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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 路颠行,屋漏偏逢寒风起

作品: [七五]桃花酒 |作者:洛安之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3-16 1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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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叮咚。

湿漉漉的深宅大院里, 雨珠滚下芭蕉叶,枯荷之下鲤鱼摇尾似探头一观江南烟雨,闹得这沉闷静谧的宅子也多了些生趣。面貌斯文的年轻人穿廊过庭,撑开伞不疾不徐地往外走。时不时有丫鬟小厮见他过时低头行礼,规规矩矩地道一声:“十七爷。”

展旸心里挂着事,没应声,只在中庭顿住脚步往另一侧园中小径望去。

有人在那头窃窃私语。

那嗡嗡声辩得不甚明白, 但以展家森严规矩听来却有些刺耳。

是几个仆妇,未到晚间用膳、各院清闲,不必她们忙碌, 这会儿竟是围聚起来。远远瞧着她们好似因着什么了不得的事惊得彻底失了往日规矩, 瞪着眼睛交头接耳,唇齿磕碰皆是咬着舌的低声, “……当真……?!”

“……可不是……!都在传呢……想不到啊……”

“……这么说来那日……?原是如此……啧、我说呢!怪道……这就说得通了……”

展旸眉间有了些许不快, 只是又忙着出门,顾不上这家中琐事,便远远咳嗽了一声示意。仆妇正是三三两两之间说的又隐秘又兴奋, 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纷纷闭口离去, 结果一绕花丛又碰上迎面而来的一个少年,差点当场勾腿跪下。

这少年面色阴沉,长了一张斯文干净的好面貌, 可唇角皮笑肉不笑地挂着诡秘的意味, 远远道:“十七叔要出门。”

展旸心头不经意地一突, 倒也习以为常。

这少年亦是展家小辈,名作展驰,因年幼失母,性情打小有些古怪孤僻,与同样生母十年前被歹人所杀的展骐截然不同。不过众人皆知他幼时亲见母亲身死贼匪之手的惨状,多有照顾。展旸平日也有邀一众子侄出行游玩,如诗会、庙会之时,将他一并带上。

展旸微一颔首,和和气气道:“有事要办,天凉了,堂弟多添衣物,莫在外头吹风淋雨。”

言罢,他扫过那几个仆妇,心念着这几日府中行事怎如此轻佻,也不知是哪个院子的人,待归来须得与执掌中馈的母亲一提。此事不急,倒是中秋那夜鱼目混珠的“箭矢”,委实古怪……这几日他细细思虑数遍,不得其解,总觉得越想越不妙,还是有必要与展昭言明。展旸暂且甩下眼下之事和心中升起的不安,换了不紧不慢的步子,匆匆出了展家大宅的门。

雨没再下多久。

明园门前,展忠细心地搁了两把伞在马车里,看了一眼里头铺着厚实绵软的毛毯和一件当下用不着的大氅。

他心下滋味陈杂,起身回头且见白云瑞穿着件晴山蓝色的衣衫,站在台阶前好奇地摆弄着一把小木剑。他刚沐浴过,整个人好似还冒着热气,粉雕玉琢的,软趴趴的头发又长了些,没给按寻常小孩儿那般剃掉边缘、给脑门上留一撮,只用发带梳成丱发,像是顶着两个丸子。

展忠瞧得心软,上前给白云瑞塞了个纸包。

白云瑞一脸迷惑,按着纸包里硬邦邦、一块块的,欢呼雀跃地问:“糖?”

展忠失笑,蹲在白云瑞跟前,轻轻揉揉这孩子的头,“不是。”他才说完,白云瑞已经打开纸包,拿出一块黑不溜秋、两端似牛角的小东西咬了一口。

白云瑞的脸皱到一起,咯到牙了,连连“呸呸”地吐着舌头,“苦的。不好吃。”他委屈地说。

“哎!小心嘴!”展忠吓了一跳,赶紧将东西从他嘴里捡出来。

白云瑞低头看看,纸包里尽是这样一个一个黑乎乎的双角“小牛头”。他没见过,只觉得受到伤害,收到手里的纸包也没想着塞回给展忠,拿着就啪嗒啪嗒地往里屋跑,跟个小青蛙似的、逮也逮不住。“爹爹——”他高声叫着,一头钻进院子,又穿过门槛。

