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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回 诸声讨,天地不容奈他何

作品: [七五]桃花酒 |作者:洛安之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3-16 1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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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急云低, 巧是打落了一片碎瓦。

屋内的老汉被重响吓醒,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仿佛被噩梦中挣脱了出来,喘着气、一身冷汗。

屋内的铜壶滴漏还在嘀嗒嘀嗒。

老汉听着这声儿,瞧了一眼搁在桌上的铜锣和灯笼,好似有了些清醒的安慰,但面色实在难看。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 呆坐在床上半晌,窗外可闻些许声响, 那是嘈杂的街巷喧声, 是白日里的热闹,一贯与他无关。本有些吵到他安睡的声响倒是令人安心的很, 可清冷冷的屋子又总觉得阴森的很。

老汉叹了口气, 心知自个儿这是吓着了, 连着好几日如此, 一闭眼就瞧着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拂了过去。

他这么想着又是一个激灵, 脑子里尽是那一夜里狰狞的老脸, 一并的好似还有一张年轻的脸,白的跟个尸体一样, 吓死个人……老汉模糊回想之中, 仿佛对上那双冰冷似鬼的眼睛, 浑身毛毛的, 就连那夜里诡异出现又鬼一样消失的抠门年轻人也古怪的很。他委实睡不着, 便起身往外走。

这一推门出去, 倒是把邻里吓了一跳,问他怎的白日里出门了,打更人白日不睡,这夜里哪有精神。

更夫老汉摆摆手,没说,只遥遥瞧着官差走过,诧异道:“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呢,说是衙门里出了事。这几日衙门里吵吵嚷嚷的,闹了不少事了,可别弄到我们头上才是。”择菜的大娘头也不抬道。

“我刚买米去,听了一耳朵,好似是说大牢里关着的人犯跑了!”对门的大婶插嘴道。

“牢里何时关了人犯?”老汉昼伏夜出,竟是一无所知。武进镇里至多有几桩偷鸡摸狗的案子,打个几板子也就去了,哪有这么折腾还关大牢呢!

“老早了,有个几日了。”大婶道,“旁的也没听清,又说是夜中闯宅杀人呢,被官府捉了来!”

“这杀人犯跑了还了得!”择菜的大娘惊了。

“谁说不是呢!这几日不外头不还挂着通缉文书?好似是什么拐子,拐了什么富贵人家的孩子,咱们镇上何时有过这般贼人!不过衙门里说有线索的,都给赏钱呢,昨儿王哥家的儿子还去了……”

老汉听了两句两人的附和,便往街外走,才从巷子转过弯,便寻见了张榜通缉的文书。因挂了好几日了,镇中之人早失了起初的好奇,不再围聚指指点点,这使得更夫老汉一眼就瞧见文书上画着的一张老太的脸,肃穆、冰冷,也不知是谁人丹青,几笔竟是将人的模样勾勒出来。

老汉呆住了——这张脸,他见过。

他毛骨悚然地往后退,几乎觉得纸上画的老太面庞变成了狰狞的恶鬼扑来。但老汉又猛然惊醒,这是个人,是被通缉的人犯。这么说来,当日他瞧见的是两个人。他踌躇片刻,又是怕又是意动,这要上衙门说说是不是就有银子拿?银钱动人心,这么一想,他当真鼓起勇气往县衙走去。

可临到县衙门口,老汉又怕的收住脚。

他只是见过,说不定是他看错了……他这转悠来转悠去,与一个官差撞上了。

“你这干什么呢!”官差肚子里揣着气,语气便有些冲。

“我……我……”老汉一着急,嘴里哆嗦,话说不全了,生怕官老爷降罪,便指着县衙附近墙上张贴的通缉文书,“那……那……!”

官差瞧了一眼,好似明白了,这几日来钻着赏钱来讨便宜的百姓不在少数,但能说出个子丑寅卯的一个也无,干脆挥手道:“大人正忙,没空理你,走走走!”

