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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三回 问侠心,善恶一念线两端

作品: [七五]桃花酒 |作者:洛安之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3-16 1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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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望着展昭半晌未语, 似被这平淡二语镇住了心神。

这一须臾里, 他想起那个身着短打、稳如猛虎的壮硕男人,想起那人下巴上有两道旧伤一直连到咽喉, 仿佛曾有凶险之极的两刀从他的喉咙口一划而过,差点一并取走了他的性命。

那是……展伯父、展昀以巨阙所为?

他迟疑地走近了一步, 旁的慰藉之语皆无,清醒道:“凭、侯爷武艺,纵使……纵使在二三十年前, 展伯父该是不能以巨阙伤他。”侯爷那时已有二十余岁, 与他们相差无几的年纪, 武艺精进绝非一朝一夕,他今日能有如此深厚的功底, 必是自小习武。展昀则不然,出身耕读世家,那时或许才刚开始通达武艺, 这要不是武学上天纵奇才……二人相斗, 除非侯爷重伤中毒或是束手就擒, 否则这话便是无稽之谈。

可若真是如此,此等趁人之危之举,又至展伯父于何地。

展昭闻言笑了笑, 竟是从白玉堂冷静的陈述里听出几分不知所措,“侯爷与父亲既是恩断义绝, 自是不愿告之详细, 我观来侯爷不曾撒谎, 且斯人已逝……”说谎又有何益,勾龙赌坊的侯爷何必与他一个小辈扯谎添堵。

勾龙赌坊之人虽说行事亦正亦邪,侯爷秉性却是沉稳,岂会在这要紧之事上戏弄展昭。

白玉堂不再作声。

展昭心宽,能叫他欲言又止一月、不得释怀,不正是此间诸多猜疑无从谈起?

故人已去,旧事皆掩。那个手把手教他剑术武艺、一字一句令其读书识字,又通达世间道理于他,让展昭成为今日模样的男人……是什么秉性、有什么过往,又究竟是什么面目?无怪乎回家那夜,展昭道,旧事虽可忆,去往俱如梦。他叹的并非只有双亲离世数年,独留己身于此,还有满心困惑无处问、不得解的郁郁。

白玉堂在台阶下微扬起头,终于道:“你可曾追问……缘由?”

话音落了,他又清醒地意识到,展昭当日必然是问了,这才心事重重。

“……”展昭垂着眼,仿佛盯着手中的巨阙出神,轻语道,“对错不得论,恩怨难消解……”

那个半百的男人被夜色的灯火照出了孤独的影子,“对错不得论,恩怨难消解……子濯,便是用你手中的巨阙斩断了一切情谊……就像……”模糊不清的声音里,他侧头望着远处的月光,也是满月高悬,“……我不怪他。”他的声音很轻,平和如常,就像那日坐在催命三郎的“尸首”一旁吃着热食,抬眉望来时的淡语,“三十年了,转眼就快三十年了。我恨他太久了。”

寂静像无形的钳子,钳住了二人。

“此言……?”白玉堂拧着眉站在台阶下,伸出手,却到底没去拉展昭。

有人拉开了木门,是一个身形臃肿的妇人,将二人未尽话语全扼入喉咙、吞回肚子。

“……”白玉堂换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背过身的展昭,千言万语也因不恰时宜而搁下了。

但他又心头明悟,话到此处,便是展昭心中也难免不知所措、有所逃避,这才先一步敲响了旁人门户。到底是展伯父,是尽管早逝,仍得展昭十二分敬重、时常追思的父亲。观展昭一言一行深得展伯父教诲影响,好比他亲兄白锦堂于他而言非同寻常,断不容旁人污蔑半句。展昭今日动摇非是因狐疑其父,而是不知是否应一探父亲不为人知、不曾吐露的过往。

若无罪责可言,本就各人私怨,这争个面红耳赤、要辨这清白声名与谁听呢?

只为宽自己的心吗?

