点着急。
“怎么?想临阵磨枪啊?”隐无名得意地笑了笑,“那也未必管用。”
邢无伤叹息着摇摇头,“不肯借就算了!”
“唉——”隐无名有点沮丧,“我这人是不大方,可这回真不是不愿借你。”他落下白子,吃掉了邢无伤的黑子,“我正为这事发愁呢……也怪我没留神,那装棋谱的包袱给丢在大漠了。哎呀……真是大意。”说完,隐无名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邢无伤看了他一眼,笑起来。“小家子气!不就一本棋谱么,犯得着心疼成这样。”
“你有所不知,这本棋谱是别人的,我看完可是要还呢!现在好了,这一丢可怎么跟人交代嘛!”隐无名摇摇头,不过他立刻又睁圆了眼睛,轻喝一声:“我又赢啦!”
“你个牛鼻子,多年不见棋艺大长啊,看来那棋谱没白读。哎哎,别走,咱们再来一盘!”邢无伤有点烦躁,剑术输给师兄半式,下棋也总败两个子。连着三天,他输了三天,无论如何不肯放师兄离开,定要赢一盘才行。
隐道人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得意的说道:“方圆里头藏乾坤,能读乾坤的人才能懂这方盘与圆子的奥妙。贫道不才,乾坤略通而已。”
邢无伤满脸不屑:“下棋就是下棋,和乾坤有什么关系?你也就是棋下的好,居然吹嘘起什么通乾坤来。”
“你不信?要不咱们打个赌?”
“赌就赌!你说,赌什么?”
隐道人往窗外看看了乌云密布的天空,闭目沉思了一番,又抬头看天……邢无伤急了,“看什么看,还用看么,这老天要下雨了!”
“错!我说今天下的必定是雹。”
“我看你是糊涂啦,这都快仲秋了,下什么雹……”
“那咱们就赌它,今天如果下雨,算你赢,我把这副昆山玉棋双手奉上;如果下雹,算我赢,你要把那对西域弯刀送给我。”
“好!一言为定。”
过了片刻,天暗下来,打起雷。风吹动窗幔,掀掉了案几上的几张临帖。邢无伤喝着茶,信心十足等着甘霖降落。屋外响起了滴答声,邢无伤大模大样站起身,得意地指着窗外,“看看,我说什么来着……”他停了下来,外面的声音越来越不对,他看到门外的台阶上有东西洒落。邢无伤疾步出门,如同黄豆一样的冰雹打在他的脸上,禁不住生疼,他急忙退回了屋里。惊讶地看向隐道人,那家伙正盘腿坐在榻上,细细把玩那两把西域弯刀。
邢无伤像被雹子打坏的高粱,满脸紫涨,却耷拉着脑袋。
“看把你心疼的。这两把刀虽是宝贝,可我知道,你使惯了直刀,根本用不利索这玩意儿。搁在你这儿,只能永远像这样——横在架子上供人观赏。倒不如给了我。不出一个月,我定能重铸一柄宝剑出来!”隐道人捻着须信心十足地说。
邢无伤好像根本没听进去,忽然问道:“你从师父那里学了推算?”
“当然,我比你先入师门十余年,六韬三略、阴阳纵横、奇门……”
“那你可会推算,能不能复国的事?”邢无伤打断了隐道人。他两只手握着拳,僵直地立在那里,等着答案。
隐道人只是看着邢无伤,默然不语。邢无伤松弛下来,神色颓然,“这还用推算吗?我们只有不到二百人马,逃命都难,安敢奢谈复国?……不过还是要多谢你们相救,只是不知何时才能报答。”他低着头坐下来。
隐道人也坐在他对面,表情严肃,“我隐无名从泰山之巅,万里奔袭到敦煌仅仅是为了救你们这两百人的性命吗?邢将军,你好好想想,上到士阀贵胄,下到黔庶黎民,战乱肆虐中土,生灵涂炭百年,这人死的还少吗?我如果只是想救人性命,哪里救不得,何故跑到大漠之外?
“你不用瞪我,师兄弟情分固然也是一方面,但当初我说我们是‘持天意而行’,这并非故弄玄虚。只是天机不可说……我救你们,自有相救的道理。可是,从尧舜夏商到秦皇汉武,祖宗留给我们的神川九州你眼里没有,却只想着区区弹丸西凉!真是让人心寒。
“你嘴巴张那么大干什么,我又不是疯子,可没打算现在就让你拔出刀一统天下,给百姓一个太平。”隐道人讲的口渴,他拿起案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邢无伤挠了下后脑,“我多少明白了一些,你这么大老远来是有原因的、是上天授意,但是天机不可泄露,总之不能说出来,是这个意思吧?那,那你说说看,我们难道就只能这么干等着?”