老汉不敢辩嘴,灰头土脸地走了。

这一日早晨秋风呜呜,穿街走巷时,乍一听格外像是古怪的笑声。

城中园中,荷塘枯叶听着咕咚一声响,回廊慢步而过的年轻人侧头瞧了一眼,好似发觉了什么,一抖手中的拂尘,再轻身一跃。回廊尽头的屋门被他推开了,一眼瞧见床榻上裹成茧的人。容九渊眼皮也不抬,轻车熟路地进了门,提着被子一抖,将装死的人从里头逮了出来:“师兄。”

容九渊提起叶观澜的后领,叫他逃脱不得,笑眯眯道:“你刚上哪儿偷吃了。”

“别胡说,我睡觉呢!”叶观澜可怜巴巴地摇头。

“一嘴油。”容九渊柔声拆穿。

叶观澜立马捂嘴,这一擦便发觉唇上干燥,哪有什么油,又叫容九渊诈了个正着。

“上山烤鸡吃,沾因果,不妥。”容九渊指了指他袖子上的半根鸡毛,又指了指未关紧的窗缝和床边布鞋边角的湿泥。

“我没有,它自己沾上来的。”叶观澜狡辩,紧接着又生硬转了话锋道,“你今儿不是一早去和七青门那头,瞧瞧他们身上毒性?怎这么快回来了?”

说到此事,容九渊眉梢微蹙,松手道:“七青门有事忙碌,除了二三弟子,皆不在客栈。我不便打扰,便先回来了。”

他抱着拂尘在床前站了片刻,望着窗缝漏进来的一线光,若有所思道:“师兄,这几日我总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有什么事要……”容九渊抬手抓了一把那一线光,尘埃起伏,什么也抓不着。他的眉眼一惯有些世家小公子的天真烂漫,可添了愁绪便叫人心肠揉得粉碎。

叶观澜静默须臾,抱着被子,怔怔道:“阿渊,入世难出,你回山好不好。”

容九渊闻言却笑,好似早就想明白了,“那定是我修行不到家了,合该好好入这红尘世一观。”言罢,他想了想,又道,“不过前两日倒是在南无茶园碰上一位高僧,若能再论禅机,或能解惑。”

“高僧?”叶观澜立即警惕道,“什么高僧?阿渊我跟你说那些秃驴跟咱们不是一家的,佛道有别,你别叫他们骗了!”

容九渊含笑一抖拂尘,淡然自如地转头往外走,“各有各的理,何必将求谁渡谁。”

叶观澜套上鞋、捡起拂尘,一边整着衣冠一边急追上前,一边曲解容九渊的意思道:“就是!他们秃驴老想渡人,便当世人都只走他一条道,傻得很!阿渊你回来这么早,饿不饿啊,我们吃别的不沾因果的鸡。”

“一大早,未免油腥太重。”容九渊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

二人转眼出了院子,一上大街,正见无数影子从街巷顶上的屋檐急窜而过,自北向南疾奔,先后排成了不规整的队伍,末端好似是城北外头。那阵势简直出巢的鸟雀、密密麻麻一片,踩得各家屋檐脆声响。

容九渊一愣,仰起头来,分别认出了这城中逗留过的各门各派弟子。

远远的也有不知情的江湖人拦了人问话:“出啥事儿了?”

“我哪儿知道,我看人都追着去了,指不定是鸿鸣刀现身了!”被拦得人不高兴骂道,“滚开,别耽搁老子时间!”

有人讳莫如深、一脸冷峻,有人单手一摆、将拦人者干脆打落,有人骂骂咧咧、没有半句实话……

“……是追着展昭和白玉堂去的!”也有人嫌热闹不够大,高声道,引得城内不少江湖人探头。

容九渊和叶观澜对了一眼,急急向城南城门奔去,踩着城墙轻松登上了城阙高处一观,正好见阴云低垂盘旋之下,两匹快马绕着常州城外、从河岸桥上疾驰而过。纵马之人一蓝一白,可不就是展昭和白玉堂!那急切之态,不必猜也知晓是生了大事,在铺天盖地紧追而去的身影里,急的让人隔着风都彻骨生寒!

