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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交接之际,太子便又缠绵病榻了。
病情几反几复,竟到仲夏才稍有好转。这日精神好些,便听詹事禀报了荣检的事,太子听后冷汗涟涟,竟是险些又昏过去。
下午日头落了落,沈迈来了一趟,命内监搀扶他下榻去殿外走走。
荣检恰来太子寝殿请安,迎面便见父亲下了床,能在内监的搀扶下缓缓行走,精神也好过往日,便兴奋的跑过去:“父亲!”
他上前扶住了太子的胳膊。长孙要侍疾尽孝,内监们颇有眼色的躲开。
谁料,太子费劲全身力气,甩开了荣检的手,荣检还在原地没动,他却踉跄几步被人搀住,才没能摔在地上。
“长孙殿下客气了,孤当不起你的父亲。”他声音冰冷的说。
荣检被当头泼了冷水,手足无措的杵在一旁。太子待人宽和,对聪敏过人的长子更是疼爱有加,少有严厉的时候,何况这样的冷言冷语。荣检那清秀的稚气未退的面庞写满委屈:“父亲何出此言?”
“我清醒之时,一再交代你闭门读书不可参与朝政,你如何答应的我?”太子拖着羸弱的身躯,仅高声说了几句话,便喘息连连:“从年初开始,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展露锋芒,早将我的话抛去了九霄云外,请问长孙殿下,我还配不配做你的父亲?”
太子身体孱弱,荣检再委屈也不敢还口反驳,咬着唇跪下俯身道:“父亲息怒。”
太子没命他起身,便迈着艰难的步子返回寝殿。
荣检直跪到夕阳西垂,任谁过来劝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直到内监们引着沈迈从寝殿出来,荣检才抬了抬头,意在询问父亲的病情。
沈迈看着他还未长成的身躯,无声的叹了口气:“太子已经睡下了,长孙殿下还是回去吧。”
荣检失魂落魄的摇了摇头。
沈迈看向身后的太监,后者知趣的退去远处。
“我知道殿下委屈,但眼下太子最牵挂的就是长孙殿下,殿下轻身涉险,将他七魂吓丢了六魄,发火也是难免的。”
沈迈将双手叠放在身前,微佝了佝身子,用仅仅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有些话我瞒谁也不愿瞒你,太子时日无多,殿下做再多努力,恐怕也熬不到山陵崩的那天,太子所求的,不过是殿下一世平安而已。”
荣检听此,红了双眼:“沈先生所言,我心中有数。那个位子由谁来坐我并不在乎,不过想替东宫争口气罢了,父亲小心翼翼的过了半辈子,又如何?”
沈迈又发出一声叹息,鸡同鸭讲般无奈。
荣检冷笑,却目中含泪:“何况我藏锋露拙,真的能换来一世平安吗?前路未卜,与其苟且偷生,不如堂堂正正的活上几个年头,如能换陛下高看东宫一眼,也算值得的。”
沈迈无言以对,摇了摇头,直起身子道:“草民言尽于此,殿下多保重,草民告退了。”
荣检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才道:“先生慢走。”
沈迈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荣检方抬起头:“来人,传杖。”
内监们面面相觑:传杖,打谁?
东宫再不受待见,荣检也是养尊处优的皇长孙,身份尊贵,此前从未受过杖责,此时却伏在长凳上,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儿臂粗的刑杖一左一右分别打落,几杖下去便是一片血渍,痛的他冷汗滚滚,眼泪汗水模糊了双目,若非内监死死压住他的双脚,早已从刑凳上滚落。
皇长孙受杖责,这是惊动内宫的大事。
刑杖不是家法,二十杖打死一个成年人绰绰有余。
荣检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说着胡话,太医院连夜派出十几位太医,轮番守在长孙殿下的寝殿里,请脉换药。
荣检从剧痛中醒来,挪动一下压麻了的手臂,就是一身冷汗。迷蒙中只见太医侍卫内监宫女跪伏了一地,以为自己一顿刑杖就魂魄出窍,要去见列祖列宗了。
视线逐渐清晰,一身着神色道袍的老者坐在榻沿,两手虚握,手指微扣,像个闲居乡里的富贵员外。
世间谁敢穿成这样坐在他皇长孙的寝殿里?荣检瞬间魂魄归位,艰难的支撑跪起:“皇祖父,孙儿失仪!”
荣检原本下身赤*裸盖着被单,经这样一番折腾,大腿上深紫色的於痕清晰可见。皇帝轻拍他的后背命他趴好,掀开被单,那原本光洁白皙的臀上已是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太子呢?”他问跪在一旁的太子妃陈氏。
陈氏噤若寒蝉:“回父皇,太子尚在病中,少有醒着的时候。”
“没力气过来见朕,有力气对长孙动刑。”皇帝的声音平静的可怕:“他如今出息的很,会给朕颜色瞧了……”
陈氏伏地啜泣:“父皇息怒,是儿媳无能,未能护长孙周全,太子素来仁孝,怎会有这种心思?”