“‘等着’?换个词:‘活着’。——你看看你,又瞪眼睛,你以为活着很容易吗?不但你要活得好好的,李世子也必须活得好好的,至少在他成年以前,就全靠你这个顾命大臣了,邢将军。”隐道人放下空了的茶盏,神情严肃。
“好吧。你这个牛鼻子,说话总是神神秘秘,讲一半含着一半。大概你们出家人都这副德行……那你好歹说说,我们汉人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统,不用看胡人的脸色?”邢无伤靠近他,压低声音问道。
隐无名看着外面渐渐亮起的天,悠悠地说:“你我是看不到了,李世子也没那福分……或者再过两代,三代。”
邢无伤有点丧气,“怎么还要那么久……那我们现在总得做点什么吧。”
隐无名站起身,从地上捡起掉落的两张字帖,他拿给邢无伤看,一张写着:磨砺;另一张写着:藏锋。
邢无伤点点头,“我会按照你的意思教导李世子的。”
茶喝好了,隐道人起身告辞,一手拿着那两把弯刀,一手托着棋盘。
邢无伤问:“你这是要收拾行囊准备启程了吗?”
“启程?”隐道人已经走到门口,“我还要再呆一阵。去铸剑。”
【贰】
二十天后,邢无伤他们向南往梁州去,与隐无名他们在城郊分别。
道士从后背上把一个长长的锦袱取下来,郑重地握在手里。
“多年前,我曾在楚丘得过一枚陨石,坚不可摧,如果铸进兵器中,必举世无双。但陨石质稳,一般的锻材无法熔铸,我可是藏了它整整半辈子啊。而今你那两把中原难觅的西域弯刀却正合适!想必这也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这可是我铸的最好的一把剑。另外剩下的一点钢我有用处,就不还你了。”他摩挲着锦袱,但最后还是递到邢无伤手里。
邢无伤有点过意不去:“这,这咱不是说好的,我输了嘛,弯刀自然就是你的,虽然铸成剑,但……”
“你高兴什么,这剑可不是给你的。这是我送给李世子的礼物。”隐道士看向远处马车上的李重耳。孩子正举起两手冲这边使劲挥动,脸上露出笑来。
邢无伤接过剑,往下撸了点锦袱,拔出一截剑身,乌寒的冷光泄了出来,精致的錾纹上浮着两个牵丝劲挺的字:“悯惜”。
“真是把绝世宝剑……”邢无伤一时间痴了,他抬头看向隐道人,“此剑名为‘悯惜’?是因为我没有准许你带世子离开,你觉得遗憾吗?”隐道人思索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看着邢无伤他们走远的背影,隐无名也拨转马头带领手下人向另一方向走去。
“隐兄,你为什么非要收那娃娃做徒弟?难道他就真的那么出色?”
那帮黑衣侠士的首领是个干练的青年,乌黑的眼眸如沉静的湖水。他和隐无名是一对忘年交。
“告诉你也无妨。我私下测过,这李重耳将来会成为一代英豪,但他一生命运多舛,稍不留神便有入万劫不复的危险。我想带他侍奉三清,远离这红尘是非……可果然是天意不可违,现在只能看他困在局中。这难道不是件‘可悯可惜’的事吗?留他这把剑,是取其‘双刃’之意,希望老天能给英雄留些余地……”
“原来如此……”黑衣人点点头,然后换了个严肃的语气,“现在我们说点正经的——你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兑现?”
原来,隐无名率领的这帮侠士,其实是他从南方雇的一群刺客。隐道士没钱,答应事成之后以兵抵资。
“往日总说我吝啬,可你瞧瞧自己,刚把人送走就开始问我要报酬。一点也不顾及咱们这些年的交情……”隐无名鄙夷的说。
那人一听这话,连忙打断他:“千万别再提交情,多伤钱啊!”
“堂堂一代豪侠,眼里却只有钱!”隐无名斜睨着他,啧啧嘴。
黑衣人笑了,露出好看的牙齿:“你一个人倒逍遥自在,我手下可是一帮人要养活。再说了,我眼里不光有钱,还有金银呢。”
“这么说,我的兵器你并不稀罕啊!”隐无名有点生气,涨红了脸。
那人笑的更厉害了,“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个什么?”他倾过身子,一副讨好的表情,“真金白银固然叫人喜欢,可隐真人的兵器在小弟眼中才是无价至宝嘞!”
“算你识货。”这话让隐无名很受用,浑身都通泰了。他正了正色,“我隐无名可是守信用的,这一趟绝不让你墨衍白跑。放心好了,最多两年,少则一年,你要的东西一定系数奉上!”
