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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回 弦相勾,珠玉落盘碎绝响

作品: [七五]桃花酒 |作者:洛安之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3-16 1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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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顺镖局总镖头杨烨振有一女, 名作杨忆瑶, 生来天盲。

五年前在天昌镇密林白骨一案中, 百毒门的蜀葵为掩盖底细、追踪夺走门中毒物的陈文聂,便在展昭面前谎称“杨忆瑶”, 也便是出事的长顺镖局之人。但长顺镖局与陷空岛、白家皆是有旧, 不说杨忆瑶与蜀葵年纪对不上, 白玉堂只凭天盲这一条便能拆穿此事。

可今日, 这杨总镖头的独女竟是前来寻展昭。

望仙楼厢房之中, 几人面面相觑, 一时静默无声。白玉堂与展昭心思各异, 艾虎僵坐在原地不知所措、只想着寻个时机先行告辞, 花调则一手轻轻叩着桌面,好似在等白玉堂给个解释。

“……玉堂笃定?”展昭先打破沉默, 低语道。

“与你我能扯上干系、瞎了数年且年岁不过二八的,只有那杨忆瑶。”白玉堂道。

至于旁的,并非全无可能,但白玉堂猜测是杨忆瑶绝非天盲一事而已。

而是长顺镖局。

杨忆瑶既是天盲、又不习武,出门在外自是处处不便,长顺镖局又岂会任她在外奔走。且听花调之意,照看她的只有那峨嵋派的游听白, 二位姑娘同行, 哪怕游听白武艺不俗, 长顺镖局中人又其能放心。除非长顺镖局出了事, 自顾不暇, 委实没有办法指派人手护卫这位天盲的千金小娘子。

不单是出事,还是出了大事。

须知长顺镖局在江湖上有十数年名头,杨总镖头更是在江湖得众人敬仰,他若出事,怎会一点消息也无?其次,长顺镖局与陷空岛、白家都往来甚密,当真出事,怎会不去寻陷空岛求救,反倒无端寻上了素不相识的展昭——可见此事,杨烨振料定了陷空岛或是白家这般江湖草莽与寻常商贾办不了。未免将陷空岛和白家拖下水,长顺镖局干脆闭口不言,隔绝了消息传出。

他们要寻的是“官府”,是在开封府当值的展护卫。

若只是如此,还不足以叫白玉堂疑心,展昭心下明了言外之意。

展昭无声看了一眼白玉堂。

送尸人?

白玉堂微微颔首。

长顺镖局一惯有送尸人这等营生,十五年前镖局成立之初,江湖人因敬佩杨烨振为家仇弃文从武、十年追杀恶贼的英勇之举,搭手送生意上门,其中不少便是不怕劫掠、只是有些辛苦的送尸。白玉堂下江南之前倒是有想着寻长顺镖局打听一番,亦曾书信陷空岛,托四位义兄注意,没想到逗留常州连日来诸事频发。

此时,长顺镖局如若生事、陷空岛毫无消息,又叫人焉能不疑心其中干系……

寻求官府助力,大可不必特意满天下兜着圈子托人找一个展昭,十有七八是长顺镖局所陷危机非同寻常,只能一问开封府包公。

现下唯一的问题是,那盲女究竟是不是杨忆瑶。

思及此,二人的目光随之落在花调身上。

“……长顺镖局,杨忆瑶?”花调托着下巴的手指点了点唇,似是沉思道,“她虽有意遮掩,不曾自报名讳,不过那峨嵋派的游姑娘确是称呼另一位姑娘,阿瑶。”

阿瑶。杨忆瑶。

如此,也有七八成可能,只是尚不能一口断定罢了。

“二位姑娘如今何处,花兄可知?”展昭问道。

“跑了。”花调一脸理所当然,“展昭你这话说的,花某我好美人,那都是你情我愿的,从不搞强人所难的囚禁把戏,岂不坏我名声。”

“……”艾虎动了动嘴,又把话憋了回去,心说萧山门花调的名声还不够坏吗?