长风过耳,袍角猎猎,幡旗震响。

酒楼倚栏闲坐的青年人一身艳衫单薄,抚摸着狸花猫背,懒懒望着窗外仿佛成群结队向南飞窜的江湖人,神色有些诧异。

“生了变故……?是什么原因……?向南……”他直起身来喃喃自语,“遇杰村?展家……?”

他好似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指尖从狸花猫的后脖颈挠了挠,侧头去瞧一旁站着的四个年轻护卫。“有些远了。”原无平意味不明地说,像是在朝四个护卫讨教主意,“这可怎么办?”

自是无人敢作声。

酒楼下先是瞧着两个男人并肩而过,一个相貌平平、有几分儒风道骨之气,另一个身形魁梧、碧眼紫髯、手提笨重宝刀。正是这几日在常州徘徊的黑妖狐智化与北侠欧阳春。他二人见武林草莽纷纷动身,也不知是个什么缘由,俱是拧眉肃然、忧心忡忡。待相对一眼之后,也紧跟而去。

原无平目送二人直奔城南,单手拂唇一笑,邪气又妩媚,“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那就再帮一把罢。”

话音落了,酒楼里再无旁的声响。

倒是过了午时,太阳从阴云里挤了出来,刺得人眼花,又转瞬被裹住了。

祠堂里僵跪的年轻人有些撑不住,挺直的腰板也颤抖动摇起来,膝盖疼得失去知觉,面色也有些发白。便是这时,有人在门外挺住了脚步,清晰可闻地笑了一下,“十七叔。”少年的声音有些喑哑阴沉,“没想到你也有这一日。”

展旸没有应声,只跪在原地,紧闭着眼装作充耳不闻。

少年见他不为所动,又道:“为此等违背天理伦常、肮脏下流之事扯谎遮掩,十七叔身为族中长老看重的少族长,来日宗子,可真叫小侄失望。恐怕十七叔这少族长之位是坐不稳了,长老怎会放心将展家交付于一个满口谎言、不知礼义廉耻之辈,族长也失望的很。”说到这儿,他忍不住一般,笑了两声,那声音刺耳极了。

“……”展旸一动不动,好似平静地睡着了,但跪着的身躯仍在难以克制疼痛的颤抖。

“只是小侄想不明白,”少年仿佛被惹怒,捏在手里的东西从祠堂外头丢了进来,落在展旸身侧,咚的一声响,他面上挂着的那抹皮笑肉不笑的神态更显得诡异,“十七叔自幼聪慧过人,族中无人不称赞十七叔举止合宜,乃是温良恭俭的可造之才。十七叔怎会自毁前程,为这种悖逆人伦、离经叛道的东西说项。”他顿了顿,嫌恶道,“莫不是十七叔也看重他官场声势,想要乘风直上?恐怕人家还瞧不上你呢……”

“展驰。”展旸终于道,他滴水未进、声音嘶哑,全然听不出平日风采,“以下犯上,不知规矩。”

“哈?”展驰单手掏了掏耳朵,“哈、哈哈……”他吐着气笑,“怎么,十七叔要请家法罚我?”他没有进祠堂,只在门口扶着柱子笑,“如今受家法的可是你,十七叔。书读百万,却为恶遮掩、信口雌黄,有违君子之道,少族长罪加一等,鞭笞十、罚跪两日,滋味可好受?这还是头一回罢!”

展旸轻轻缓了口气,嗓音嘶哑又平缓:“……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好一个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可挨了家法的是你!”展驰哈哈笑道,“怎么,十七叔还妄图质疑家法不成?怎不在挨罚之前说?”

“……”展旸垂着头,背后的伤势尚未彻底结痂,这让他疼的头昏脑胀。

“可惜了,”展驰又道,故作阴阳怪气,“宅中无人,否则定要让人瞧瞧十七叔义正言辞、不忧不惧的面孔,也罚罚我这以下犯上之辈。”他恨恨又快意道,“族长和长老都去明园了,展昭总要为所为付出代价。”

展旸猛然抬起头,但惨白的面色不见诧然,反倒是有意料之中之意。

但他仍抿了抿唇道:“展驰,你听来的族中仆妇几句嘴碎的风言风语,不过是污蔑之辞,定不了罪。”

“风言风语?”展驰重复道,“哦,”他一副恍然的模样,大发善心地提点,“我怎么忘了告知十七叔一声,指证此事的可不只是这院子里嚼舌根的仆妇,不止是我,还有十二叔。”

堂兄展暝?