听了这话,那个叫墨衍的黑衣人失望起来,“要等这么久?”
隐无名白了他一眼,“这还久?就算种庄稼还得等着秋收呢,更何况是千锤百炼的兵器。不过我知道你性子急,所以先铸好了一件。你不是喜欢短刃吗?那就看看它合不合用。”说着话,隐无名从袖子里拿出一支黑色的细棍子递过去。
墨衍看着那根棍子有点疑惑,等到他接过来弄明白后,又赞叹起来,“妙啊!”
——这把兵器总长一尺七寸,宽一指三分,乌亮光滑。从中间分开后,就是两枚带鞘的匕首。它的鞘和柄、鞘和鞘、柄和柄之间都可以随意扣接,不但可以怀揣、袖藏,还可以组合做短矛或是双头刃。当然,别在腰里做尺棍也不错。匕首的刃身乌亮光滑,既没有錾纹也没有铭文。
“这匕首用的锻材一定就是铸剑余下的那些了。”墨衍用手指轻轻地摸了摸刃身。
隐无名捋捋胡须,“没错。不过鞘身和柄的材质你一定不认得。”
墨衍合上匕首,细细摩挲着,又拿起它挥舞了两下,“这东西似玉非玉,似檀非檀……”他又拿到鼻子旁闻了闻,“好像也不是角类。”放在手里掂掂,“更不是铜铁了……究竟是什么?”
“哈哈……”隐无名得意地笑起来,“想不到江湖人口中的‘诡行衍’,也有茫茫然无解的时候!”
“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这究竟是什么?”
“阴沉木,也叫乌木。”
“怎么会?”墨衍再次细瞧那把兵器,“哪有这样的乌木!你可别唬我。”
“乌木乃树骸千年之精。可是很珍贵的造材!”
“再怎么玄乎,也是草木生的,说白了就是阴炭。我可见过几种好的,但论绵密刚硬,都不及这个。”
“琅玕树,听说过吗?”
“上古神木。世间可没处找。”
“是的,琅玕树早已成为传说,但它所化成的阴沉木,我恰巧就有一件。”
墨衍睁大眼睛,“你……”他忍不住朝隐无名背后看去。
隐道士身后总背着的那根灰褐色长手杖,果然少了一截,一头露出了乌亮的截面。
难道传闻都是真的?墨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说起来,这个隐无名精于铸兵,他打造的武器独步天下,可自己用来防身的家伙,却只是一根粗糙的木杖。久而久之,江湖上流传出一种说法:
老游侠隐无名手里的棍子,其实是件举世无双的宝贝。有谣传说是上古神物“风狸杖”,拿着它只要指向谁,谁就立刻倒毙;还有一种说法,墨衍觉得稍微能接受一点,就是这个关于“神木”的传闻,但没人知道是哪种神木,只说这棍子坚不可摧,万年不腐……
想到这些,墨衍的神色变得凝重,他冲隐无名抱了抱拳,然后又将那把兵器递回去。
隐无名没有接,他奇怪地问:“怎么……你觉得不好用吗?”
“当然不是!但它太贵重了!”墨衍动容地说,“墨衍何德何能,敢收如此至宝。”
隐无名笑了,“它虽然少有,不过也是天地一物。一样兵器只有在适合的使用者手里,才能发挥出应有的价值。我把他送你,可不单是因为咱们的交情。如果这路边的石子儿你用着合适,我倒也乐意送两枚,于我还少了许多麻烦——可惜你用不惯啊!”
墨衍听后也跟着笑起来,“隐兄大义,小弟受教了……只是你那琅玕乌木杖,好好的却少了这么一截。实在可惜。”
隐无名却说:“道家云,物物而不物于物也——受制于物,可不是我隐无名的风格。你该不会以为这棍子短了两尺,我就使不好了吧……”
他话没说完,墨衍已抚掌大笑,打趣说:“我看你是嫌它太长,随身带着不方便吧。”
话音一落,两个人又是一阵笑……
“对了,这把兵器还没起名呢。你想想该叫什么好。”
“……我可想不出,要不还是你给起个吧。”
“哦……你绰号“诡行衍”,就叫它‘诡携’,怎么样?”
“好名字!”
……
“隐兄,你回去后有什么打算?”
“四处跑跑看看呗。趁现在还跑的动……顺便再找个徒弟。”
“你还想着这事呐?”
“当然了,我隐无名一身本事,却无人传承,自己想想都觉得可惜……”
“好,我帮你物色!”
“一言为定!”
……
他们俩一边赶路,一边悠闲的聊天,就连周围肃杀的秋色都显得一派祥和。可是,大道漫漫,路途遥远。这往后,还不知道会发生多少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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