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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震二奶奶为绣春和绅二爷做媒(4)

作品: 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 |作者:高阳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23 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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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二奶奶的脸色舒缓了,眼光也变得柔和了,一面对镜子用玫瑰油擦着脸,旋又抹去,一面慢条斯理地对锦儿说:“她该早告诉我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今已经许了绅二爷了,忽又反悔,传出去不成了笑话?再说,为了别的缘故反悔,犹有可说,结果是二爷收了房了,亲戚熟人不知道内中有这一段苦衷,只说二爷好色,已经许了人家的一个丫头,只为长得出众,居然就能反悔。你想,有这个名声落在外头,二爷还能好得了吗?”

话说得异常冠冕,不过有件事不知道她是忽略了,还是有意不说——曹震还没有儿子,绣春如能生个男孩,也是好事。

“二爷若有这个名声在外面,锦儿,你也会受累。”震二奶奶又说,“如说他好色,人家心里就免不了会这么想:大概他家的丫头都让他偷遍了!绣春这个骚货,我早就知道逃不出他的手,你干干净净的一个人,无缘无故让人家疑心你,可就太冤了,将来要找个好婆家都难。”

锦儿真佩服她能想出这么一个理由来拉紧她,当即答说:“只要二奶奶能知道我就行了!”

“我全知道,就不知道绣春身上两个月没有来,不过,到底是有了,还是血分上的毛病,可也难说。你把她找来,等我问问她。”

在堂屋里的绣春,听得这话,赶紧蹑足而起,到对面椅子上坐下,静等锦儿出现。

“进来吧!”锦儿掀门帘探头出来说,“二奶奶问你话,不会为难你,你别怕!”

这是帮绣春的忙,预先拿句话将震二奶奶拘束住。绣春心放了一半,挨挨蹭蹭地进了门,把个头低着。

“绣春,”震二奶奶说,“恭喜你啊!”

她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连锦儿都大出意外。绣春一听话风不妙,赶紧跪了下来。“二奶奶,”她有些气急败坏的说,“我不敢撒一句谎,是二爷逼了我好几次,我不肯,后来他拿酒把我灌醉了,才,才让他得了手。”

“喔,那是什么时候?”

“是今年二月十九,二奶奶上白衣庵烧香宿山那一天。”

“好啊!我在白衣庵烧香求子,你们在家喝交杯盏,怪道没有效验!这不能怨菩萨不灵,你二爷丧尽良心,怎么会有儿子?”震二奶奶停了一下又问,“一共几回?”

“两回。”

“才两回?”震二奶奶看着锦儿说,“你听听。”

“二奶奶,且听她说下去,算日子就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

这是提醒绣春,别将日子算错,露了马脚。绣春看了她一眼,却不敢露出感激的神色。

“说啊!第二回是什么时候?”

“两个多月以前。”

“这回又是拿你灌醉了?”

“是,是夜里偷偷儿到我床上来的。”

“咦!”震二奶奶神色又一变,“你们当着锦儿就干起来了?”

这一下,锦儿可着急了!她跟绣春一屋睡,两张床靠得很近。半夜里有人偷上绣春床去,她不能毫无知觉。如今看震二奶奶的神色,似乎疑心她们通同作弊,再往深处去想,她是不是已让二爷“偷”过了,也就难说得很。因此,涨红了脸,气恼万分,待要分辩,却又是空口说白话,想一想,除非罚咒,不能让震二奶奶相信她确是不知其事。

幸好,绣春为她做了有力的洗刷。“那天锦儿回家去了。”她说,“不然二爷也不敢!”

锦儿如释重负。“二奶奶准我告假的那一天是九月初四。”她说,“我爷爷七十岁整生日,我回家给他磕头,记得很清楚的。”

震二奶奶对于锦儿的疑惑,已完全消释,便用抚慰的眼色看一看她以后,又问绣春:“那么我呢?莫非二爷就不怕我发觉,床上少了个人?”

“二奶奶也不在,是在老太太那里斗牌。”

震二奶奶心想,陪老太太斗纸牌,最晚不过二更天,绣春还不到睡觉的时候,可见偷上床去的话靠不住。不过,如今也不必再追究了,反正早早把她送了出去,这个主意决不错。

“你过来!”

绣春怯怯地走了过去,却不敢靠近震二奶奶,防着会挨打。

“到我身边来!我看看是病,还是真有了?”

绣春仍有畏缩之意,锦儿怕这样子反而真的会惹得震二奶奶发火,所以开导她说:“二奶奶叫你,你就过去嘛!你以为是躲得了的吗?”