白玉堂暂且拂开心头尘埃,举目望去。

门内妇人的视线也扫了过来,她约有四十余岁,不是个养尊处优之人,反倒是被农活磨粗了手指、壮硕了腰身,像一个大木桶;收拾得齐整精神,并无农妇邋遢不讲究之意,但在秋日里满头大汗,还有一股忙碌粗活、闷头劳作之人才有的气味,混杂着鸡圈与猪圈常见的酸臭,不甚好闻。她诧异地对上展昭的面庞,又低头盯着展昭手中的巨阙半晌,神色竟有几分冷漠,生硬道:“你、来了。”

“是,婶娘,多有叨扰。”展昭敛去心思,温声如平常。

妇人没有应,转头进了院子,言辞冷冷,“闻说昨夜里受了惊,阿翁午睡未醒,你自便罢。”

昨夜受惊?

白玉堂一愣,展昭欲寻的,是昨夜家宴出席之人?

“劳烦婶娘。”展昭对她的怠慢漠然毫无意外,和和气气地作答,又提着剑环顾拥挤的院子一周,看着那些咕咕哒叫着走来走去的鸡鸭鹅,又道,“婶娘可有什么忙活……?”

妇人正在剁杂食,约莫要去喂猪,头也不抬,更别说搭声了。

这家中来了客人,一不见端茶送水热情款待,二不闻嘘寒问暖寒暄之语,这是个什么道理?

白玉堂仍在门口杵着,眉头微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见展昭没有多问惊扰,自个儿主动捡了一小萝筐的豆子,也没向白玉堂介绍今儿这户人家又是谁人、哪辈儿亲眷,只拽着他在门外小竹椅上坐下。他神色怪异地看向垂着眼帘、稍稍挽起袖子的展昭,到底是把画影和巨阙一块儿搁在墙边,伸手干巴巴地捏了一下那豆子。他想着问句话,话没出口,手中先将豆子吧唧捏了个四分五裂,幸存者也四处奔逃飞身不见踪影,引得展昭一怔、好似被轻易逗乐了,低声发笑。

“……”白玉堂掀起眼皮剜他一眼,却无当真恼羞之意,只又不禁注视着展昭垂眉而笑的模样出神。

哪儿好笑了。

堂堂南侠、开封府展护卫,像个傻子。

白五爷心下腹诽这臭猫事事隐忍,便是素来心宽,也把自己苛刻成了傻子,到了这常州展家门前愈发如此。可他又望着自得意趣的展昭,舍了刀光剑影里的诸般恩怨、天下声名,还有那青天大道,又放下心来,好似能这般坐着看一整日。日复一日。

既生妄想,永失真道,诚不欺我。

在某一刹那的寂静里,他忽而晃过神来,觉得有些奇妙。

展昭心情不大好。

这显而易见,光是展伯父说不清的旧事、还有昨日那些莫名其妙上门刺杀说是寻仇的捕猎人,就能叫人心神郁郁;更别说包公交予他暗中查访的边关黑市走货一案,尚无明朗线索,多拖一日,便可能多叫一条人命填入其中;家中同族又添江湖麻烦,少年人惹杀生之祸,“寻仇”亦或“算计”都殃及寻常无辜……世事纷扰。可展昭舒展着眉头,虽挂着心事,却又瞧着他笑面温润,从从容容,叫人先神思放松了两分。好似天大的事,也该能坐下一谈、从长计议。

他一贯是个性急的,哪怕心中自有计较,也是一时隐忍得一时结果,直来直去的很。只是碰上展昭这面墙,不管是他的事、还是展昭自己的事,又或是这天下任何一个与他们本毫无关系的人的事,他既不能横冲直撞,也不能绕道而行,只能跟着亦步亦趋,或退一步、或进一步……

他还道自个儿旁观者清,竟也入局成迷不自知。

白玉堂想了一会,笼罩的阴霾稍稍减轻了些,从箩筐篓子里有样学样地拣出了豆子。

“……十年前,”秋日金光落在展昭的头顶,他熟练地剥着豆子,好似没发觉白玉堂千折百转的念头,忽然道,“这家的儿郎,婶娘的儿子没了。”

“什……?”白玉堂陡然抬起头来。

“他虽名义上是我子侄,但比我大三岁。”展昭道。

他在明亮的秋日里侧头淡淡一笑,话锋一转,“你不是要问中秋之誓?”