“怎了?”展昭回头瞧他,手中正握着梳子和一段柔软青丝。

白云瑞眨了眨眼。

白云堂抱着胸,坐在圆凳上不动,也懒洋洋地斜眼瞧他,“看什么,过来。”

白云瑞抱着纸包上前,瞪着眼睛哇声。

展昭直笑,执梳轻拂,白玉堂的青丝从指尖细致捻落,多且软,细且密,握在掌心有一丝沁凉。他的指节从他后脑顶轻轻蹭了过去,头发也紧跟着轻巧勾分成三股,没有如往常那般随手用发带捆半截儿作罢,倒是披散着下半截儿,把上半的头发向后交叉编织,麻花儿一般,左右再融编两侧更多的头发、束垂中间……任他胡为的白玉堂似有所觉,懒懒抬眉:“你这猫又玩什么把戏。”

展昭不答,对镜中笑笑,铜镜不甚清晰地照出二人面目。

他将头发快至后颈处时用细白的发带缠好,轻轻松手,“好了。”

白玉堂侧过头来,半编半披,既规矩齐整又落拓风流,甚是潇洒无羁。他再站起身来,身形瘦削颀长,一抖衣袂,象牙白的长衫质地极好地下垂、半点褶子也无,只有银边在光影中暗暗闪烁,藕荷色的内衬给这身炽白添了点睛之笔,愈发衬得经年不改少年华美色、霜尘不染。

这模样,谁瞧一眼不丢了魂。

可这招人的俊俏公子抬臂就去勾展昭的肩膀,戏谑道:“猫大人好巧的手,哪儿学的手艺?”

“怎的,白五爷醋海又生波澜?”展昭收了暗下赞叹,老神在在地反问。

“是又如何?”白玉堂理直气壮道。

他可真是……展昭多时不见他这般厚着脸皮、放肆豪言,脸都不见红的。展昭眉梢含笑,只得顺他口风温声作答:“娘亲病时,为她几日梳过头。倒也不难,瞧着与编绳相差无几。”

前一句若有几分世事斑驳,后一句便是实打实地反击打趣了。

谁编绳了!白玉堂轻啧了一声,提了刀剑往外走。

展昭这才低头去瞧白云瑞,发现他那怀中纸包里装满了菱角。该是今日从荷塘捞来蒸熟的新鲜双角菱,说来中秋前后,家中确有吃菱角之俗,父亲曾道此乃中秋三宝之一……思及父亲,展昭神色微动,有些感慨晦涩难言,只是他打量了一眼白云瑞的嘴角,又失笑:“偷吃了?”

“???”白云瑞一脸冤枉。

展昭给他擦了擦嘴,又取一颗给剥了壳往白云瑞嘴里塞:“得这么吃。”

白云瑞本要苦着脸拒绝,结果嘴里一琢磨,味道还不错,眼睛都亮了。

“还要!”他举高了纸包,嘴里还咬着呢就惦记起手里那一包了,含糊不清地说,“爹爹,还要!”

只是外头白玉堂扬着声、拖着尾音催促,“猫儿,走了!”

展昭与白云瑞一摊手,见白云瑞连忙抱着纸包腾手去抓自己的袍角才缓步往外,好笑道:“你与他争什么气。”

一只手从门外递来,扶住他的胳膊,好似等待已久。

远处天光变换,院子里展忠正垂手而立,正瞧着伸手扶人的白玉堂,神色有些不大寻常。倒是一贯七窍玲珑、心思敏锐的白玉堂低着眉仔细台阶,全然未觉的模样,嘴中还在不饶人的嘟囔——

“天要黑了,你这磨蹭猫儿,便是去庙里当和尚敲钟都恐叫人骂不准时。”

展昭拖着音调笑道:“是——谁能赶得上白五爷守时。”

三人总算驾着马车出了门。

展忠目送马车远去,面色说不出的忧心忡忡。

直到好半晌,真瞧不着那摇摇晃晃的马车了,巷落里寂静的只有叮咚叮咚的屋檐落水声,村中小儿见雨歇纷纷跑出门来,欢声笑语零碎响,展忠才长叹一声。有几个村人挑担而过,本是邻里相识、年纪相差无几,便停步多问了一句“因何发叹”。见展忠摇头一笑,又关怀明园走丢的孩子如何,庆幸有惊无险,道竖子年幼、家中还是得谨慎瞩目。

“是极、是极!往日确是疏忽大意了……”展忠连连点头。

正是清闲,几人便在明园前就此骂起了拐子——

“要说还是那些拐子歹毒!”