展旸愕然,不知怎会有他的事。

“十七叔不知罢,十二叔在县衙瞧见那姓白的对展昭举止亲密,便有些狐疑。又巧了,十七叔数日前在宅中与展骅堂兄闲言碎语,被婆子听去,传入十二叔耳中。更巧了,那日庙会之上,水池之中,我亲眼瞧见……十七叔你也看见了不是吗?”展驰意味深长道,“十七叔那日躲躲闪闪、罕有失态,不就是因那荒唐?可笑十七叔还想装作一无所知。如今还不是点炸了爆竹,窜天去了。”

“你……!”展旸张了张口,又不语了。

“没想到事会败在此处?”展驰反问。

展旸绷着面色,忍着回头去瞧少年那张得意洋洋的面孔。

“你与展骅堂兄千叮咛、万嘱咐,此事咽于你二人之口,”展驰抱着胸道,“天知地知你知他知,又有何用,还苦害十七叔挨了十道鞭笞,尽失长老之心。”

“……”展旸咬着牙没有辩驳。

他心知当日他在园中问话,虽屏退众人,但那日筹备中秋家宴,难免有遗漏之处。要说来,展旸问话之初,原也不知会得知这般惊世骇俗之事,还当那同龄子侄惧怕白玉堂是有个什么缘由……万万没想到,一处错漏,处处生事。随后灯会之上,展驰瞧出端倪,定是先在院中听闻了传言,这才将其板上钉钉。

人心难料,这天下素来没有纸包火的。

展驰便是不见展旸面色,也猜到他心下复杂,幽幽笑道,“要说来此事,还是十七叔的功劳,小侄还要多谢十七叔。只叹展骅堂兄虽是被唤来问话,不肯就实承认他在城中所见,只语焉不详什么人有相似,凭空猜测、搬弄是非绝非君子,呵……”他的牙齿磕碰里仿佛咬着一股滔天的恨意,渐渐吐露狰狞,比往日的阴沉孤僻更叫人心寒,“十七叔与堂兄瞒得好哇,瞒得展驰好苦。”

“要是十七叔早早说了,哪还需要闹今日这一出,跑到明园去三堂会审、当堂对质?”

展驰盯住了展旸的背影,语气恶毒得令人背脊发凉,“不过也无事,此番定能叫展昭声名尽毁、万人唾弃、不得翻身!一个朝廷大官、天子近臣,得万人敬仰,竟是个不知廉耻的断袖!说出来我都嫌恶心。”

“展驰,”展旸握紧了拳道,“此乃堂兄私事,君子不议人是非。堂嫂去后,族中纵你过甚。”

“他生得出这般不容天地的私情,就该想到今日后果。”展驰冷笑道,“他有脸做,我还没脸说了?呵,我还不乐意说这叫人作呕之事。”

“……”展旸拧着眉,神色复杂,“我知你为十年前堂嫂之死记恨于怀已久,可展驰,你当知此事算不得展昭堂兄之过。且他当年已鞭笞五十,认了此罚,又岂可……”

“他受鞭笞五十,难道我娘就能回来吗?”展驰打断道,“一介草民,越权为事、妄造杀生、祸及家门,很了不得吗?”

“见不平事发声行义,有何不妥?”展旸道。

“子曰: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展驰冷声道,“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当年之祸,难道与他尚无掌控局面的本事却捅了篓子的狂妄自负无关吗?”