“那日万里镖局外,你是与她们动了手。”白玉堂未有在意花调满嘴遛马,只笃定问道。

“不错,那日之后,她二位便躲藏城中,未曾有缘再见。”花调眯起眼扫过展昭,仍是作答,语气听来还有几分惋惜。

“能从花侠士手中毫发无伤地携人离去,倒是那峨嵋派弟子武功高强。”白玉堂不冷不热地哂道。展昭清楚花调武艺,两年前杭州一会比试也不过逼出三十招,可见花调剑术之高,哪怕惰于习武,也是常人难及的天赋异禀。他倘使真想留人,想必不难,只是花调性情疏懒,当日问话无果、又不想伤人,干脆放水叫她们跑了去。

“要你管。”花调掀他一眼,碧光略浮,“我爱放就放了怎么着?”

“……”白玉堂叫他不按常理出牌噎了回来,“你将事领了来,转头撒手不管叫白五大开眼界罢了。”他撩起眼皮,不冷不热地对了一句,又懒得理花调,只与展昭道,“她若真是杨烨振之女,此时为长顺镖局之事寻来,欲得官府插手,却不往开封,反倒前来人多眼杂的常州寻你,甚至这数日来也不曾见她打探拜访明园,猫儿,她该是提防着人。”

有人盯着她。

或许失了她的下落,但定是仔细留神她的动向,避免她与展昭、与开封府有所接触。

展昭微微颔首,“这几日躲躲藏藏,不闻下落,倘使不是已然被捉,恐也是有此忧虑。”他略作思索,“玉堂观来,在常州她可有安心躲藏之地。”

“有。”白玉堂拧眉片刻,望着展昭落下四字,“天宁禅寺。”

杨烨振旧年与天宁禅寺的慧生大师参禅,重拾生念,慧生大师于杨总镖头而言恩重如山,否则也不会时常前来拜访,又遇上了白锦堂。这常州能得杨烨振之女安心躲藏的,唯有那世外高僧所在、佛门圣地,天宁禅寺。

前两日二人方才闲聊之中提过,展昭知晓白玉堂言外之意,便道:“明日正要拜访慧生大师,许能打探一二。”

他二人今日来城中,又留宿一夜,不急于返程归府,正是来前商议第二日拜会天宁禅寺。

这几日恩怨纷纷砸头,不给人喘气的时机,险些苦害无辜性命,二人岂会坐以待毙。二三十年前展父的恩怨,今日论起来,除了那些寻仇之人,能一问旧事因果的只有远在太原的侯爷,以及或许与展父交情甚笃的慧生大师。细想来,展父生前重病,时常下不了床,可每每有些好转,便想着去天宁禅寺一会慧生大师,或许另有缘由、心怀记挂……

展昭须臾犯想间,忽闻坐在一侧僵硬已久、稀里糊涂不知三人言语之事的艾虎迷惑道:“慧生大师……?天宁禅寺的慧生大师?他不是几月前圆寂了吗?”

展昭与白玉堂皆是一怔,“……什么?”

“两月前坐化圆寂,慧生大师年事已高,该是寿终正寝。”此事连花调也知,不由蹙眉反问展昭,“虽说生死有命,江湖人也不在乎。你这一年都在何处,怎的一点儿消息都不通?”

“不错,义父前两日随故友前去天宁禅寺,归时曾惋惜提起。因慧生大师德高望重,并无遗言,如今天宁禅寺还在商议是将慧生大师荼毘取舍利,还是真身覆以缸龛。”艾虎也跟着道。前者乃是尸身火葬、佛家多遵此例,后者则是佛家圆寂坐缸,待数年之后开缸,若见肉身不腐,便会塑成金身。

白玉堂目光微顿,急急望去展昭。

竟是如此……展昭耳中嗡嗡,百味陈于胸,欲张口却仿佛失了言语,呆坐在原地。

“……你何事欲寻慧生大师?”花调见展昭面色不妥,方才迟疑道。

展昭未答,花调已然又自个儿接过话来:“闻说慧生大师诸事皆交由座下弟子行思,你若有事,不妨寻他……”

展昭微微苦笑,“多谢花兄。”