白玉堂被这话问的一瞬哑然,万千思绪叫他登时懵了神。

但很快,他捉到了最要紧的那一条,敛眉道:“……于此何干?”

展家之人皆道,十年前,展昭于满门立誓,此去江湖,绝不引仇怨祸及展家亲眷。展昭不曾辩驳,可见他们所言不假。行走江湖、恩怨难料,寻常武林中人自当不屑殃及家人,但诸如出身秦川沈氏的千面郎君沈贺成也藏头匿名,就是未免惹了记恨——难保没有小人报复不了武艺高强的正主,便将矛头指向了侠客所亲所爱所挂怀之人,好比疯狗咬人,凡能使其痛、令其苦、迫其疯,便也心头快慰。

这侠与义,便似那善恶的界限,只写在人心里,挂在无形的高处,是捆不住恶人的。

但要人当众立誓却是少见。白玉堂心思一转,起伏之念又落回原地,自然,心下忐忑、无可厚非。

展家重诗书礼乐,虽非簪缨世族,但也以书香门第为荣,不问兵戈征伐、江湖械斗,见族中少年一意孤行,或是胆弱几分,未雨绸缪行明哲保身之举罢了。且这誓言本也算不得什么强人所难的毒誓……细论起来,倒也弄明白了展昭旧日举止之由。世人皆知南侠展昭乃是常州府武进县遇杰村人氏,亦知其如今父母双亡、别无手足旁亲,是个独来独往的散客游侠,少有归乡可见家中并无留恋。如此,自然与那诺大的展家世族撇清干系,就连白玉堂早几年也只当展昭家中是独门独户。

他习以为常地不提,一是展父展母逝去,二是为此誓言。

可白玉堂乱糟糟地想了一圈,又想起展昭在城中客栈病的糊涂时曾言,他少年轻率、做了错事,这才受了罚。

白玉堂心知那句“记不清”是展昭的托词,也笃定那“错事”未必在他。

偏是束发之年挨的鞭笞,偏是展清说展昭十四自请束发,偏是中秋之宴立誓……

少时不过十数鞭,十年去,纵使伤及皮肉,怎么都该好了,在背上留下淡疤只于他而言刺目罢了。可他愈是想,愈是心头如火烹灼……他这习武之人最是熟络内外伤势,愈是回忆,愈是觉得那年中秋展昭伤筋动骨,怕是几乎寸步难行。白玉堂切齿数日,遭今日展昭之言猛然惊神,立誓与鞭笞既是同一日,缘由定是出其一,“他为人所害……因旁人寻仇于你而死?”说到最后,他嗓音轻忽,仿佛不敢一问,却未有丝毫避闪之意。

换句话说,展家人当年逼他立誓,非是他要束发远行江湖,而是捉着了他的错处。因果相随,非是未雨绸缪。

展昭半晌未语,又像是在思考如何告知,再开口时他风马牛不相及地提了一桩旧事。

“……十年前,常州府北部沿江一带曾有水匪为患。”

“……”白玉堂心下莫名。

常州府在长江下游,一直都有水匪猖獗,这几年朝堂屡屡派兵剿匪、添之盛世清明方才有好转之势。

“那时我初出家门,虽一心闯荡江湖,却不知往何处行便是江湖了,只天真想着独行之时沿途行举手之劳。”那时展昭方才十四,这天下还没有一个南侠,倒是白玉堂在陷空岛已然与四位兄长义结金兰,直到一年后江湖才有少年英雄持古剑、声名鹊起。

展昭道:“路至江岸,有心过江行扬州,又耳闻匪贼截道,时常祸害性命。我心有不忿,孤身提剑剿匪,只当全心中侠义,最是得意畅快。”

白玉堂眉梢微动,心知若他路见不平也是此举,却不明展昭言下之意。

展昭指尖剥着豆子,慢声道来:“但偌大水贼之寨,以我一人之力,终不能屠尽又或尽数捉拿送官,便有数人跳水逃脱。”他不会水,自是拿此毫无办法。

“乌合之众,既是作鸟兽逃散,你又斩杀贼首,当是不成气候。”白玉堂道。

展昭想想,又摇了摇头,“我那日亦是这般想法,因而未有理会。但半月之后,我再径江岸,方知此举引得后患无穷。”