“……”展旸一时不语。

“十七叔答不上来了?”展驰嗤笑,“十七叔一惯以圣人之言自省,此时也辩不得了罢。”

“……”

“且细论来,小侄齿于害人,从未有刻意算计,只能怪十七叔要瞒,怪展昭要将把柄送到我眼前。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番不堪入耳的丑事,我顺水推舟昭告天下,要族中、要世人瞧瞧他得真面目,一解我心头之恨,有何不可?我可学不来展骐那般,以德报怨的蠢事,竟跟着出门当什么侠客,愚不可及。”

展旸听他言之凿凿,终究只是在他刺耳的言语里,望着顶上展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欲言又止。

对错情理好似拧作一股绳,拆分不出,哑口无言。

他晃了一会儿神,久违地想起展骐偷溜出门之前,曾来与他一会——

这不足为奇,展家族中小辈,哪个不与他交好,昨日还有数人不知前因后果、为他受家法一事跑来求情,一并被罚闭门思过三日,不得出门。就连展驰……展旸扫过落在他身侧的布包,还有露出的伤药,心下苦笑,知晓展驰尖酸刻薄之语多怨恨他帮着展昭,硬扛着昨夜家法也不肯吐露半句。

于展驰而言,不过是做了一桩他瞧来再正确、再痛快不过的事,就像为此事而失望的……他的父亲、还有族中的长老们。

“这屋子太闷了。”

展骐的声音穿过数个日月的尘埃——“十七叔,我总想出去看看。”

“这天下到底是什么样的,善恶是非从书上我看了无数遍了,可人好似并不是这样的。”他迷惑地坐在窗边,玩着一颗鹅卵石,“十七叔,史书所述,与我们展家门内之人也个个面目不同。”他遥遥指着宗家大院的黑门,灿烂笑了一下,却让人觉得有些落寞,“那扇门一关,所有人都是一个面目,如圣人所言,君子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庄重自尊……可又沉闷薄情。”

“那日我帮人追窃贼摔伤,挨了一顿教训,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这天下恶事,会因各人自扫门前雪就消弭了吗?见不平事,非得是官才能管吗?官与民哪个不是世间蝼蚁、终成一抔黄土。但夫子所言不知事者、不明是非就胡乱掺合,只会坏事,也不无道理。我思来想去没个答案,偏偏父亲不许我再习武强身……我知是两年前我寻展昭堂叔问话,将他骇到。但我憋得难受、反倒读不进书,也愈发想不通。”

“十七叔,你莫笑我前言不搭后语,我其实也没想明白要说什么,只是总觉得,人不可能都变成一个模样的。刻板君子都是假象,畏惧家规、缩着脖子过活罢了,一点点错处就要重罚,自是人人将事揣在怀里……要说哪个人的皮囊下没有自己的私心。”

“这屋子太闷了,让人喘不过气。”

展旸闭了闭眼。

古怪的是,这一瞬,他竟是想起堂姐叹宗家院外放肆拥抱的情意令人艳羡,想起中秋宴上口若悬河、风采艳艳的白玉堂,想起十年前咬牙受鞭笞五十、此去江湖不回头的展昭。

他低声道:“……你出招,他未必应招。展驰,你想的理所当然,但世事未必会如你所愿。”

展驰不以为意,站在祠堂外望着台阶,冷言嘲讽道:“展昭能如何?难道还会与展家恩断义绝?又或是以下犯上,干脆一剑将逼上门的长老斩了干净?”

“我早从祖父口中得知,他明园父子在展家屡屡低头,不就是亏欠族长。他那一脉本不过是分家旁支,几十年前展昀父亲身死,孤儿寡母,险些被吃了绝户,其母也被逼死。是展清族长救了他,让宗家长老过继为子,闹得如今展昀与展昭辈分不伦不类。而后展昀身死,也是展清族长护其妻儿十年安然……得了便宜,又忘了恩义,任意妄为,世上哪有这般好事!不过是仗着族中仁慈,睁只眼闭只眼过去罢了。”

风声低垂,哂笑寒入心,谁也不知是否刀风断骨如人意。

“他今日断袖私情,不孝之举,已是愧对列祖列宗,还要不仁不义不成?”

