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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九回 笼中恨,雨织天地滚红尘

作品: [七五]桃花酒 |作者:洛安之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3-16 1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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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之父, 究竟何许人也?

阴云盘踞, 远处青山绵亘多清静, 城中烟火万家声鼎沸。小乞儿提着短棍、敲着破碗、赤着脚,晃晃悠悠地趟过小水洼,低声交头接耳。衣衫褴褛的乞丐歪歪靠着墙根打了个哈欠,眨眼的工夫,有人往他身旁舂米用的石臼上边角一坐,提着酒坛豪饮一口, 将酒坛递去,“总舵可有来信?”

“哪儿那么快。”墙根的乞丐不客气地灌了一口酒, 啧啧撇嘴,“便是飞的再快, 你不也得想想咱那老帮主来去无踪的,哪个晓得啥时候有信。”

来者用短棍挠了挠后背, 面无意外,也跟着道:“也不知帮主想什么, 竟为这么桩小事去……”

“话不能这么说, ”乞丐打断,抱着酒坛一抬下巴,指向不远处一座座热闹的茶楼酒肆,“我在这听了几日了, 别说帮主有心打探, 连我都生了好奇。这常州遍地江湖人, 都想知道南侠展护卫之父何许人也, 故事编了一箩筐、吵嘴的险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愣是没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帮内既无人能打探出此事,可见此人神秘,帮主寻老帮主那也定然是有他的道理。”

这头低声说着,一行人蹙着眉匆匆而过,领头的正是七青门的隗宜。

他好似在同另一位同门师兄弟边走边商议什么,嘈杂街巷掩人声,只隐约三四词:“……苏州……展昭……古剑巨阙……其父却好似……”仿佛也在探讨满城江湖人困惑的事。

墙根坐的乞丐冲另一人摊摊手,好似再说:你瞧,全江湖都盯着呢。

另一人哑口无言,坐着挠了挠头,半晌又道:“帮主他不是与那南侠有些交情?渝州的事我也有所耳闻,真想知道南侠之父来历,南侠就在常州,去问南侠岂不是更直截了当?这背后偷偷摸摸查算个什么事儿!也不似帮主往日作风……”

“……我怎知!我又不长在帮主肚子里!你有胆子你去问,别打扰老子喝酒。”

“草,我有胆子我还在这儿跟你琢磨呢!”

山风拂叶,人声细碎,问却不得答。

可谁能知,莫说这稀里糊涂的江湖人心下猜测不断,便是展昭自己,也何尝不糊涂。

明园鸟雀排排站屋檐。

且听温声言语:“……便有托你辛苦跑这趟了。”

“展爷言重,横竖也是回城,哪儿称得上辛苦。白家布庄素来有差使人往返送信,五爷早有吩咐只管听候展爷差遣。”少年人的嗓音轻快应答,规矩郑重、又带着几分干脆利落的精神气。不多时,高高竖着马尾的阿昌快步出了屋,也不逗留,直奔园外,偶见一二腰携短棒的小乞儿在巷里巷外玩闹。

这对视片刻,阿昌已然翻身上马。

马蹄笃笃建院。

展昭这才推开一侧窗子,轻叹了一声,好似困惑地喃喃:“父亲……”

他坐在书房之中,目光从笔墨纸砚、琴棋书画上一一掠过。那面山水别致、花鸟绰约的屏风仍在原地,分寸未挪;桌上砚台墨干,还搁着一只毛笔;镇纸的玉雕是一只伸腰的狮子,头顶被摩挲数次有些圆润光滑……处处寻常,洒扫干净、鲜有尘埃,仿佛还等着它们的主人下一刻前来。这都是忠伯在家中时,日日亲手打扫、不许府内下人入屋,方能如父亲生前一般。