“不错,成日里惦记着旁人家的孩子!我看是自个儿下不了崽、个个都要断子绝孙的才搞这种事!”

“谁能想到贼子猖狂,咱们这遇杰村平平静静,哪儿曾招惹这般歹毒心肠的人!可恨!”

“哎,还不是瞧着咱们小老百姓好欺负!孩子丢了就没了办法,纵是报官又有何用,也不见有帮着寻人,且碰上个好心的青天老爷也帮不上忙。否则这些挨千刀的拐子何必专偷我们小村落里的小孩儿。”

“这几年安稳,没出什么事儿,大伙儿是有点松懈。早几十年,我听着邻村就丢了五六个孩子,那会儿可真是家家都紧着此事,生怕孩子在眼前丢了。”

“人没寻回,家里人倒是疯了好几个呢。说句老实话,这次还得亏是展少爷,诶,现在是大老爷了,否则这还如何是好!”

“往后可得留心啊忠伯!”

三两多语,展忠更是庆幸,想要应下,又忽而想起展昭今儿的话,不由悲从心来。他不禁望向马车离去的方向,纵是已然在展昭跟前点了头,此时仍是老泪纵横。

风起,路颠行。

马车一路快走,去者不知老仆愁苦心肠打成结,只在小孩儿软糯的笑声里剥完了小半袋纸包里的菱角。待三人入城时,尚未至戌时,只因着雨停云不散,天色就看着早早暗了一般,灰蒙蒙的。白玉堂与展昭不急着往望仙楼去,先赶着马车到了白家布庄,问了几句这几日忘在脑后的镖局之事。

阿昌不在。

他前两日就得了白玉堂之意,满城寻包打听和小乞儿打探出现在常州的这伙“捕猎人”。在江湖行走,自然不可能是全然独来独往、与世隔绝,捕猎人也不是野人,吃喝住行样样都会留下行踪。他们来寻展昭报仇,虽死的死、伤的伤,只留了一个疑似领头的汉子还孤苦伶仃地关在大牢,但他们食肆初会之时,捕猎人中可还有几个旁的年轻人。

之后未曾瞧见踪影,不知是躲在暗处谋划放冷箭,还是与此毫无干系。

那大牢里关着的,就留了一口气,眼见着不寻个名医救治是醒不来,白玉堂自得另寻他法、去撬别人的嘴了。

阿昌那劳碌命学了白家管事白福几分精髓,这会儿正是放出去的眼线有了消息,前脚从明园抱了信回来寻人寄了,后脚便马不停蹄地出了门。

这会儿是掌柜的前来道:“万里镖局的人马确是收镖的第二日就出城了,瞧着一路向北,那武镖头也是同行。”

“有意搭船?”白玉堂敏锐道。

掌柜的微微颔首:“或是有意搭船顺流而下,过苏州直奔松江府,若无水匪之乱,能快好几日。”

“……”白玉堂神色微动,瞧向坐在小竹椅上逗白云瑞的展昭。

“长江下游水匪之祸近几年确是少了,”展昭正瞧着这头二人言语,只略略沉思道,“包大人道因几年前水匪猖獗,官家指了登州平海水军之人前来剿灭。”登州平海水军可谓是大宋最强的一支水师。说到这儿,他止了声,回忆片刻才道:“两年前明州水匪作乱,被查出官匪勾结,玉堂可还记得?”

白玉堂嗤声,只懒懒道:“丁三。”

想考校白五爷的记性,未免太小觑人了。

展昭微微一笑,“因那时叶副将在京,便领命接手了剿匪一事,同包大人一并南下。此事玉堂清楚,不过婺州事了,包大人将回京复命时,官家因所呈卷宗重重罪证生了怒,亲指了平海水军中之人亲去驻守两浙路。以平海水师手段,想必长江下游是罕见水匪出没了。”他单手捂唇,另一手捏着个小球儿从白云瑞眼前晃过,一丢,又从他背后捉了来,看的白云瑞眼花缭乱的,并一心二用道:“……那位坐镇两浙的指挥使,好似姓柴?”

“柴?”白玉堂诧异,“与前朝后周柴氏有何干系?”