这话不错!要打尽可叫她跪下来受罚,用不着骗她。绣春便坦然走了过去,震二奶奶便在她小腹上又摸又揿地检验。揿倒不要紧,摸来摸去痒痒得不好受,不由得笑着扭腰,借为闪避。

“你看你这浪劲儿!天生的贱货!”震二奶奶咬牙切齿地骂,“二爷怎么不打锦儿的主意?人家坐得好、行得正,哪像你!这就痒得受不了。”

骂得实在难听,锦儿皱眉,绣春噘嘴,震二奶奶却是横了心,已摸出来她小腹上有硬硬的一块,十之八九怀了孕,但不肯说实话。

“不是的!”她说,“血分上的毛病,回去吃两剂通经的药,把淤血打下来就好了。”

听这一说,锦儿先就有如释重负感,绣春却是将信将疑,表情跟锦儿自然不一样。

“怎么?”震二奶奶问道,“莫非你还不相信?真的以为二爷给你下了种了?”

“我怎么不信?我自然信二奶奶的话!”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不来管你心里的事。我只问你,你自己的终身,怎么个打算?”

“自然是听二奶奶做主。”绣春赶紧答说。

“先前我不知道你跟二爷有一腿,可以替你做主,这会儿,可要你自己做主了!是不是愿意嫁绅二爷?”

“愿意。”绣春的声音很坚定。

“真的愿意?”震二奶奶再钉一句。

“二奶奶,我罚咒!”

“那也不用。”震二奶奶转脸说道,“锦儿,你可听见她的话了?”

这是要她做个见证,为的是倘有人议论,说震二奶奶吃醋,故意将绣春送给了李绅,锦儿便好替她表白,完全是绣春自愿,跟震二奶奶全不相干。

意会到此,锦儿要为自己占个稳稳的地步,特意再问一问:“绣春,你可再想一想,是不是自愿嫁绅二爷?倘或不愿,趁早回明,我也替你做个见证。”

“没有什么不愿,心甘情愿。不过,将来如有难处,锦儿,要请你替我求二奶奶的恩典。”

这话暧昧不明,锦儿不能不追问:“将来会有什么难处?”

“我回头跟你说。”

“不必回头再说了。”震二奶奶说,“必是你不愿意当着我的面说。锦儿,你们到外头谈去。”

于是相偕到了外屋,绣春低诉她的顾虑:倘或震二奶奶所验不确,是真的怀了孕,莫非捧着个大肚子嫁到李家?

“说来说去就是这么个难题目!”锦儿问道,“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想,”绣春很吃力地说,“万一,万一是个小子——”

“怎么?你的意思还是要做姨娘?”

“不是,不是!”绣春赶紧否认。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呢?”

这逼得绣春不能不说了。“我的意思是,”她嗫嚅着,“先住在外面,等生下来,再……再跟绅二爷……”

锦儿不答,心里盘算了好一会儿,认为这个办法不妨跟震二奶奶去说,不过,先得有个保证。

“到了那时候,你如果变了主意了呢?”

“怎么会变?你是说我还是想姓曹?绝不会的!锦儿,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向来说话算话。”

“你的话是不错,就怕那时候由不得你做主。”锦儿又说,“譬如二爷舍不得你,搬动老太太出面,你怎么办?”

“别说老太太,老太后也不行!”绣春自觉失言,解嘲似的说,“你看看,你逼得说话都没有分寸了!不过,锦儿,我只是要把孩子留下来,绝没有别的意思。我想二爷也不敢去搬动老太太,倘或不然,我一定自己抹脖子!锦儿,我现在就托你,如果到了那时候,二爷有这么一个意思,你可千万记得要跟二爷说:万万动不得!他要那样做,就是逼我死,我把他的孩子给留下来,他不应该这么报答我。”激动的绣春,说到这里,眼泪都快夺眶而出了。

话都说到头了,锦儿认为她这个要求,在震二奶奶那儿应该能够允许。所以等绣春睡下以后,为她去进言。

震二奶奶亦已上床,只是拥被而坐,闭目养神,似乎在想心事。她轻轻叫一声:“二奶奶!”

震二奶奶微吃一惊,睁眼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绣春还有件为难的事,托我来求二奶奶的恩典。”

“喔!”震二奶奶将身子往里让一让,“你坐下来说。”

于是锦儿坐在床沿上,将绣春的难处、希望、保证,以及她的诘问与绣春的答复,倒笼倾筐地,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一面说,一面看震二奶奶的脸色,深沉无比,一点都看不出她此时的想法。

“锦儿,”震二奶奶平静地说,“你是一片待姊妹的血心,可是你也得替我打算打算。”

“我怎么没有替二奶奶打算?”锦儿抗声答说,“我把她问得死死的,绝不能变卦。”

“你好糊涂!”震二奶奶有怫然之色,“她这个叫作‘留子去母’,是最厉害的法子。别人不说她自己心甘情愿,只说我做得太绝!且不说落个爱吃醋、不贤惠的名声在外面,还让二爷恨我一辈子。锦儿,你倒说,往后我那个日子怎么过?”

锦儿一听,透骨冰凉,自己也觉得想得太天真了。

“你啊!”震二奶奶握着她的手,不胜怜爱地埋怨,“心太热!凡事只往好的地方去想,思前不想后,将来会吃亏。”

“可是,事由儿摆着,她总不能捧着个大肚子嫁到李家。”

“不会的!锦儿,我包她不会现形。”震二奶奶说,“而且,到底真的有了,还是血分上的毛病,也还不得而知。照我看,是病不是喜。”

“如果是喜呢?”锦儿固执地问。

“打掉就是!”