夜深又寂静,灯火明灭之中,家家户户多安歇,唯有酒楼前的吵嚷凶莽又荒唐、不见休止。寒风刀人,屋檐坠残雨,在盘踞低压的乌云之下,仿佛有人叹息。

酒冷杯停,再无心思笑谈,望仙楼前宴散人离。

围于热闹的江湖人远远看见展昭、白玉堂二人与人别过,先后上了马车,众人竟歇了言语,默不作声地相继对视。仿佛有人问了一句:“他二人何时又来城中?”然而无人作答,只有交缠的拳脚和翻倒砸毁的东西声响不绝。待马车从坊间缓缓远去,敲落在青石板上的马蹄声消失在拐角之后,仿佛有人在灯下昏暗处神色古怪地笑了一下。

“……展昭?”有人说。

“不错,是他。”

有人轻身持刃跃上了屋檐,有人三三两两尾随马车离去,有人抱着刀剑神色不定……沉闷又诡异的氛围在众人的缄默之中蔓延。不多时,争执打斗的人伤的伤、走的走,一场闹剧结了仇便匆匆忙忙下了戏台。只有长夜灌风呜呜响,仿佛一种古怪的哀鸣。而街头巷尾的传声跟着被覆没了,衣衫褴褛的乞丐裹紧了单薄的布料,打着哈欠交头接耳时咕哝了什么。

“……老帮主回信了?”

“啧,搞不懂,说是姓展的没听过,姓詹的倒是有个……”

更漏迢递,别家酒满杯盏人不歇,又有新旧二三言语随风去。

“……当真也是为鸿鸣刀而来?”

“展昭打从入开封府后,哪有回过几次常州。此番突然现身,不是为鸿鸣能是为什么?他二次入城,指不定已然有了消息!”

“他有巨阙,还要鸿鸣?是为他子侄出头才是。”

“那可说不准,你们这是消息不灵通啊,这番猜测都过了好几日了,早就有传不是这么回事了。我听闻他是为他爹三十年前的旧怨,特地来常州了断呢!恐怕过几日就会有人约战展昭!”

“三十年前的旧怨干他何事?怎么,他爹三十年前叫人杀了?他要为父报仇?”

“你莫不是个傻子?展昭才二十多岁罢,他爹三十年前叫人杀了还能有展昭?!”

“那便是他爹杀了人了?”

酒桌前人影晃动,有人敲着桌子事不关己地淡笑:“……啧,这要不是杀亲之仇,哪个痛恨三十年不忘?又怎会做出劫掠幼子的可恶行径?且不说这些,无仇无怨的,谁想与南侠展昭为敌。他如今可是进了官府,背后撑腰的多着呢,哪儿还是我们这些寻常草莽可比。必是冤有头债有主啊!哎,三十年不能报仇雪恨,也是可怜人。”

有人点头附和,有人沉默不言,也有人嗤声。

“话不能这么说,谁知道三十年前生了什么事,你年纪轻轻总不可能知道吧?且江湖上风吹草动能躲过众人眼?展昭侠肝义胆天下共知,你要说他爹为非作歹,我是不信的,魔头能生出个儒侠来。”

“得了,你们也别争了,刚对面酒楼不就为这事打起来了。”

可偏有人气不过仍要高声辩驳:“这江湖之大,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生了命案你能知道?且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与展昭就有交情?他要真是个儒侠还能入朝为官?追名逐利之辈罢了!”

“我操——”凳子被踢开了。

“……!”刀光剑影隐隐一斜,只在灯火里一闪而过,又被按了回去。

掌柜的和堂倌抱在一块儿瑟瑟发抖。

眨眼间,起争执的二人已经先被掀着冲出了酒楼。

许是场面太过尴尬,酒桌前的人影也相继沉寂不语,没有肆意械斗。

直到来来去去的酒肆里换了几波人,有人离去了、有人歇下了,也有人喝着闷酒、有人彻夜长谈。城中各处灯火里又有些细碎嘟囔:“……谁知道二三十年前的恩怨,反正我是不知的。不说时日相隔之久,江湖上不闹点大动静,谁关心哪家死了几个人。要我说,那时最大的事也就苏州盗婴练邪功的那魔头罢。”

“诶,是!是有这么桩事!”有年纪不小的人应道。

“盗婴练邪功?!竟有这般魔头!”年轻之辈惊诧,“他可有叫人杀了?”