声杀远地,两匹快马也在明园前被扼住了缰绳。

明园的大门敞着,顺着窄廊直入,展家宗家的一众都在前厅坐着,面色庄肃,俱是半百之上年迈者,鲜有几个年轻之辈。为首之人,正是族长展清。展忠站在厅外廊中,神色惴惴,仿佛不知生了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又仿佛心中明了方才焦虑难掩。

闻着动静,所有人都抬起头看来,那些面容上或有怒色未发,或有嫌恶锁眉,或有肃然难言……分明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气势比庙中的怒目金刚还要可怖些。

展昭与白玉堂便带着白云瑞这般穿庭而至,直面众人。

虽是已有猜测,展昭仍是将剑交予白玉堂,又要展忠带着白云瑞站的稍远一些,入厅作揖一礼道:“不知族长前来明园,寻展昭有何要事。”

展清拄着杖没有言语。

倒是展家大门一闭,一并坐在族长一侧、面容清瘦刻板,犹如严苛苦行僧的长老抬起了眼,一扫展昭,冷声直言道:“展昭,族中子弟道你藏匿断袖私情、败坏伦理,你可认此不孝之罪。”

是宗家掌族规家法的长老。展昭神色不动,没有辩驳,只道:“不知何人断言?”

话音且落,抱着一刀一剑站在厅外庭中的白玉堂眼皮一撩,从那神色不自在的年轻书生身上掠过,好似无声地嗤了一下。是当日与展旸一并来的两个年轻人之一,那个见着他就惊愕非常的书生。

原是叫他瞧见了。

白玉堂面上不见喜怒,甚至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无谓,只是眯眼侧头向外瞧了一眼,有些不快地用指尖摩挲着长刀。

“展骅。”长老将那年轻书生点了出来,字词冰冷地不像是从人口中吐露,“你既言人有相似,那便当堂对质,是非曲直一辩便知,究竟有无断袖之事,我展家儿郎不可信口雌黄,亦不可嚼舌污蔑。”他刻板严苛的目光盯住了一众人,最后落在展昭身上,“省的在宅院之中成日颠唇簸嘴 、指指点点,背后传些污言秽语,不成样子——”

话音且落,明园外头隐约传来喧嚣。

“……什么?!”

白玉堂面色发寒,搁下巨阙冷不丁跃上屋檐,一刀将踏上明园墙头的数个江湖草莽斩了下去。

兵刃磕碰断裂,发出铮响。

这么大动静,别说耳目好些了的展昭,就连前厅的宗家一众人也发觉了,纷纷抬头望去,扼住了到喉咙口的话语。白玉堂一身象牙白衫,轻巧落在墙头,斜眉冷睨,对着外头先后赶至的江湖人笑了一下,那俊秀华美的笑面煞气逼人、犹如阎罗,只瞧得人心头一突、神魂俱裂。

“敢翻过去试试。”他轻飘飘地说。

凭白玉堂耳目,早就发觉尾随而来的一众江湖人。遑论阿昌来报时,天宁禅寺众目睽睽,他们跟来时可没有打算隐匿行踪。在百花岭下山道上,白玉堂已然出刀告诫了一回,可挡不住这些草莽各有各的胆气与打算,凡有一人出头,便有不计其数的人紧跟而上。

且不仅如此……

白玉堂扫过这些面色各异的江湖人,若他没猜错,在他们赶来明园之前,就有不少江湖人先一步来了。

只是尚不知其中缘由。

他长刀微斜,将这些分不出时瞧热闹还是另有打算的草莽身上一一打量。先有不服气者拔刃又迎上、且要一试锦毛鼠的横刀,“好个霸道的锦毛鼠,让爷爷试试你!”

来者多是好手,刀剑变幻莫测、各有招法。画影偏转,一削、一挑、一翻,凝如白练,虽无杀招,但也毫无留手之意,一刀快过一刀、一刀盛过一刀,接连斩断数人刀刃,将人一腿扫踹了下去。白玉堂又立回原地,仿佛半步未挪,可巷子里的人已经险险避着刀风向后退去。

快刀奇诡,一时骇住数人。

此时不必再猖狂作声示警,不少草莽已然面色变化,几乎惊呼出声。

“好刀!好刀法!”识货者喃喃,一眼红妖刀凛然、二嫉妒刀客凶狠。

白玉堂横斜一甩臂,好似只是稍稍热了个身,唇角拉长的笑容比长刀还要锋锐。

“滚。”他说。

“三十丈内,白爷爷可不保你脑子在脖子上还是在明园墙头。”

总说锦毛鼠年少成名、作风狠厉,可这几年来他在江湖踪迹反而不如初初成名的那两年——杀势难挡,谁也不敢招惹。那时江湖人已然不少难与他一试长刀,因而只怕他少年气盛、肆意行事,人死了还不知如何得罪的人。可这一日宛如突然被拖回了远走的记忆,惧意临头而来,甚至有骂白玉堂何时得了这般好刀!