而这书房里,他寻不见丝毫线索,倒是在书页夹张中发现了一张女子画像。

父亲不精通丹青,但寥寥几笔,仍勾勒女子垂首弄花之姿,清清冷冷、又含着柔和笑意,仿佛九天仙女,一旁还促狭地题了字:“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展昭呆了许久,指尖摩挲着纸页,似能碰到她的音容笑貌。他低声笑了一笑,像是在揶揄,可嗓音温柔,“父亲,母亲何曾这般笑过。如此埋汰,若叫她知晓,怕是要冷面闭门、三日不许你进屋。”

书房静悄悄,风与尘作声,不闻旧人答。

“少爷……?”展忠从屋外犹疑探头。

展昭仔细将画像收起,好似等待已久,抬头笑道:“忠伯,你且进来。”

展忠鲜有的有些局促,双手交握,踏进屋来,低垂的眼睛几次抬弃去瞧展昭,微微发红。他尚是自恼羞愧、无颜面见展昭,若非他出了岔子、看丢了孩子,又怎会害苦少爷被歹人所伤。

“忠伯,且近些。”展昭又道。

展忠知晓展昭听不清、也不能远视,眼中更红,忍下嘴边哽咽,顺从上前,“少爷有事寻老奴?”

展昭怎会不知老仆心思,他不便起身,只望着展忠温声开解:“忠伯,云瑞性子跳脱,是我与玉堂平日自负无碍,未有叮嘱教诲。”孩子年幼,甚至称不上开智,自是凭喜好做事,这般灾祸错处怪不到孩子“不听话”上。恰恰相反,此番出事,全然是他们二人为人父亲教养不当,令其忧、令其恼、令其惧,言传身教时多有纵容,方才酿下祸端。

“少爷……”展忠不禁抹泪,哽道,“少爷你不必劝慰,云瑞少爷年幼不知事,到底是老奴看顾不力。”

展昭喟叹,心知老人家心中郁结难开,踯躅片刻,索性改口:“欲问忠伯一句旧事,忠伯可还记得,父亲与母亲是哪一年成亲?”

“当是……”展忠强作精神回忆,“有二十六七年了。是,是,大中祥符六年,快年关时,那年冬日湿冷,婚事办得匆忙,夫人舟车劳顿还得了风寒。”

“匆忙……”展昭低语。

展忠登时噤声,仿佛被展昭这句重复吓着了。

为何匆忙?

展昭仔细打量展忠神色,到嘴边那句话又咽了回去,不忍惊扰老人家。

他早有猜测,是白玉堂一语点破梦中人的“苏州”,是幼时那些关于母亲“闺中污了清名”的荒唐耳闻,是雨下檐廊母亲喃喃的那句“阴差阳错的心结”。婚事匆忙,定是父亲临时起意要娶母亲为妻,家中别无长辈,父亲或许未及弱冠,这才有些慌乱。其中起因,定是那桩不曾澄清的传闻。

父亲二十七年前在苏州,方能为此事、为母亲出头,决意求娶。

那时,父亲正值年少意气,一心江湖,焉可论安定成家……

苏州……

乱事源于此,他必得前去苏州一探究竟。

只是母亲嫁来常州后,与苏州吴家可谓是了断干系。她一次未提,不知外祖家中如何,多年不曾往来、倘使他贸然拜访委实唐突。展昭心下思虑翻覆,知晓此事虽定要弄个明白,也欲速不达。且他本是公务在身,边关走货一案尚无头绪,在常州逗留本是为等待消息、以及查实“鸿鸣刀”一事……展昭暗叹屋漏偏逢连夜雨,没一桩事能搁在一旁虚耗光阴等候,他却尚在家中养伤。

他略一摇头,甩去脑中混乱,念着常州了事,再往苏州行,若能在那之前寻得展骁与鸿鸣刀再好不过。

在此之前,还是要弄清父亲的旧怨。

思及此,展昭不由想起那位跟在宋十六娘身侧的年轻姑娘。她被他们一并带回明园,得两日照料,昨日已然苏醒,一见展昭与白玉堂,却是垂泣、惶惶一跪,如何问话都惨白着脸不肯答复——