年长者沉吟片刻,摇头,“……那倒是不知,后来也没消息了。”

“不过那魔头是当真可恨,所杀之人不计其数,最后闻说他的消息,该是他杀了叶瑾轩之后罢?”有个老婆子冷笑,“江左叶府不也是因叶瑾轩之死没落。”

“……哎,时也命也。江湖四大世家,如今哪个不是没落了。”

“罢了,提这些作甚,世家没落与否那由他们自个儿关心。”有人提刀离去,且饮着酒醉醺醺地与近旁同行友人口出狂言道,“江湖风云变换,谁不是时来运转一飞冲天?谁又不是时运不济明日黄花。这江湖上想成名的人多了去了,说句不好听的,来常州之人,包括你我,哪个不是想得了神兵利器,江湖留名……”

“贤弟你喝多了,少说两句——”

纷乱吵嚷、各说各话的声音里不知哪儿角落里飘来低语:“说起这神兵利器,我得了件趣事呢!”

“哦?说来听听?”

“那勾龙赌坊的侯爷,你可知?听说他那把工布剑,是偷的!”

“什么?偷的?!”一人高声,数人不由抬头望去。

四下皆是错愕。

“小子,不知事就别信口雌黄。”有侠士当即不快道,“瞧你年纪轻轻的,学什么道听途说,想是没见过勾龙赌坊的手段罢。今日狂言要不是隔着远,传入勾龙赌坊,只怕是没命踏出这扇门。”

“我说我的,有命没命,干你屁事。”那头拍桌而起,正是年轻气盛,“我看是你怕了罢!”

他嗤笑,“我便说勾龙赌坊的侯爷的工布剑,乃是伙同旁人,从旁人剑冢偷来的!你若怕了,就回老家种地,别在外头舞刀弄枪的,伤着自己可不好。”

眼见着又要撸袖子打起来,门口快步走过几个男人,个个面颊两侧眼角之下点着红点,分明是十绝亭的人。大约是听见这头拍桌之声,几个男人还侧头往里瞧了一眼,万万没想到那站起的年轻人脚下一软,又坐了回去。一时变故了却,十绝亭的弟子该是另有要事,无意关心这方闲言碎语,扭头便走了,尚能隐约听到一句:“……掌门之令,务必要……”

酒楼里有人放肆讥笑,挂不住脸的年轻人溜了,远远还能听着人在骂:“原是个吃软怕硬的东西。”

也有人哼声,“井底之蛙。”

“……才在行走江湖几年,真当天下只有那十绝亭了不成!”

“侯爷江湖成名之时,他这还在襁褓里吃奶呢。”

“到底是年轻,什么人都敢编排。要说早几年,辛四娘那脾气,怕是今天他不给侯爷磕头求饶都爬不出这门。”

“哈哈哈哈那寡妇脾气烈得很,一张利嘴能杀人。这些年名头不显,谁还能忘了她愣是用张嘴,把纳妾不成养了外室的丈夫气的吐血而死,这才成了寡妇。妒妇天下多是,她这般的也是头一人了,说什么‘男人三心二意,女人自是墙外开红杏,都是平头百姓,谁还分个高低了’,如今真是挑着人浪荡,快活神仙。惹不起、惹不起!”

“嘿,断头二爷的刀你又怎么惹得起了?”

“说笑,当今刀法宗师,断头二爷算一个罢。”

“要说也是侯爷的能耐,将这奇人异士都笼络麾下。”

“可不是!我也曾有幸一见侯爷年轻时的风采,那会儿与他同行之人便都是出类拔萃之辈了。”一人扶杯赞叹,“可见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诚不欺我。”

“不过那时与侯爷同行的詹少侠似乎没了踪迹,勾龙赌坊也不见有他名号。”同桌之人捻须道。

“谁?”

嗡嗡吵嚷之中数人侧耳。

“我师父曾说侯正初,啊,便是侯爷年轻时武艺寻常,倒是他身旁有个少年郎、名作詹云,不知是个什么前辈门下高徒,天纵奇才、过目不忘,来日必能名满江湖。尊兄也知我师父眼高于顶,何曾这般夸过人?可说是绝无仅有了,小弟我实在是好奇已久,惋惜未能一见。”

“这名字我倒是未曾听过。人心易变,兄弟阋墙、友人反目不在少数,侯爷不曾提携也不足为奇。且天下人才济济、英雄辈出,既是无名,想必也不过是少时了了、而后泯然众人矣,又或是天妒英才早早死了呢。贤弟还是将目光投在当今江湖方是。”