然而刀如夺命恶鬼,却到底没见血,自是封不住嘴。

便有人不怀好意道:“三十丈,明园门外巷落既不是展家之地,亦非你陷空岛之物,还不准人走了?白五爷好生霸道。”

有人显然早前一步听着了什么,当即附和道:“白五爷这是怕我们在明园附近听着什么罢?!”

后来之人不知所谓,胆大包天的先发了声问:“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还不让听了?”乌合之众熙熙攘攘,自是不怕此时出声被逮了个正着,纷纷起哄。众人面目之下,多是各怀鬼胎,盯着白玉堂的目光里隐约显露贪婪,正是觊觎惦念着城中一夜疯传流言中的宝物。

可众人没想到,此时所言与神兵利器毫无瓜葛,一人提足胆气搅混水,怪声怪气地叫破道:“在下路过此地,可巧听闻南侠展昭有断袖之癖,莫非是与白五爷你——!”

起初这话没人明白,但白玉堂的刀却倏尔劈了下来。

屋瓦直坠,烟尘四起,一众人心惊肉跳里忽然晃过了神,纷纷倒吸了一口冷气:“……!!”是谁这般不怕死,竟敢编排锦毛鼠与南侠名声!

白玉堂拎着刀,漫不经心地盯住了被他踏在脚下的人。

“爷没听清,你再说一句?”白玉堂玩味笑道。

那人吞了吞口水,不敢作声。

可今日搅事之人不少,个个想要浑水摸鱼,有眼馋剑冢之秘不惜豁出性命赌一把,也有未必真怕了他白玉堂的,江湖血性难压、悠悠之口难堵,三三两两的声音接连响起,“白五爷要真不是,何必生恼。”

“巧了,老夫也听着一句,明园之内正在当堂对质此事罢?”

“南侠这要不是被人捉着了真凭实据,又岂会被追上门来当堂对质!”

“就是,只是猜测罢了,白五爷不用动怒,解释一句便是。说来,近几年来好似都在传白五爷不走江湖,成日在开封府与展护卫同进同出,不知是真是假?”

“这话说的南侠,白五爷要不是,只管给个明白话。”

各路声音拱得人心头火起,白玉堂眯着眼,眉间阴霾闪烁。

这片刻里,越来越多的江湖人接踵而来,前因后果没搅和个明白,先被这明前门前种种议论之声吓了个够呛。此番在常州的江湖门派诸多,草莽之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哪怕都是些目无王法之徒,闻此声也难免反应各异,全炸了锅。有人面色难看,有人怒不可遏,有人神态怪异,有人骂骂咧咧,有人困惑不解,有人沉默无声,有人作壁上观,也有人浑身不适、一副几欲作呕地扼住脚步往后退去,活像是见了什么脏东西……

“……南侠竟有龙阳之好?”

“靠,别他娘的瞎说,南侠之名岂容你信口编排!”

“他娘的,搞什么鬼?这不是为鸿鸣刀来的?”

“何为断袖之癖?”

“南侠与锦毛鼠数年来同进同出,全江湖有目共睹,那展昭要有断袖之癖,白玉堂岂会丝毫不知?我看是他俩就有一腿!”

“你少他娘的胡言乱语,信不信老子一刀剁了你的狗头!”

“草!这话是他们传来的,又不是老子无中生有。无风不起浪,苍蝇还能叮个没缝的蛋?!”

“白玉堂不是风流天下、红颜知己遍海角?”

“我去有病吧!男人岂能和男人一起,这——这——有悖天伦!肮脏下流!”

“太恶心了,真的假的!”

“这和南风馆那些、那些……!有何区别,嘶,伤风败俗!罔顾人伦!”

“跟个男人搞,莫非是对女人不行啊!”