“何祸?”白玉堂目中微凛,直言追问。

“水匪常年在江上来去,水下功夫了得,平时截道掠财闯下声名,便有商客与其合作,交纳银钱得水匪助力保江上无忧。那年我剿匪之后,夏日恰逢飓风临城、江水涨潮,数条商船在江中翻倒遭难,死伤无数。”展昭说着,看了一眼拧起眉头、张嘴就是一句“商匪勾结”的白玉堂,轻拍了一下他的膝盖,止了他的话语,接着道,“而从水寨逃脱的水匪,另有贼首,上岸之后,为夺钱财奔逃,杀伤百姓数人。”

“……”白玉堂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直言便是,何苦吞吞吐吐。”展昭道。

“贼卧榻侧,焉能安睡?委身于贼、与虎谋皮,自当料及纵恶会有反噬自身一日,便无你,也有旁人后事。”白玉堂也不徒费口舌兜圈子,四平八稳、直言不讳道,“其中是非,莫不是要怪你当日好心剿贼?他们就忘了早年被水匪掠杀时如何担惊受怕?”

展昭知其言之凿凿,不过为他考量,不由一叹,“我知你意,可牵一发动全身,终究是我少年思虑不周、行事轻狂。”

“他们若有几分胆气,又或脑子还留了些脑花,合该怨官府在此数年,连个小小的水匪寨子都无可奈何,任其欺压百姓……”白玉堂还欲再辩,气冲冲的言语骂了大半,又偃旗息鼓。水匪在长江下游肆虐,官府听之任之、不派兵剿灭,一是其本事高强、来去自如,二则显然是另有猫腻,还有多年商匪勾结,送上银钱保平安之举,必是多方利益牵连甚深。也就当年的展昭孤身一人,眼中只有善恶之分,不管不顾地捅破了天……

他神思敏锐,暗下一琢磨隐觉不对,又斟酌片刻,示意门内,改口道:“此地离长州北部江岸颇远,他……这家儿郎又如何牵扯其中?他既是你展家儿郎,那时不同今日,想必不会和你一般违背家训,为闯荡江湖离家出走。”

展昭轻“嗯”了一声,低低反问:“玉堂可知何谓耕读传家?”

白玉堂弄不明白他缘何有此问,仍是答道:“事稼穑、丰五谷,农桑耕作以立性命;知诗书、达礼义,修身养性以知成人。”

“展家儿郎束发两年之后若无意考取功名,当农桑耕作、处事糊口,寻安身立命之道。”展昭不紧不慢地接过了话头,手中仍剥着豆子,一颗一颗从生了薄茧的指尖坠下,落到另一个篓子里,温和的声音也随之簌簌落下。见白玉堂面露思索之色,他微微一笑,垂着眼道:“……那年他本在城中商户处得了差事,因江上遭难,此事不了了之,只能归家,路上遭了害。”

白玉堂眉毛一夹,搁下片刻所思,嗤道:“这弯绕得够小的。你莫糊弄白爷,他究竟如何遭害?”

展昭睃他一眼,压了他那高涨的气焰,才无奈一笑道:“百花岭往前有三道沟,原有一山贼寨子,就叫三勾寨,专劫过道富商。”

“也被你剿了?”白玉堂意会道。

展昭离家之后一路北行,多半是顺手行事。

展昭默认,语气平淡,不见杀机:“原也无意伤人,只见山贼盘踞难免殃及百姓,欲拿贼首几人送官,将寨中宵小遣散。巧在那几日前寨主劫财之时,逢富商之女同行,不知怎的起了色心,掳女杀人,便毁其寨门,斩杀贼首,余者多奔逃。”他说着平平静静地笑了一下,手中拢了一把豆子。

一时起了风,穿过巷子撩拨他的头发,院内的木门似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白玉堂听出一些旁的意味,伸手一勾展昭头发,拨回他肩后,平平缓缓点出展昭之意:“余者奔逃,去往何地?”