同桌之人开怀畅饮,灯火一跳,又言其他。

这须臾的沉默里好巧不巧的,恰闻旁桌还在低声争论展家仇敌为三十年前旧怨祸及无辜稚子。

那人许是本就语速极快,又许是因为争论生了恼,克制不住,且叽里呱啦、快言快语地说:“……江湖恩怨一别三十年竟追踪不得,说没猫腻鬼信。展昭他爹有这本事还能名不见经传,连个传闻也无?可你听过什么展昀名头?这要是个寻常人,又能干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同桌之人也憋得面红耳赤,低声反驳:“要是个寻常之人,能教出南侠展昭那般功夫?且就算是寻常人,也未必做不出什么丧心病狂的恶事!”

二人正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却听着长板凳咚的一声翻了。

旁桌的人翻坐在地,一脸呆滞地看着他二人,哆嗦出一句:“……你、你说展昭他爹叫什么?!”

“……!”

夜黑风高,呼声突至,人疾走。

“什么人……?!”武进镇县衙之中黑影来去,提灯笼巡夜的官差一惊。

声音还没落全,灯笼先坠落在地,官差只觉后颈一痛,翻着白眼,软软昏倒在地。而一个黑衣人窜了出来,他蒙着面,没有在意倒下的官差,只蹑手蹑脚地从阴影出走过,直奔大牢。没有月色,他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快到牢门前一排灯笼高挂、官差狱卒警惕之处,隐约向后照出了一个巨大的影子,叫人分不出他是生的魁梧还是圆胖。

一阵烟雾随风飘去。

铁锁链哐哐响着,被丢弃在一侧。等冷风再一次吹拂拍打着人脸,把人从黑夜里唤起时,头痛的哼声和困惑的疑问交织,终于有人彻底惊醒。

“……不好了!人犯被劫了!!”

“快!快去禀报大人!!”

惊慌失措的脚步从近至远,黑夜像巨兽张开臂膀裹住了人间。

没有明月在天、没有长灯在地,一切都漆黑的恰到好处,催生着不为人知的不详。只有呜呼作声的秋风,敲打着每一片瓦砾和树叶,从西向东,从北向南,犹如巨兽身旁的伥鬼,冰冷冷地抚摸寸寸土地。这一夜就要这么过去了,黎明伸手不见五指,四处都是寂静的梦,更远处的村落屋舍里,寒冷让人哆嗦地睁开了眼。

年轻人跪在祠堂里,低垂着头,神色晦暗。

他的衣着单薄,长跪后的双膝微微发抖、难以支撑,背后隐约可见破损的衣料和些许凝固的血迹,仿佛受过鞭笞。

在天光破晓的时刻里,他眯起眼去应对窗户缝里透进来的光。

那双熬了一夜的眼睛满是血丝,但仍旧清澈,薄唇紧抿,好似在思索着什么,显得那张斯文温厚的面庞有些忧心忡忡。他仿佛不解地叹了一口气,扶着僵硬的大腿,身板笔直。

门从外开了,长长的影子照落进来,沉闷的声音惊动了尘埃,辨不出语气,只知冷漠和肃穆:“……你可知错?”

跪在那的年轻人没有回头,也没有作声。

倔强的沉默惹恼了人,拐杖重重敲击在门槛上,好似带着冰冷的怒意和失望。

“当——”天无声无息地大亮了,云层厚厚堆叠在上空,沉闷压抑,不是一个好天气。一夜乱梦扰人,遥遥有钟声悠长响起。

“当——当——”

展昭未有被钟声惊醒,他这一夜睡得不甚安稳,因睡着得晚、起得也比往日迟,梦里好似尽是父亲模糊不清的面目。

待睁眼时,白玉堂已然在窗台上坐了一会儿。

巳时了,可闻坊间沸反盈天之声。

窗外无日光,仍比屋内亮一些,使得坐在窗台上的人仿佛置身光影交界,五官勾勒深刻的线条,沉默、若有所思,也不知是在挂心什么、还是在冷冰冰地倾听着底下街巷里来往的窃窃私语。他微垂着头,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一颗墨玉飞蝗石,察觉展昭蹙眉坐起身,便侧头望来,笑了一下:“别听了,有人盯着我们。隔壁屋里有两人,楼下有六人,对面酒楼四人,一条街外还有十二人。不愧是展大人,一举一动都招人惦记,生怕你这得了什么消息,就寻着带着鸿鸣刀不见踪影的展骁。”