“有点干系,未曾细问,”展昭摇首道,“闻说水下功夫了得……不过在京之时,偶从先生口中得知柴指挥使刚愎自用且爱财,有些王孙脾气,不爱听人指挥。若非带兵好手,恐是在军中站不稳脚跟。”

白玉堂一耸肩,不甚在意,倒是抬眉与展昭暗笑公孙先生仿佛总能知道些小道消息、隐秘传闻,分明公孙先生也不爱打探、更没一身武艺听人墙角,也不知是哪哪儿都能得一耳朵。

展昭单手抓球躲了白云瑞的抢夺,便半是警告地斜了他一眼。

白玉堂从善如流地转过头,问起垂手等候的管事掌柜:“荣威镖局近日可有开张接镖?”

万里镖局知情的镖头不在,只能先打探旁的。

早知如此,便不拉那几万两白银让万里镖局送镖去了,谁能想到二人原是为“送尸人”一事试探,却扯出一桩二三十年前的旧案——还偏偏与展昭添了什么仇怨。

“未曾。”掌柜的道,“这两日照少爷吩咐,上门去瞧过。因着几个月前之事,不少镖师意外身死,镖局赔了钱,本也不是什么大镖局,当家的乃是子承父业,多年不掺合江湖事。这一番出事哪儿还有商客敢寻他们荣威镖局,更不必说不少商客如今都绕着常州走。荣威镖局当家的好似为此一病不起,正是焦头烂额呢。”

白玉堂与展昭对视一眼,并无意外。

“明日去瞧瞧?”

“那日岸边之事,除了大刀门弟子,想是只能寻荣威镖局。”

既说定,白玉堂又吩咐布庄掌柜的,给荣威镖局递封拜帖、明日拜会,要与那荣威镖局做几桩生意。想要问话,总得礼貌些,雪中送炭好撬嘴。

二人正准备着离去,阿昌忽而回来了。

他行色匆匆,正若有所思,见着展昭和白玉堂不由神色一亮。

“五爷!”阿昌跨过门槛,“您前两日让我查的人,有一位寻见了!您二位可要一见?”

“在何处?”白玉堂便道。

“泡在青楼里呢,有好几日了。”阿昌道。

展昭和白玉堂均是一怔,那几个捕猎人捞不着赏金、穷得叮当响,哪来的银子去青楼。

阿昌约是猜出二人的迷惑,“我寻读月楼的姐姐问了两句……”话没说完,展昭和白玉堂紧跟着一挑眉,阿昌轻咳一声,满脸通红道,“说是散伙之后时来运转,意外在城外碰上了个潜逃已久的凶犯,叫他得幸杀了,同官府换了银子。这几日便在青楼里大吹大擂、醉生梦死。”

几人说着,便赶着马车一并往读月楼去了。

只是带着个孩子,自然不能走正门。且展昭腿脚不便,干脆带着白云瑞坐在马车上掰菱角,瞧着白玉堂从小巷里翻墙跳窗,进了这烟花柳巷。这一幕远远望着……还有几分说不出的微妙。展昭侧头走了一会儿神,忽而发笑,想起几年之前白玉堂与“青楼窑馆”的不解之缘。

白云瑞还拽展昭衣袖,一脸天真地问:“爹爹去哪?”

展昭低头笑,难得蔫儿坏道:“他去扰人好事。”

“?”白云瑞迷茫地眨了眨眼,被塞了一嘴的菱角肉。

秦楼楚馆啊。旧日也不是没有因查案屡探这烟花巷,不过细想好似次次都落到白玉堂手上,也不知是什么孽缘,劳苦了白五爷。展昭心下复杂,笑着擦了擦手,单手支着脸打量着外头来取得百姓,思绪却有些飘远,好似平白念起一些糊涂事,竟是饶有兴致地低叹了一句:“……世事难料。”

白云瑞嚼吧嚼吧嘴里的菱角,含含糊糊地学他说话:“四四蓝料。”

“……?”展昭叫小儿学语逗得不行,一扶他下巴道,“你爹不是说吞下去再说话,忘记了?”