“宋姑娘,”展昭拦住满目愠色的白玉堂,温声道,“我二人无意旁事,只想知晓她可是当真是宋十六娘,与我父亲又有何旧怨。”

“……二位侠士莫再相逼了,我……我本是……师父二十年前捡的弃儿,”她自言名作宋秋,泪眼婆娑,句句哽咽,“双亲因我是女娃,狠心要将我溺死,是师父偶然路过,救我性命。师父养我二十载,同我有再造之恩……此番,我违背她意将孩子带走,已是忘恩负义……”

展昭沉默,白玉堂却冷笑出声:“你二人为莫名其妙的旧事绑走垂髫小儿,还值得说项不成?”

“……”宋秋滞住、面色煞白。

“险些害死数条性命,叫无辜稚子命丧狼口,却连何仇何怨都说不清。”白玉堂口舌不饶人,字字利如剜心刀。

“我……我……”宋秋张口难言。

白玉堂唇角且挑,越怒越笑,彬彬有礼地讥诮:“便你幼时获救的是条性命,旁人便是林中泥、狼口肉,二位可真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善人。”

宋秋跪在原地,浑身颤抖、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声泪俱下:“此事怪我,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自是你的错,”白玉堂抱着胸也不进前,字句轻巧,却声势夺人,逼得人窒息,“江湖规矩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却没见如二位大善人这般,百般心计留给一个话都说不清的无知小儿!”

“非是如此,非是如此!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宋秋急得有些语无伦次,又像是被白玉堂紧逼之下劈断了心防,溃不成军,“秋娘无意为师父狡辩说项,她旧日虽是庄肃严苛,却也不曾……可她今日却犹如疯魔,决意报仇雪恨……那日,她带走两个孩子,并无伤二者性命之意,恳请二位信秋娘此言,师父是自知不敌二位,方才欲拿小儿牵制,若要伤孩子早就……”

不闻应答,宋秋泣不成声,“是我擅作主张,我原是想暂时带走孩子,让师父作罢,却不慎入林遇群狼。若、若二位要怪罪,便是一掌拍死秋娘,秋娘绝无怨言……!”

“……你自作主张,既想作罢为何将孩子带去城中?”白玉堂眯起眼道。

“师父在镇中,我知她在县衙布局,欲引她同来……师父未曾追来,我便知她已然弃我……怕她恼怒之下当真拍死两个孩子,有意……有意送去城中府衙……”宋秋哭声喃喃。

“……”展昭望了一眼白玉堂,微微颔首。

二人这两日清醒,对那夜之状又有商议,早觉那日各自的推断因心急多有疏漏,此时方知其间多是阴差阳错。宋十六娘恐怕根本没让宋秋将孩子送入狼口,而是确如宋秋所言有意威胁展昭、以取展昭性命。但初来乍到的宋秋也不知林中有狼,宋十六娘见其违逆、带走二子,恼怒之下任其直奔北山,不加阻拦、也无意追去。

自然,宋十六娘逃离之时,定然是想到此事,欲将展昭引去。

不过此番猜测是真是假,已然无益。

“她究竟与展昭是何仇怨,你知是不知。”白玉堂又紧追问道。

宋十六娘下落不明,孩子平安,他二人挂怀的只有此事罢了。

“……师父曾有一子……”宋秋双目含泪,终于魂不守舍道,“我不知……只闻说被人所杀,且死无全尸、甚是凄惨。师父至今只得其头颅,未能寻得尸身,二十七年早就成了白骨,终不能全身安葬……师父记恨数十载,未言详细,只知其恨之入骨……”

她抬头看了一眼展昭,“师父曾道杀人者……与你长相极为相似……”