展昭闻言有些意外,温声道:“我还道你无意提此事。”

白玉堂一把接过抛起的飞蝗石,翻手朝展昭一丢,挑眉道:“试试你耳力恢复了几分罢了,且白爷又不是猫大人那般不讲理、自作主张的人。早知你这猫非是瓷打的,还怕嗑着碰着不成?”

展昭身形不动,只信手将飞蝗石捉来,神色添了些笑意,如实道:“嗯……比昨日好些。”

“是比昨日好些。”白玉堂懒懒倚着窗,目光从展昭右腿上掠过,哂笑道,“只可惜,还是只跛脚猫。”

展昭指尖一翻,飞蝗石如利箭咻的射了回去。

白玉堂方用袖子兜了来,便见展昭起身披上了外衫,长臂穿袖、腰带从两侧收紧。他本是托着下巴瞧背着身的展昭,神色微妙地瞧了一会儿,长发压进衣领里了,才懒洋洋起身去帮忙抽头发。无人作声,屋里交织的呼吸静谧非常,他稍稍低头,额头压着展昭肩膀,双手一勾,顺着展昭手背捡走了腰带,又轻巧地系上了。

“……我无事。”展昭任他靠着,一动不动道。

白玉堂抵着他肩膀,闻言却笑,“爷可没说你有事,你这叫不打自招。”

“便不是玉堂有事?”展昭稍稍侧头。

“有。爷来问问,可还要去?”白玉堂问了,又自个儿调侃作答,“罢了,去庙里上柱香,指不定能去去晦气。也耍耍这些惹人厌的苍蝇,叫他们知晓知晓,御猫展大人的事,岂是闲杂人等可以探听的。”

展昭叫他逗笑,“展某这犯太岁是确凿无疑了?”

“是。”白玉堂搂着人,一副闲看热闹的口气,一字一顿道,“板上钉钉。”

二人未有在商讨此事,只叫起了白云瑞,用过早点后,赶着马车行事低调地离了城,往北边儿不远的天宁禅寺奔去。

果如他们所料,密密的树林间窜走这一个接一个的黑影,随着摇摇晃晃的马车折道上山,直奔四百年前所建的古刹。只是他们不知,三人前脚才离城,后脚便有明园的马车赶入城中,直奔白家布庄寻他二人。更不知,满城风变向、一夜秋凋零,飞短流长又换声,新鲜传闻甚嚣尘上,几乎大半逗留常州城地江湖人都静悄悄地尾随他们而去,另一半则不知为何调头往南。

钟声已绝,鸟鸣啾啾,绿林环绕,先见黄墙之中八角飞檐的庄肃佛塔;再入山门,做完早课的僧人着朴素僧袍,面容肃静从容地从庭中走过;而千手千眼四面观音静立莲花座上,慈悲垂目、注视世间。

一众江湖人见展昭、白玉堂带着个孩子进了天宁禅寺,一时在浓重的香火味里被熏得好似看破红尘、事事休。

“他二人来天宁禅寺作甚?”

“莫非展骁这几个月都躲在天宁禅寺?好家伙!这倒是个好去处,谁能想到呢!”

几语言罢,寺中毫无动静可言,倒是黄墙之外草丛树梢里一不留神就能迎面碰上个弓着背、屏息躲藏的江湖人。虫鸣鸟飞、风吹叶动,隐约有低不可闻的言语:“……剑冢之秘既在詹云之手,此时展昭不在府中,前去空空如也的展家岂不正好!有那剑冢,还抢什么鸿鸣邪刀!虽说巨阙、工布这般八荒宝剑比之鸿鸣名气低了,可到底是……”

“嘘!你以为没人想到吗?”

“那……!”

“傻子!那都是自作聪明,展骁既能半年前从詹云所藏剑冢之秘里得了鸿鸣刀,那秘密定然不在展家了!还是捉了那展骁,什么神兵利器得不到!”