“!!”白云瑞立马瞪着眼睛捂嘴,表示没忘。

展昭目中含笑,又道:“世事难料,倒也无悔。”

风吹帘动,天色又昏暗了些,但还不到晚间。

得月楼中已然热闹起来,到处都是娇俏可人、风情万种的招呼声。

白玉堂不知展昭有闲心偷笑,只念头一转,忍着倒嘴边一声喷嚏,暗道臭猫又占着理躲了,分明是对这勾栏瓦肆怵得很。想归想,但他也无真要瞧展昭往脂粉堆里钻的笑话,闻屋里那娇声劝酒之言,他干脆利落地推了窗一窜,抬手先扰人好事,点晕了屋内的窑姐儿。

白五爷有情起来处处周到,无情起来,可便是冷眼瞧着娇滴滴的姑娘往地上倒、愣是眼皮也不抬。

既要打搅,那自是冷酷倒底了。

桌前醉醺醺的男人背对着窗坐,高谈阔论中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泼了一脸冷酒,冻得一哆嗦。

“你……!”

白玉堂单手按住了那烂醉如泥、分明被吓醒却只能摇摇晃晃抬起手指人的年轻人,把人一肩膀摁死在原座。那年轻人惊恐的眼睛抬起,就见一把雪白的长刀搁在桌上,声响不重,却有凛然杀气扑面而来,就像把刀锋轻轻抵住心胸命脉。

白玉堂单脚踏着圆凳冲他一笑,好整以暇道:“是你。”

是那日在食肆与捕猎人大汉起了争执的年轻人。

怪道阿昌说散伙了。

他自是不会记错,那日他二人所争论之事除了追捕悬赏人犯屡屡失手,还有那二十七年前身死的“叶瑾轩”。

“你……你是何人!”年轻人头昏眼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水,反手就是一肘推去,被白玉堂轻易卸了力道,不由惊怒。

“失礼。”白玉堂笑道,扭着人的手臂一翻,垂下头目光凛凛。几日怒气未平,这一惯我行我素的阎罗王此时显然无甚客气之意,“赶时间,问兄台几句要紧话。”

“你、你你谁啊……!从、从哪儿……!做!做什么!”年轻人挣不脱、痛的哆嗦,大着舌头怒道,愣是没认出白玉堂。

“你是个捕猎人。”白玉堂道。

年轻人呆住,酒又醒三分,愕然又小心道,“你……!我……可曾与阁下结仇?”紧接着他见势不妙,任是如何都挣脱不得白玉堂轻轻提住手臂的手,再醉得糊涂也明白是碰上个绿林好手、且还是个不讲理的硬茬子了,又改口,“我与阁下素不相识,阁下可是寻错人了?”

白玉堂瞧出此人秉性,不是与那几个捕猎人一般死鸭子嘴硬的,想必散伙之事十有七八是真。那几个寻仇的捕猎人非死即伤,他还有闲情在青楼里喝花酒、缠绵温柔乡,怎么看也不是一伙的,该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思及此,他那胸口的恼恨略淡,无意迁怒,然而他也懒得与人费口舌、好生解释,单刀直入道:“数日前与你同行的捕猎人,你可还记得?”

年轻人张了张口,不只是因醉酒还是因白玉堂面色含煞,不敢辩驳扯谎,只半天才憋出一句:“……什么?”

“老实点,问你便答。”白玉堂眯起眼,漫不经心一笑,“若与你无关,什么仇怨也寻不到你头上。否则……”他收回了自己的手,语气平平却狂狷至极,“你当是不想尝尝白爷这刀是如何削铁如泥。”

话音且落,刀不见出鞘,桌上的酒杯却冷不丁碎了。

年轻人本是气性上头,可再对上白玉堂目光却寒毛骤立,吓得面色煞白,甚是审时度势道:“我、我是曾与旁的捕猎人同行,那都是好几日前了,早、早早拆伙了!对,早拆伙了!这、这位阁下,他们要是得罪了阁下,阁下只管寻他们,与我无关啊!且我与他们相识也不过几个月,干系浅薄!”

“废话少说。”白玉堂冷道,“你可知他们来历?”