展昭默然不语。

“她亲眼所见?”白玉堂拧眉疑道。

宋秋摇首,“我不知,听师父所言笃定,当是亲眼所见……”否则二十七年去,她又如何见展昭之后一眼笃定仇敌。

展昭与白玉堂均是心下了然宋秋这未尽之意,未在为难于她,任她翌日拜别离去。

二十七年前之事,只能去问二十七年前的旧人。

宋秋所知甚少,还是得从当事人口中弄个明白……只可惜那捕猎人当日不计后果、勉强发力之举,伤的太重,寻常大夫委实只能保他一命,却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不过也不好轻信那寻仇的捕猎人和老太宋十六娘的一面之词。

展昭已然借阿昌之手托信太原,寻侯爷一问,至于其他……

“忠伯。”展昭低声唤道,“劳你备马车,一会儿我与玉堂要入城。”

展忠见他不问,有些放心,可闻言又忍不住道:“少爷这般,还要出门作甚?”

“诸事要紧,”展昭神色温和,耐心解释,“若不能了事,不能心安。再有那日一位少侠救了云瑞二人,早有约他今日城中一会,好好酬谢。”

“该的,该的……大恩大德——老奴、老奴也跟着去罢。”展忠连连点头,但望着展昭仍是欲言又止。

“忠伯放心,我身子无碍,再调养几日也就好了,此去不会费大力气。”展昭劝慰,“且玉堂与我同行,有他在足矣。”

展忠想想白玉堂三日来对展昭悉心照料,远甚他这个仆从。他老怀大慰,红着眼道:“白公子待少爷诚挚用心、老奴羞愧。倒是老奴……”

“忠伯。”展昭轻声叫住这话。

他沉默片刻,侧头望了一眼窗外,又将目光落在这个年迈的老仆身上,“孩子既无事,只当教训,往后小心照看便是。忠伯,村民朴实,并无贼人,疏忽大意也是寻常。不说村中孩童,便是我幼时也时常独去城中,哪有日日拘着孩子的。只是……”展昭顿了顿,神色平静的像是一潭不见底的水,虽偶有涟漪,却不知潭底三千尺,“只是我行走江湖、又在官门办事,难免仇家在侧,在外尚有朋友援手,却总怕祸及家门……展昭幼时多仰赖忠伯照料,望忠伯往后在家中多加提防。”

“……少、少爷……”展忠怔住,语气发颤。

他听出展昭言下之意,又望着他迷迷蒙蒙、不复往日清润深邃的墨眸,竟是倏尔失声恸哭。

展昭拍拍老仆的手,微微笑道:“忠伯养恩,展昭没齿难忘,亦是羞愧,此番归来,得见忠伯子孙绕膝承欢、甚是欣慰。我一贯疏懒俗务,家中有您在,我很放心。”

展忠哭的不能言语。

少爷这是……这是真要远行鲜归了!

他屡屡张口无言、泪流不止,竟是为早年劝展昭在官府寻份正经差事后悔不迭。十年了,展昭打从少年提剑一入江湖,便染一身江湖意、漂泊他乡不知归,哪还有什么能牵绊少爷的心思?他看着展昭长大,深知展昭心思温厚纯善,在外为侠为官多有凶险,定然不愿宵小贼子拿展忠他们做要挟。

家中都是寻常百姓,焉能躲过朝野之中明枪暗箭。

既如此,不如一去不归。

在汴梁为官,自能有他一展拳脚之地,而开封府中的贵人也不惧这世道昏暗处来的冷箭。两个孩子走失一事,终究叫展昭有了决断。

展忠自知年纪大了,往后纵使惦念,是去不了开封探望的,也见不着少爷了。

“……您不去送送少爷吗?”