皇帝沉默了,荣晋惹他恼火时,传杖也不过是唬人的手段,太子素以仁慈和善着称,怎会一反常态对唯一的爱子动刑?
“父亲责罚孙儿,是因孙儿前日顶撞祖父,”荣检的声音越来越小,“回东宫后,又听不进教训,顶撞了父亲……”
皇帝不言不语,只目不转睛的盯着荣晋的脸,似在揣摩言语间的真伪,却见他嘴角一弯,鼻息发出一声轻叹。
“还笑得出来,莫非是打傻了?”皇帝笑骂。
“合该孙儿受的,在祖父那里免了,父亲这里也逃不过,常言道‘伴君如虎’,可也不算过分……哎呦!”
皇帝敲打了荣检的脑袋,训斥道:“天底下敢这样跟朕说话的,没有第二个。”
这两年荣检大了,又是唯一居京的皇孙,竟让靖德皇帝找回一点淡漠已久的祖孙之情来。论起荣检的长相与性情,不像太子,不像太子妃,倒更像少年时候的靖德皇帝,诸事有自己的见地,多么困窘的处境也难掩光芒。
儿孙们对他唯唯诺诺,太子尤甚,荣晋和荣检是这世上唯二不怕他的亲人,上天垂怜,没让他变成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
皇帝有些乏了,嘱咐太医好生照看,便起驾离开了东宫。
跪在地上的众人长长松了口气。荣检却又是疼痛又是后怕,像被抽了筋骨般跌回榻上,脑袋埋在臂弯里喘息,浑身打着摆子,冷汗湿透了衣衫。
太子妃心疼的落泪,按照大祁皇室选妃的惯例,她是小户人家出身,皇宫内外诸多势力明争暗斗,她是看也看不懂的,只知道荣检一番苦肉计,彻底将太子择了个干净,从此王廷枢出现任何纰漏,马市是利民还是误国之策,皆与东宫无关,而荣晋顶撞皇帝为王廷枢求情,也非太子勾结大臣处心积虑的算计。
太子重责长孙,皇帝看似生气,心里却似吃了一颗定心丸。
“爹知道陛下今日去了哪里?”冯夙神采奕奕,献宝般的凑在冯阁老耳朵边:“东宫!”
冯阁老托一托鼻梁上的水晶花镜,摆弄一柄黄铜香炉。
“上一次去,还是皇长孙出生的时候。”未得到父亲的回应,冯夙依然兴致不减:“太子这回是病来如山倒,一天不如一天,我还当东宫彻底败了,不想平日里少言寡语的皇长孙忽然成了气候,立太孙在本朝早有先例……”
冯阁老从镜框外瞥他一眼,止住了他的话头。
冯夙视若无睹,从百宝阁上拿起一对铜镇纸把看,接茬说着:“皇长孙年纪不大,倒是豁得出去。”
冯阁老这才抬起头正视他,面色不善道:“你是这样想的?”
“太子的为人您最清楚,怎舍得伤他唯一的宝贝儿子。”他说。
冯阁老摇头叹息:“不智。”
“怎么?”冯夙将铜镇纸重重蹲在架子上,有些不平的瞪大了眼:“怀王与边臣通信,只许他林知望用苦肉计,东宫就该坐以待毙?”
“你都这样想了,陛下会相信他?”
“未必,孩儿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摩别人,可他是陛下的亲孙子。”冯夙为冯阁老递上一杯茶,接着道:“好比这对儿镇纸和您手里这具香炉,我说镇纸是前朝的,香炉是今人伪造的赝品,您信不信?”
冯阁老乜了他一眼,依旧把玩手中的香炉,爱惜如珍宝。
“您瞧这锈迹斑斑的香炉,外面是一层青绿色的浮锈,可浮锈脱落出却能看到新鲜的铜体,那真正腐锈多年的古铜器,浮锈下却是一层黑褐色的厚锈。再看这对儿镇纸,看上去光洁如新,不似古迹,那是因为前朝之人为它上了一层蜡,且因保护得当少有锈迹,所以常人看不到任何价值。”冯夙得意的笑道:“而您,之所以相信香炉是真的,只因它是我娘的嫁妆。”
冯阁老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却依旧将香炉捧在手中,用毛刷细细呵护:“去看过你母亲了?”
“是,”冯夙道,“母亲从开春便一直卧病,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儿想请沈太医过来瞧瞧。”
冯阁老赞同道:“此人脾气古怪,要找个相熟之人代为说项。”
冯夙沉吟一阵:“关都督如何?”
“去办吧。”他说。
冯夙颔首准备下去,却听父亲将他喊回:“陈伯谦在做什么?”
“马市三天两头出乱子,够他头疼的。”冯夙幸灾乐祸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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