“我、不知啊……”年轻人连连摇头。

“果真不知?”白玉堂逼问道,“几日前你们方才在常州城内起了争执,数人亲见。”

“那都是他们没本事!”年轻人忙不迭地推诿道,口中格外刻薄,“阁下,我虽是曾与他们同行追捕悬赏人犯,但是他们时常瞻前顾后、拖人后腿,几月来根本没完成几次悬赏。且他们成日还挑人,对着官府的悬赏令,硬是说非穷凶极恶不抓不杀,也不知想什么……我也是想不开,稀里糊涂地跟他们混了几个月,没死在凶犯手中,倒差点饿死。”

白玉堂眉心微跳,不动声色道:“如此说来,倒是心怀仁义。”

“狗屁的仁义,还不是为了成名,打不成狐狸惹一身骚。”年轻人满嘴嗤之以鼻,俨然要与白玉堂同仇敌忾,借这未散的酒劲,不乏贬低之辞,拼命撇清干系道,“早该和他们散伙了!阁下明鉴,我与他们当真一点交情也称不上,且他们还看不上我呢,有什么好得意的。”

“哦?”白玉堂应了一声,未有表态。

“当真,阁下可要信我,”年轻人又道,“我看他们早就想赶我,早就几次挤兑,他们若是做了什么,当真与我无关!”

白玉堂眯起眼半晌不语,打量了年轻人一副要指天立誓的紧张模样,才不经意道:“那些个捕猎人,姓甚名谁,是何来历,你可知晓?罢了,爷懒得知晓个个名讳,你便说说哪个是领头之人?”

“领头的姓何,叫何兴。”年轻人忙答,“乃是真州人氏,和他同伙的熟人多是老乡,是不是同村不知,但一道出门在外做起捕猎人有数十年了。追杀贼寇哪有不受伤死人的,人少了就得拢些新人,我才偶然被引入。不过要我说,他们排外的很,成日里神神秘秘地躲着我——我们这些个新来的,商量什么事儿……这不逮着机会就把我们全赶了!散了也好,我就是叫他们拖累了……”

未必。

怕是寻仇多年,得了线索,匆忙先将无关之人赶了去。

真州……在长江对岸,扬州上游,离常州也算不上远,可要跑一趟真州证实旧事,还是二三十年的旧事怕是难。

白玉堂心下思索,有什么念头匆匆闪过,又注意到旁事,打断道:“你是说数人同乡?他们本不是跑江湖的?”

“不是,本都是些乡野村夫,出来闯荡才撞大运学了武艺。”年轻人道。

白玉堂眉毛都不动,只紧接着问:“既是乡野村夫,何必一并做个风餐露宿、生死漂泊的捕猎人。”

“说是寻人,且跑江湖总得有盘缠罢,这没了银子、吃住成了问题,谁还想做那游侠。不过我看他们对江湖人轻蔑的很,多半是没出路,乡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年轻人啰啰嗦嗦道。

“……”白玉堂眉间阴霾冷凝,“你说的领头的何兴是哪位?”

“就……”年轻人挠了挠头,朝脸上比划了一番,“一个满脸须髯的大汉。”

“和你在食肆生了争执之人?”白玉堂道。

“是、是——”年轻人答了才后知后觉糊涂道,“你怎么知……?”

这还没想起那日食肆之中白玉堂就在隔桌坐着呢。

不过本就一面之缘,不足为奇。

白玉堂不答反道:“爷可听闻你们是分财不均才起了争执。”

“哪儿啊!”年轻人矢口否认,涨红了脸,“没有的事!我跟着他们时可没得半点好处!”他高声之余,又看了一眼似笑非笑的白玉堂,不知是不是心虚,又多辩了几句,“抓悬赏人犯失手也就罢了,我还赔了银子呢。”

“此话怎讲。”白玉堂慢悠悠道。

“嘿,这事儿说来我还有气。阁下您说说,我这赌坊里赢了块宝玉,没偷没抢的,他愣是说那玩意儿是什么英雄豪杰的遗物,非要给人送回去,这算哪门子理!”年轻人忿忿不平。

“何人遗物?”白玉堂明知故问道。

“什么叶、叶什么的。”年轻人倒是不记得叶瑾轩名讳了,只不高兴地要一拍桌子,被白玉堂一眼又缩回了手,只能耷拉着眼嘟囔,“反正说是何兴的恩公,人都死了,流落在外的遗物那还不是无主之物!我赌来的,他就嘴皮子一碰给人家送回去!我寻识货人打听过了,那可是块琉璃药玉,且浸药数载、清香似雪,价值千金!”

白玉堂哪有工夫跟他细论这对错,又发问牵绳将话引回来:“何兴与他恩公之事,你可知晓?”