他忽而想起多年之前……

展昭拜别母亲、初出家门那日,展老夫人提笔抄经,好似全无动容、更无起身远送之意。展忠满心挂念着未及束发的少年郎,于庄肃无情的展老夫人跟前也有了僭越的疑惑。可展老夫人笔尖流畅,未有抬头,温和又恬静道:“忠伯,你看檐下飞燕,春风已至,雏鸟要展翅了。”

展忠呆住。

“人心各有安定处。”

“往后天地广阔,都是他的风景,怎强捆着他的羽翼叫他做那笼中鸟。”

展忠重重握了握展昭的手,“好,少爷只管去罢,家中一切都有老奴,”他哭声难扼,却又挣出一个笑容,“只是来日少爷若要娶妻,老奴还望能为少爷搭把手。”

展昭轻笑,想了想,不应也不搪塞,“忠伯,”他郑重又寻常道,“我已有心安处。”

“……”展忠诧异地看他,竟是从这张温润从容、斯文赤诚的面孔上瞧出了什么意味来,尚且迷蒙的眼梢似乎温柔地流溢着欢喜。他缩颤了一下手,不知有没有明白,只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了好半晌才耐人寻味地问道:“……少爷无意娶妻了?”

好似这句话叫展昭想起了什么有趣之事,他神色舒展,愉快地笑了笑。

窗外淡光点着他的眉宇,展昭认真道:“心意已定。”

“……”

他目送展忠失魂落魄又强作精神离去筹备出门事宜,才抬眸一望窗外天色。

云层压得极低,盘旋变换,风在呼呼响着,叫不远处的檐铃摇摆作声。空气里嗅着一股潮湿的水汽,是熟悉又陌生的江南气息。

展昭微微蹙眉。

要下雨。

他站起身,又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右腿,瞧着那裹得严严实实的白布条,有些哭笑不得。他虽是崴了脚,有些骨折,也不必包扎成这副模样罢。玉堂这……展昭歪头瞧了一眼那打的干脆又戏谑的蝴蝶结,就差在上头再绑个铃铛了。他单腿提起伸展了一下,不是很方便,走起路来怕是一瘸一拐真成了只叫人笑话的三脚猫。

只是他若如常踏实了,恐怕又要叫那锦毛鼠唠叨。

这思虑的片刻里,阴云密布,当真下起雨来。

展昭挑眉,扶着窗子探身去瞧,淅淅沥沥的雨密密成线,似要将天地织在一起,连远处的白墙黑瓦都灰蒙蒙一片。

他瞧了一会儿、也等了好一会儿,没见着人来,只有更漏在不住作声。他便提着腿跳了跳,循着记忆,从书房一侧的画缸后头寻出一把绘着一枝梅的油纸伞。

展昭微微笑着、轻轻一抖,没有提剑,就这么浅一脚、深一脚地撑着伞穿过庭院独自出了门。

雨不大,但积水沿着石巷往低处流。

墙内伸出枝桠的金桂被打落在地,浓郁的花香与清淡的雨味混在一起。

展昭走的缓慢,到底是腿脚不便,且石子路高低不平,处处水洼确要小心。倒是细密的雨珠跳至伞面、汇聚成流,又从竹制的伞骨末端落下的声音清晰又美妙,别有意趣。雨中鲜有村民在外逗留,巷中一路闲走,也只有三四人匆匆跑回家去。他的目光随着脚步,从宁静村落的各家门户前掠过,快到出村的巷子时,遥遥在一门庭紧闭的台阶前停住了。

江南民居错落,宅巷幽静,粉墙黛瓦,多有披檐,路人常借此躲雨,大门台阶上更是如此。

便是那大门台阶前,坐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灰蓝色的雨雾中一眼望去只觉得朦朦胧胧的两团白。

瘦削的高个儿有些懒散、可背脊挺直犹如寒刃。他正低着头,俊秀昳丽的眉眼沾了雨水,霜白色的长衫湿了、隐隐透出水绿色内衬,青丝长披,桃花眸在烟雨飘渺里朦胧含情,掩去狠煞凶戾更见华美风华、张扬神采,人间皆失色。只是与这雨中绝色截然不同的是,他拧着眉,瞧了一眼靴底沾着的湿黄泥。