寺外山林之间,遥遥传来马蹄疾奔。

沙沙风声掩盖了所有喁喁私语。

寺中佛像注视着三柱淡烟起、燃烧的香灰末在细微的风声里坠落。长久的静谧让几人耐不住性子,仗着艺高人胆大,先后从隐秘处翻墙入了佛家圣地。

大雄宝殿等候的二人微微抬头。

一个高大魁梧的影子投了进来,年轻的僧人手持长长的白色佛珠静立门前,“施主久等。”他低沉平和道,咬字清晰、硬朗,仿佛在庄肃诵念佛经。

展昭见僧人面容,目露诧异,“行思大师?”

这位僧人,他在南无茶园之中有过一面之缘,竟就是慧生大师的高徒、与白锦堂有旧交的故人。

就连白云瑞都记得他闪闪发光的头顶,瞪着眼睛张大嘴。

行思神色不动,只双掌合十一礼,“小僧行思。”那庄严宝相温和又无情,更有几分说不出的迟钝刻板,辨不出他是否认得那一面之缘,但目光冷淡,甚至威猛可畏,“哪一位是展施主?”

“行思大师寻展某何事?”本是礼佛而跪的展昭起身道。

“确有一事,闻展施主归府,早有意拜访。”行思微微颔首,无意嘘寒问暖,开门见山道,“师父生前,曾为展昀施主于寺中为人点有一百九十八盏供灯。展昀施主逝世多载,师父仍记挂此事,十数载如一日。如今师父圆寂,临终言明,供灯之事今后安排由展施主作主。”

“……”展昭与白玉堂怔住。

只有不解其意的白云瑞歪着脑袋软糯道:“供灯?”

“……一百九十八盏供灯?”展昭似是喃喃,又似是发问,隐觉眼前一黑。

“是。”行思道。

“为谁而点?”白玉堂面色微变,单手握住展昭手腕。

“师父道,是为一百九十八位稚童。”行思平静地注视着二人,捻着长长佛珠,嗓音不疾不徐、岿然无情。在这一刻,与另一个急如骤雨,苍老、饱含怨恨的声音相叠——

“……江南一百九十八户孩提哭,他杀的人、他害的命!他岂可言放下屠刀、浪子回头,过他数年有妻有子的舒心日子……!”

马蹄声近了。

香灰簌簌落,檀香静静萦绕在寺中每一处,也沾了翻墙而入的江湖人一身。

这一动,好似绷紧的弦突然断了,相继数人涌入。这密密麻麻的飞窜身铺天盖、声势骇人,乍一眼望去竟将这天宁寺的外围堵了个水泄不通般,血杀之气扑面而至。

“五爷——!”

白玉堂紧紧拽着展昭的手腕,循声抬头望去。

骏马嘶声,在衣料凛风的肃响中竟像极了一声凄厉不详的鬼叫。

阿昌在天宁禅寺外扼住了疾奔之势,顾不上佛门之地的清净,已经跃下马穿过山门高声而入,“展爷——!”他面色发沉、满目焦急,不惧危险,直穿一众江湖人,因跳的急,差点腿一折摔撞在台阶上,被他就地一滚缓了过来,抬头便冲着大雄宝殿之中嘶声叫喊,“明园小厮寻来,道明园生事,宗家来人,道您、道您……!”

“……?”纷纷落地的江湖人一愣,与殿中之人面面相觑时,俱是尴尬不已。

谁也未曾察觉,人群之中有人正欲高声,而一只手轻轻摆了摆。

死寂之中,只有倒在地上的阿昌面色发白,目光晦涩地扫过与展昭并肩而立、未有松手的白玉堂,怎么也念不出口中的传话,哆嗦又急切道:“……请展爷即刻归府!!”

“……”不必言诉,白玉堂与展昭已然明了他言下之意。

他们知道了。

厚重云层低低压着人间,阴沉沉的,没有下雨,可到处都是喘不过气的声音。

※※※※※※※※※※※※※※※※※※※※

我来了我来了。

这一段剧情死活搞不出来,翻来覆去的写,差点把自己变成死貔貅x

瘫。

mua明天还会继续写的,最近我挺有空哒,就是写的比较慢x

靠我的日更有毁在卡文上。

难道我点卡服选手吗。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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