“救命之恩罢,我弄不清,没问过。也就见何兴屡次挂在嘴边说人家前辈侠骨热肠,曾如何如何斩杀山贼恶匪,武艺又多么多么高超。”年轻人翻白眼不以为意道。

“只他一人的恩人?”白玉堂确认道。

“是吧,旁人未见提过啊。”年轻人迷惑道。

也就是说只有何兴是为叶瑾轩报仇。旁的几人费心费力、不计生死屡次逼杀展昭,当如展昭那夜县衙所闻,都是为亲眷身死之恨。而叶瑾轩,据老太宋十六娘所言,是被展昭他爹亲手斩下头颅。若眼前之人所言属实,不是凭空冒出的做局与污蔑……这伙人本是乡野村夫,无心江湖名利,可凑到一起数十年来寻穷凶极恶的人犯,一见往日心性、二……该是为二三十年前魔头作恶害人——

而那魔头尽是指向展昭之父展昀。

这叫人如何能信?

白玉堂瞬息数念,不知如何与展昭提起,先收敛神色、提刀离去。

天将晚,虽未至戌时,但邀人一宴,这做东之人该要早些到望仙楼。只是白玉堂翻窗走檐时见乌云压在城上,甚是沉闷窒息,这风雨欲来之状叫人喘不过气、心绪更是烦躁,事事不了,总有些叫人觉得不详在顶、祸不单行的忧虑。

风吹树摇,鸟雀立枝头。

遥在遇杰村中,在院中收竿的展忠听着有人叩门呼声从门外传来,称不上清亮,但足够年轻:“有人在吗——”

“展十七爷?”展忠拉开门诧异道。

是展旸持着伞匆匆赶至。

展旸缓了口气,暗叹天色已晚,半道碰上前些日子为展家说项、赶走门前无礼莽夫的恩人,闲聊片刻竟是耽搁了不少时辰。他至阶前时略整衣冠,年轻飞扬的眼睛不见傲慢,温谨有礼道:“展旸未递拜帖,冒昧来访,不知堂兄可在?展旸有事意欲请教堂兄。”

这厢许是担心明园因上回中秋宴不欢而散,真如白玉堂所言“闭门拒客”,他言辞之间甚是谦恭。

老仆温厚,且中秋以来多事频发,一心蒙在院中顾着家中几位主子,实则不知夜宴生怨、展昭自是不会当真告知展忠下令逐客,哪会儿拦这宗族来的少爷公子,只是委实不巧——

“少爷下午与白公子出门往城中办事去了。”展忠道。

展旸心下失望,面上不显,只微微一笑:“那是不巧了,不知堂兄何时归来?”

“恐是要到明日了。”展忠恭敬老实作答,“少爷离去前道来去匆忙、难免疲倦,今夜在城中歇一宿,明日方归。”

“谢过,展旸叨饶了。”展旸执手作揖。

“展十七爷说笑了,您来我们府上,明园真是蓬荜生辉。只可惜少爷前脚出了门,怠慢了贵客。”展忠周到地说。

二人客气言辞来回,正要作别,又有一人突然飞身而落,也道:“老伯!”

那把嗓子像是吟诗,清晰独特、华丽明亮,自然也能叫人想象到来者该有一番不凡的相貌。展旸与展忠纷纷侧头望去,先觉眼前金闪闪一片,紧接着见一英气白皙、轮廓深邃的青年人,提酒带笑、眸中碧色幽微。

他也不与展忠客气,单刀直入道:“展昭人呢?”

可不就是数日不见的展昭友人、萧山门花调。他今儿穿了一身金线黄衣,袖摆长且宽大,领子高立却微敞、露出锁骨与压低的黑色内衬,又将一头长发以玉冠与长长的金发带束起了高马尾。一眼瞧去仍是花枝招展的伤眼睛,却又比平日那满衣衫的荒唐花儿叫人华丽亮堂、富贵气象——如此瞧来,反倒更叫人信服他那江湖风流之名。

展忠自然认得他,犹记那夜孩子走丢,花调如何鼎力相助、如何耐心劝慰……便是孩子非他寻来,也可谓大恩大德,展忠心中自是感念感激,当即同样答道:“公子来得不巧,少爷与白公子几个时辰前就往城中去了,此时当是已在城中。”头几日展昭在家中时,无人来寻,倒是一出门,个个都寻上门来了。

花调轻微哼声,好似不快,口中埋怨:“这个时辰到了城中?天都快黑了,我这大老远来寻他喝酒一次也不成,他跟我作对呢?”