大概是从山间小道步行而来是,踩了一鞋底的泥,这样貌华贵的公子哥儿有些嫌弃黄泥沾靴太滑、不好走路,紧接着单手提着靴子往一侧的台阶上一嗑,动作甚是熟练、还颇有几分豪侠不羁的风采……

“……?”展昭傻乎乎地撑着伞,也不喊人,毫无防备地看着大雨那头门槛前的人嗑泥巴。

说不出的……可爱。

他默不作声地瞧了一会儿,这么远的距离对略伤了眼睛的他来说是不足以看清的,可又好似每一根发丝上的雨水、每一次低眉垂手都一清二楚。说不上到底是稀奇还是什么,他唇边起了几分笑意。

更有趣的是,坐在一旁那软乎乎的小团子看了一眼白玉堂的动作,也有模有样地学着拔下了自己的小鞋子。他身上不见多少雨水,可鞋底也是厚厚湿湿的黄泥,显然二人刚跋山涉水,在雨中踩着湿泥走了好一段路,又见雨越发大了,才躲人家门前避雨。他也缩着身,坐在台阶上端端正正地学着白玉堂敲着鞋子嗑泥巴。

“……”展昭单手捂着面颊,撑着伞屏息远观。

这片刻,白玉堂先取笑出声,“你嗑什么。”

白云瑞仰起头看他,正好被白玉堂手下动作甩了身上好几个泥点儿。

他“哇”了一声,鼓着脸气呼呼地嫌弃道:“爹爹的泥巴!”

“回去洗。”白玉堂一边穿靴、一边懒声道,“反正淋湿了,要出门,你这身衣服得换。”

白云瑞扁了扁嘴,瞎嗑了一会儿泥巴,愣是没能如愿甩到白玉堂身上。他这灵机一动,干脆拿着小鞋子往白玉堂身上蹭,被白玉堂单手捉住后领拎了起来。

“好大的胆子!”白玉堂扬着眉。

“好大的胆子!”白云瑞晓他未恼,笑嘻嘻地学他说话,连语气也惟妙惟肖。

展昭才听了一句,再忍不住,咳笑出声。

白玉堂与白云瑞便齐齐扭过头望向雨中,正见江南雨巷深、油纸伞面上雪覆红梅,轻轻抬起,见着青衫垂坠的展昭站在那端。长风细雨,温润眉目低低笑,犹如晕开的水墨画中霞光破云。

“爹爹!”白云瑞扭着身子、挥舞着手臂,目光亮晶晶的。

“……猫儿?”白玉堂一怔,诧异又不快地瞧向展昭的右腿,搁下白云瑞一窜,便到了伞下,“你跑出来作甚?”

展昭搭手一扶白玉堂递来的手,慢悠悠道:“瞧瞧白五爷是不是走丢了。”

“笑话,白爷能丢?”白玉堂翻了个白眼,干脆一矮身,长臂搂着展昭大腿将人高高抱起,又一窜。待搁下展昭时,三人都挤在人家这小小的门前台阶上。

“……”展昭一时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抓紧了伞和白玉堂的肩膀,待落了身才无奈道,“胡闹。”

白云瑞不明所以,只觉得两位爹爹飞来飞去的闪眼睛,一边乐开怀,一边也点着头、煞有其事地搭腔:“胡闹。”

白五爷哪儿知反省呢,伸着手指一弹白云瑞的脑门,疼的白云瑞皱着鼻子哼声。

“不回去?”展昭一边抖着伞上的雨水,一边笑问又坐下的白玉堂。

“一个残,一个幼,照看不过来。”白玉堂懒洋洋地掀他一眼,抱着胸坐在台阶上耍无赖。

展昭含笑浅浅“唷”了一声,促狭道:“还有白五爷照看不过来的时候。”

话虽如此,他仍是从善如流地合上了伞,三人便在台阶上并排挤着坐下了。

一时谁也没说话,风雨飘摇,小台阶前却安宁寂静。

“……信寄了?”