口舌利语似毒刺,嘲讽、冰冷、侮辱、嫌恶、质疑、辩驳……又或是义正言辞,慷慨激昂,无端非议,全盘否决,甚至还有下流不堪的玩笑,通通如数年前料想那般砸了提刀的白衣人一身,犹如斧砍刀劈,比什么兵刃刺身削骨还要可怖。

那些面目大多可憎且盛气凌人,越到后头越是气势汹汹。

厌恶者仿佛愈加多了起来,分不出是醒过了神、明白说的何事,还是人云亦云、附影附声。又或是辩驳之人实在太少,寡不敌众、渐渐消了声,只剩一片摧残尊严的骂语。光是看着,都怀疑这些人要提着兵刃喊打喊杀,犹如剿灭祸乱天下的魔头恶贼般,要将白玉堂和展昭的性命就此收割刃下,得一个举世颂扬的好名声。

天下口诛笔伐、世人污言秽语,恨不能将二人过往名声一笔勾销,只钉死了那天地不容的情意,仿佛就此将人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深渊。

这一日终究坠了下来。

过往撕开那一层朦胧暧昧之前,白玉堂想了数载,日日月月,捻攥着一缕神智将发疯的情意克制到了极点,退到不能退处,倒也快活得很,又焉曾惧怕这冷言毒语。

这世上他踩的条条框框还少了?便是以武犯禁、杀人夺命之举他白玉堂也在阎罗爷门前列了头名。

却是……不舍罢了。

白玉堂站在原地,眸光明灭,点着寒意,可始终未有言语,只是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明园紧闭的门,不知里头前厅之人该是如何脸色。只是他听了片刻,这外头委实吵吵嚷嚷让人头疼,根本辨不出明园院中是何光景、展昭又可曾有如何作声,更别说那些咄咄逼人的展家人为此事该是如何铁青着神色、怪罪展昭丢了他展家的脸面。

他无畏地笑了一下,抬腿一蹬,将所踏之人踢下了屋顶,动静惊得人一默。

“滚。”他仍是道。

这猖狂轻蔑之语,犹如烈火浇油。

白玉堂不管不顾,确是恣意的很,提着刀飞身落在明园墙头之上,反手一刀。

狂风急至,冷彻寒秋。

刀气碎屋檐,门檐落了、瓦当碎了、兵刃断了,还有数人身上衣衫分了两截在众目睽睽下掉了、难堪极了,引得一众江湖人惊愕的惊愕、呆滞的呆滞、哄笑的哄笑、嘘声的嘘声……但更有人意识到这精准到可怕的一刀,身形一僵,神态也凝固在脸上。

白玉堂在墙头上侧头冷斜了一眼,眉目依旧张扬跋扈,点着叫人窒息的寒煞笑意。

“再近一步,三十丈内,可别怪白爷刀下无情、多添冤魂——”

仿佛刀要跟着这话一并在落下,人群吵嚷惊退数丈之远。

声音一走,他轻身跃去,如这天下无拘无束的狂风直奔明园前厅,而厅内气急败坏低语也在清净之中传了出来:“……展昭,你与他果真有此离经叛道、罔顾人伦的私情!”

“是。”白玉堂先道。

长风猎猎,白衣胜雪,天光也拨开云层从高处泄露。

他拎着刀迎着惊愕的众人,一步一步从厅外走了进去,像是要融进昏暗,又像是将光带了进来。

画影妖气纵横、低低鸣声,好似在欢呼雀跃,“是,没错,有什么好问的。”白玉堂懒懒哂道,将挑眉回头望来的展昭一把拽在身后。不必问、不必回头、不必寻求答案,那些挣扎和困惑早就被碎成齑粉、甩在身后,任是他的恣意妄为,那目光也轻狂笃定、不可一世,什么都困不住他,只在狂风暴雨里为爱与深情引吭高歌,“诸位耳朵不好使了,白爷便再说一遍。”

“这天下白爷就属意倾心他展昭,又没看上你这些妖魔鬼怪,论得着你们插嘴。”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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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爱与美好,敬热爱与自由。

敬挣扎黑暗的每一个人。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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