震二奶奶说得很轻松,锦儿却大吃一惊!心里在骂自己太笨,早就该想到震二奶奶会使这个手段。

看到她的脸色,震二奶奶发觉自己的态度错了,不该出以毫不在乎的语气。于是坐直了身子,扳着锦儿的肩说:“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件事,除此以外,别无好法子。为绣春设想,这是上上策,只不过,有点可惜。可是,锦儿,”她略略提高了声音问,“你看我,是不是不像会生了?”

二十多岁的少妇,何况又是生了个女儿的,凭什么说不会再生了?“不!”锦儿毫不迟疑地答说,“先开花,后结果!二奶奶不愁没有儿子。”

“就是这话啰!”震二奶奶欣慰地,“再说一句,就算我不会再生了,二爷将来少不了还要弄一两个人。只要他命中有子,总该他有。命中注定没有儿子,绣春就算安安稳稳生下来,还是个丫头。”

这下又提醒了锦儿,费了好多的事,生下来是个女儿,那时候失望的只怕不止绣春一个人。

“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震二奶奶很泰然地问,“若是我说得不对,你尽管驳。”

“我怎么敢?再说,二奶奶的话也驳不倒。不过,我该怎么跟绣春说呢?”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轻轻答说:“你暂且不要说破,只说回了家再想法子,包她妥当,不必担心。”

04

凋年急景,归心如箭,才四更天已经有人上路了。五更一过,反倒静了下来,偌大客栈,只剩下两拨人尚未动身,一拨就是震二奶奶一行。

“震二奶奶,”小福儿在窗外大喊,“你老人家拾掇好了没有?绅二爷说,晚了不好。”

“快了快了!”锦儿代为回答,一面还在开箱子找一件灰鼠皮袄,天气突然回暖,震二奶奶觉得狐嵌的穿不住了。

衣服是找到了,箱子可也翻乱了,理好锁上,底面还要加夹板,总算小福儿帮忙,等捆扎停当,扛着到了车上,震二奶奶方始换好皮袄,走到停轿的大院子里,李绅已等得有些着急了。

见了面少不得还要寒暄几句——真正是寒暄。“天气忽而回暖,”她问,“不知是怎么回事?”

李绅知道不是好迹象,防着是在酿雪。但一说破了,徒乱人意,只很客气地说:“震二奶奶请上轿吧!”

等主婢三人都上了轿,李绅传话,加紧赶路,如果能在天黑以前赶到镇江,另赏酒钱。轿夫、车夫听得这话,个个起劲。一路吆喝着,过奔牛、经吕城,快到丹阳时,天气变了,彤云渐密,暗沉沉的,近午时分,倒像已将入夜了。

怎么回事,别是要下雪了吧?正在嘀咕着,忽然轿子放慢了,随即听见轿外有人在喊:“震二奶奶,震二奶奶!”

掀开轿帘一看,只见李绅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震二奶奶连连拍着扶手板,大声喊道:“停!停!”

“震二奶奶,”等轿停下来,李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天快下雪了,咱们得赶一赶。本来定了在丹阳打尖,如今只好不停,回头弄些包子、烧饼什么的,你就在轿子里委屈一顿吧!”

“行,行。”震二奶奶连连答应,“不过,车马都不要紧,轿夫太累了,能紧着赶吗?”

“说得是!我已经派护院骑马赶到丹阳雇人去了,到了就换班,一口气赶到镇江。”

“好!”震二奶奶看他满脸焦急,大为不忍,“绅表叔,你也别着急!”她说,“真的不行,就在丹阳住下也行。”

“是的,是的!”李绅顺口敷衍着,心里在想震二奶奶持家能干,出了门就不行了,丹阳多大一个地方,临时能找得出容纳二三十个人的客栈吗?

到得丹阳,护院的已购就大批干粮,主要的是形如虎爪的干粮饼,名为“京江蹄子”,买了好几大筐,当然还有些细点心。李绅特为找了个细竹篾编的全新小竹篮,装了这些点心,送到震二奶奶轿子里来。

分配停当,也换了轿夫,不多停留,立即赶路。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飘雪了。起初还好,不慢反而加快,但不久就走不快了,因为地气犹暖,雪片着地融化,渗入土中,渐渐地泥泞滞足,有脚劲也使不出来了。

“你们看怎么办?”李绅跟护院的讨主意。

“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只有尽力往前赶。”

“车子是不要紧,就是轿子走不快!”曹荣说道,“绅二爷,我看得分成两拨,车子尽快赶到镇江,先安顿好了,能有富余的时间,还好赶回来打接应。”

“说得不错!不过,东西不要紧,要紧的是人,尤其是震二奶奶,所以请两位护院,仍旧跟着轿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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