“嗯,劳烦白家布庄的伙计。”

“照你之意,他当时对旧怨绝口不提,今日也未必肯回信作答。白家二少夫人又客气什么——嘶,臭猫!”

“……问一问,总是心安些,且这几日也不必束手待毙,一一探寻便是。我原想今日若赶得及……如今看来是要在城中逗留一夜、明日再论了。忠伯虽备好马车,不过瞧你二人模样,还得再做梳洗之后方能出门。”展昭老神在在道,与白玉堂手上毫无火气地换了两招,在白玉堂为他言下促狭生恼前,又改口问:“东西买到了?”

白玉堂甩着手,腹诽不与“伤猫”计较,答他道:“白爷办事,你还用不放心?瞅着要下雨,叫他们过两日送来。”

“料理俗务一事,展某确不如白五爷妥帖。”展昭道。

闻言,白玉堂眉梢飞起,见展昭笑吟吟侧头瞧他,便要嘀咕:“贼猫夸人,不怀好意。”

“此言差矣,展某是诚心拜服。白五爷竟低头亲自前去选礼,可见白五爷当真能屈能伸的英雄人物、举世鲜有。”展昭笑答。

“只怕收礼人脸色难看得紧。”白玉堂悠悠道。

展昭想了想,亦是笑,“白五爷多担待。”

礼是选给展家的。

二人歇了三日,自然未忘寻白云瑞一事上,展家众人不计前嫌多有援手。不提展旸寻官府报案,单是隔壁的展暄虽与他们早有龃龉,依旧想方设法相助、为白玉堂提供线索,他二人又岂会里撂不下些许脸面,重礼上门道谢。因着遇杰村中并无商铺,白玉堂干脆带着白云瑞费心跑了一趟武进镇。

“担待无碍,”白玉堂道,“理,白爷是不认的。”

展昭且笑,“是,谁能比得过白五爷理大。”

白玉堂瞥他一眼,又冷酷无情道:“猫大人好话虽多,回头药还是一碗不剩地得喝。”

白云瑞扬着小脑袋坐在二人中间,却是一句也没明白,只听着那句“药”,便从怀里费力地掏出了一个小纸包,献宝一样递给展昭:“爹爹,糖!爹爹买的!”

展昭一愣,见白云瑞眉开眼笑地往展昭手里塞,“药苦,爹爹吃糖。”

风水流年转,白玉堂咳笑出声,“好可怜的病猫儿,连个黄口小儿都看不过去了。”说着,他单手一抽那纸包里的一小块胶牙饧,眼疾手快地往展昭嘴里一塞,“来,吃糖。”

展昭捂了一下嘴,咬了一口,有些黏牙。

委实甜滋滋的。他素来不吃这些,只能鼓着一边面颊,领了白云瑞这大情面,揉着白云瑞的小脑袋含糊笑道:“尽知吃糖,来日可莫再为此叫人骗了去。”

白云瑞眨了眨眼,没听明白。

既说起这事,白玉堂干脆将人提起,让他坐在膝盖上,拧眉肃然问道:“你说说,那夜灯会,为何撒开展爷爷的手?伯母曾说过出门在外,不可如此,你全忘了?”