展忠闻言,怕花调真是恼了,便急急解释一句:“今儿少爷说是约了那夜救回孩子的大恩公,绝无怠慢公子之意。”

花调眉眼一挑,先将那坛酒往展忠怀中一塞,好似千斤之物终于脱手,还煞有介事地扭了扭手腕嫌累。“罢了,酒送他回来喝,他既不在……”他无趣道,仿佛要扭头走人,但又眸光一转,临时起意,“弟妹……嗯,展少夫人总是在的罢?”花调悠悠笑道,目中带着几分好奇与不怀好意,紧着还有一句嘀咕,“这木头疙瘩开了花,却还是个傻的,成日与个大老爷们晃悠来去有个什么意思,答谢救命恩人怎不带上自家夫人。”

展忠和未寻见机会拜别的展旸皆是神色微变。

展忠先犹疑片刻,澄清道:“公子,我们少爷尚未成亲。”

“嗯?”花调一怔,脑中转的快,旋即道,“那小孩儿不是他儿子?我说跟他生的不像呢。”

“那……该是白公子之子。”展旸低声辩道。

“白玉堂……?他的儿子?”花调眯起眼念道。

“少爷怜爱,便收云瑞少爷做了螟蛉之子……云瑞少爷确是白家小公子。”展忠隐觉不对,谨慎端详了二人一眼,匆匆搭声解释,只是话中又有迟疑之处。

“哦。”花调意味不明地应道,注意到展忠和展旸的神色皆有些微妙和紧绷,就像是心里提着一口气。

他未问,只摆手离去,“往城中去了是吧,那好办——”花调话说一半,仿佛要掉头去城中找人算账,只是话中亲近平常,显然别无恼意。这头展忠与展旸见他一身金灿眨眼从巷末消失,竟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只是气儿还没顺下去,展旸作别之余,又闻些许吵嚷从远至近。

雨虽早停了,可门檐上聚流的水珠冷不丁坠下,滴落在展旸的肩膀和后颈,秋风拂过时激起寒意。

今年的寒秋好似来的太早了,展旸不由自主地想。

他目光从明园敞开的黑门上掠过,可见里头窄廊竹影。这样的独门独户与宗家大院的气派自然不同,丝毫不见威严庄肃,倒有一丝曲径通幽的意趣。白墙窄廊虽深,却不觉沉闷可怖。

他旧日鲜有来过明园,只早早闻说“展昭”还有其父“展昀”,皆是离经叛道之辈,族中颇有微词,只又管束不住。且他知,这院子过去不叫“明园”,是展昭母亲、那苏州吴家宵娘嫁来后才改的,几年前有一堂姐私下曾笑道:“明园书日月,方知识情人。”她说昀乃日光,又有宵中月……荒唐传闻都不能叫人退却半步,宗家院外肆意的深情叫人惊羡。

展旸曾不以为意,道她临近嫁人,也多愁善感起来,将什么都扯掰着胡说。

如今他却恍惚想起中秋那夜,展昭推拒他父好意,道“心意已定、贵在心诚”,分明为己身之事从容自如,却在几句贬低意中人的尖酸之语上动了怒。旁人不知,他那夜却是背脊湿透、几番吓出冷汗,屡屡思及白日同龄子侄那五雷轰顶般的惊闻,指望所知不过是凭空猜测。

可便是江湖女子,也总有个门舍根底,上门提亲不为过。展昭那番言语,不知者听来不觉如何、知者却是惶惶不安——

不能提亲,不能言其名,定是有不能的缘由。

他观来展昭举止大方、性情坦荡,钟情于人定是能赤诚一言,这“不能”的缘由思来想去,也唯有数日前子侄在城中见闻“龙阳”之秘说得通。若真是如此……!竟仿佛真是如堂姐所言……展旸退了一步,心头跟着眼皮冷不丁一跳,在不安骤升里,捏紧了手指望向了喧嚣来处。

这一眼就瞧见宗家大院的管事拧着眉头,一旁跟着那位性情阴沉却快慰而笑的少年展驰,快步而来时竟有些气势汹汹。

展旸后知后觉地被狐疑当头一棒,浑身发冷。

宅中仆妇近日罕见不顾规矩私下言语的,究竟是何事?

展驰又可曾听闻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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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敏感、感受痛苦、犹能愤怒、拒绝麻木,才可以坚守美好和热爱,才可以扛住黑暗、错误和不公的侵蚀。笔杆点血为墨。

创作不死。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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