“……”展昭神色微顿,“仍在山中逗留,宵小贼人落草为寇,虽多因穷困所迫、走投无路,但得幸逃脱并无悔改之意,或是别无去处。那时他归家路上,与人结伴,便被山贼截下,起了争端……混乱之中出了人命。”展昭口中的“他”,自然是这户人家的儿郎,也是那时的展家小辈。

三勾寨本是只劫富商银财,鲜有伤寻常百姓,到底是因百姓穷困还是留有几分余地,却是难说。但剿贼之后,山贼成了无根之萍,凶性大发,改了往日作风,刚巧害了展家之人性命。

这前后兜兜转转一圈,又算到了展昭头上。

白玉堂吸了口气,勉强摁住额头上突突跳的青筋,敏锐道:“他与谁结伴?”

展昭抬手抖了抖篓子,好似本还要说什么,被此问逼至跟前,无奈收了言语,改口道:“你有所料。”

白玉堂一时不语,抿着唇坐在那儿,像是一座沉郁的刀山,逼得秋风也有几分萧瑟凛冽。

展昭仿佛一无所觉,只摸索了一把箩筐内,他手脚轻快,这转眼几句话的时间竟是将一箩筐的豆子都剥好了。他收回手,又轻声问他:“如此,你可知展家之意?”

“不知。”白玉堂硬邦邦道。

展昭失笑,听出他这是赌气之语。

可见他这般温和作笑,再三缄口的白玉堂反而恼了。

“展家之人多着布衣,连展旸亦是如此,鲜有露财之意,想必是家训如此;他丢了差事,远行归家,至家门前恐是盘缠所剩不多,山贼是为劫财,又常年劫富商之道,未必在意几个穷苦旅人;便是山贼走投无路真盯上了他,他们多年只求钱财,以少敌多,那些山贼还能抢不过一个文弱书生?此时背上人命无异于雪上添霜——好,我就算他怙恶不悛、不肯与恶贼低头屈服,与山贼夹道相逢时,宁死不肯交钱,恶贼凶性难料在,谋财害命不足为奇,怎么也不该怪他这刚正不阿的被害之人头上,白爷合该道一声佩服——”

“可你在江岸剿灭水匪,坏了旁人逐利之道,凡其中商客与水匪有所勾结,都要将债算你头上,欲杀你而后快,定是想方设法满城寻你,他又为此丢了差事,该是独去独归,怎有结伴同行人——”

“这笔债,展家又怎么能兜那么大一个圈子算到你头上?”

白玉堂快言快语,字词犹如疾风暴雨,条条桩桩自有他的道理,也含着满腔怒气,“他带来的恐怕正是要寻你的商客与水匪余党,因露了富在道上被山贼盯上,两方恶斗,这才混战之中害了人命,随后定有存活之人闯你展家,逼你现身,才叫展家知先后诸事,怪罪于你——当日之事,可如我所言?”

“……”展昭侧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他不答,白玉堂也已然明了其意:“你北行得信、匆匆被召归府,前来应对寻仇上门之人,又为此受罚。”

“那商客与水匪仇怨记恨本是你,却苦害了他们展家儿郎的无辜性命!好极。”白玉堂刻薄道,二人本来低声言语,院中未必可闻一二,此时却是笃定高声,犹似逼问,“我且要问问,他若不主动上门,谁人知晓初出茅庐、剿匪杀贼的你是展家儿郎,还能押着他来展家寻你的晦气?!可莫说他与你长相有相似之处,叫人一看就疑心他是你同族手足亲眷。”

“玉堂。”坐在小竹椅上的展昭见他乍然高声,不由一愣。

白玉堂站起身,怒容难掩,目光却非是逼视展昭,而是扭头盯住了院门前一道影子。

“想必是他因丢了差事,又偶然得知是你所为,心生记恨,便不知水匪与商客勾结,也为他们引了道!我所言,可有半句错处!?”