白云瑞糊涂地搅着眉毛,好半天没个反应,只觉得白玉堂不高兴了,又想缩成鹌鹑。

展昭叹了一声,“你这般说,他恐是怕得很,也听不明白。”

话音才落,白云瑞才迟钝地闷声道:“……姐姐撒手走了。”

姐姐?展昭和白玉堂皆是一怔。

是说忠伯的小孙女?二人对视一眼,记得那小姑娘确是比白云瑞大些。

“……伯母说、不可以撒手……”白云瑞埋着头小声,仿佛也知晓自己做错了事,“但是、但是姐姐跑了……”

“你追去了?”展昭低声问。

白云瑞飞快地瞧一眼白玉堂,和展昭点头,“姨姨说,找爹爹。”

展昭心下一软,知晓定是那两日忽视了这孩子,惹得他心里害怕,紧追着跑丢的小姑娘去后,又听宋秋哄骗来寻爹爹。得幸这孩子本性胆大,走丢一夜虽遇狼群,未有受伤之余只当玩耍,不曾受惊,隔日回来还惦记着自己弄丢的虎头鞋……心大的让人不知该苦恼还是该欢喜。

许是见二人神色缓和,白云瑞又牛头不对马嘴地接了一句:“爹爹会来的。”

“就是来的太慢了……”他也不知哪儿学来的,嘀嘀咕咕起来,“云瑞自己来了。”

“你还挺自豪?”白玉堂又是好笑又是生气,听出他也不是当真没受惊,对这三四岁的黄口小儿实在发不出脾气,嫌弃且无语地望天。

平日二人纵着他那点生气就瞎跑的小性子,便叫他笃定跑哪儿爹爹都会来寻他的。第二日跑丢了鞋、也未见父亲寻来而大哭,若非白玉堂现身的及时,是真的吓到了。

他只能恨恨地揉了一把这傻儿子的头顶,递了个眼神给展昭:你捡来的什么冤债儿子。

白云瑞委屈地扁了扁嘴。

展昭头也不抬,一手往白云瑞嘴里塞胶牙饧,另一手一敲白玉堂的后脑勺:你儿子。

白玉堂嘶了一声。

风雨已有渐歇之意,雨巷处处可闻叮咚叮咚的坠水声。

阶前湿青苔,金桂香满巷。

而细密如丝的秋雨里,一把油纸伞又撑开了,红梅点雪捂着三人从窄巷缓步归去。云层稀了、天光跟着亮了些,没了哗啦啦的雨声,巷中交谈的低语也清晰起来,仿佛和风中的桂花一起挂在墙头屋檐、又越飘越远。

“……今晚望仙楼你约了几时——少吃点糖,你牙不要了?”

“戌时……你给他买的糖未免太多了。”

※※※※※※※※※※※※※※※※※※※※

啊我来了!

这次没打脸,说周一来就周一来。

如若没错,下次应该是周三来。

发糖发糖,认真发糖。

五爷嗑泥巴,绝世大可爱!

这个梗我想了好久了,去年五月就想到要写,结果一直到今天才兑现。

梗来自龙图耳录。是这样的:

我之前一直没搞明白的一个困惑,七五还是三五来着,某个版本里,五爷在出差的时候……天下大雨,就出去喝茶赏雨,结果看泥地弄脏了官靴,就脱了靴子提着、穿袜子在泥地上走路。我说这是什么智熄操作,直到后来我得知……龙图耳录的原文是:五爷鞋底踩了一跤泥,嫌弃不好走,坐在门槛前磕泥巴。

我:靠,绝世大可爱。

于是我决定让昭昭也感受一下这种绝世大可爱。

这可以说是非常江南风情的操作,石老真的文化人,对这种生活气息的点也太信手拈来了,所以后来到底是谁改的!x

顺便云瑞啊,真的是可可爱爱。

(题外话,其实云瑞没忘嫂子的教导,他是想拉住小姐姐,结果两头没顾上,结果一丢丢俩)

(真正被骗跑的是忠伯的小孙女x)

(当然云瑞得知能找爹爹,也就跟着被骗跑了,但他并不是因为糖跑的,我觉得还是要申明一下)

(他是有点呆,反应慢,关注点离奇,真的不傻)

到睡觉时间了,脑子有点转不过来,白五爷和云瑞的名字我都写反了好几遍x

明天来看看有没有错。

晚安。

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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