十年前,他便是为这荒唐的缘由,挨了那十数鞭的家法。

分明是心怀恶意,另生差池之时伤了性命,却怪罪活者善行——展家人好大的脸。

“无错,无半句错。”

院门里的人在逼问的窒息沉默里开了口,是个老人家。

他在重声咳嗽里,缓缓踏出了门槛,在秋日金光里露出满面白须的刻板真容。

“……”满腹怒气的白玉堂目露诧异,见那年迈的老人家眯起眼看来,竟是闭了口。来者是昨夜言辞刻薄,数次质问展昭的展家长老、辈分比族长展清还高的八叔公,这叫白玉堂一时忘了言语。思及这位展家长老的辈分,这户人家中死的展家儿郎,竟是八叔公的重孙,难怪他昨夜问话展昭之时有几分针锋相对之意。

白玉堂尚未想完,却听八叔公道:“是他咎由自取。”

“他当日心生歹念,不知前因后果,便认定行江湖的展昭闯下祸事害了商客,重利之下为其引路。而后恶报还身,怪不得旁人。”八叔公平静道,“凭展昭三言两语,你能有此推断,见微知著、确是聪明。”

白玉堂冷眼不语,懒得一应这赞誉。

“展昭。”那长老八叔公也不以为意,拄着拐杖冷冰冰道。

展昭端着篓子,站起了身,“叨扰八叔公。”

“你今日前来,有何事?”八叔公盯着展昭和白玉堂看了一回儿,又道,“进来罢,”他侧头看向了院子里的妇人,拧眉呵斥道,“来者是客,便你不能奉上两杯茶水,也没有叫他为你打下手的道理。”

妇人低下了头,颤声认了错,仿佛有几分惧怕八叔公,但抬头扫过展昭时,仍不改冷漠怨色。

但八叔公无意再敲打孙媳,径自在院落木桌旁坐下了。

展昭端着剥完的豆子欲进院子,又在白玉堂身侧停步,“……不为此事。”他轻声道,单手一握白玉堂的肩膀,“玉堂,莫钻牛角尖,你最是清楚十年前,我为何甘愿领罚、也确是诚心立誓。”言罢,他不等白玉堂作答,先提步进院,将篓子搁回原地,没有与那妇人勉强言语,只立于桌前于八叔公一礼。

“说罢。”八叔公捧起妇人送上前的茶杯,字词冷淡,既无怨怼,也无慈祥,“昨夜家宴大闹,你二人心中愤懑我已俱全听闻,莫不是还有话未说完?”

“十年前八叔公曾于展昭一问,今日前来作答。”展昭道。

八叔公抬起眼皮,那张刻板的面容上每一条皱纹都跟着动了一下,“你有答案了。”

“并无。”展昭却道。

八叔公闻言神色不变,仍是不紧不慢地喝茶。

“何谓侠。”展昭道。

他回头看了一眼提着巨阙和画影静立门前的白玉堂,突然一笑,温润眉目好似偷采漫天秋光,“展昭十年前不知,如今仍是不知。第一年,展昭行大江南北,敌武林强客,道侠者,不拘礼法,以血酬恩、以命践诺;第三年,展昭问天下苍生,知万般辛苦,道侠者,善德仁勇,急公好义、锄强扶弱;第五年,展昭逢天灾人祸,恼王侯轻命,道侠者,轻慢王权,天子凡民、平等礼之;第七年,展昭遇机关算尽、人心叵测,道侠者,知其不可而为之,独善其身、兼济天下;第九年……”

八叔公神色隐有变化,细观却仍是板着冷面,不见动容。

展昭顿了一顿,无意待八叔公作声,接着道:“第九年,展昭见人间烽火,多利禄勾心,道侠者……一身血气,刀剑在手,仍不过沧海蚍蜉,无能为力。”

“所以你入朝为官?”八叔公不为所动道。

“展昭仍是侠客。”展昭却道。

八叔公抬头看向门口不作声的白玉堂,就像是一把规矩的戒尺在那放浪不羁的人身上来回比划,“侠客。”他好似在细细捻着这两个字,并无轻蔑,却叫人脖子一紧,“十年前我问你,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你谓之除暴安良。”八叔公的目光收了回来,声音轻缓,“可你们的除暴安良,难道不是杀人吗?”

白玉堂眉心一跳,抬起眼来。

“盗亦有道,难道不是盗吗?”

“劫富济贫,富者凭己身之力、堂堂正正所得钱财,凭何因旁人穷困就要被劫去接济于人,富者便不是平头百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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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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