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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此说来,乾坤已经大定。将来一朝天子一朝臣,缙之兄飞黄腾达,指日可期。”
李绅淡于名利,对沈宜士的恭维,不甚入耳,所以矜持地微笑不答。李煦却大为兴奋,有一段锦绣前程,可以描画。
“我们曹、李两家,这几年的家运,坏极、坏极!不过,我看得比较远,所以一切都能泰然处之。恂郡王一旦登了大宝,我们那位姑爷平郡王是他在塞外同生死、共甘苦的弟兄,必定要得意的,加以缙之是从龙之臣,三五年工夫就可以戴红顶子。两位请想,我眼前这点坎坷,算得了什么!”
这是可以明言的关系,还有不便说的奥援。李煦早在皇八子身上下了工夫,曾经买过四个绝色女子,送到京里,为皇八子营了很隐秘的金屋。恂郡王做了皇帝,如今还只是贝子的皇八子一定会被封为世袭罔替的亲王,成为第九位“铁帽子王”,这是最牢靠的一座靠山。
04
从杭州回来,已经六月初了,天气正热的时候,李绅被安排在水榭中下榻。李鼎亦移榻相陪,晚来置酒,兄弟俩闲谈,少不得要提起一个人。
“小鼎,绣春怎么样了?”
“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李绅黯然,然后怔怔地望着李鼎,好半天才问:“你现在跟她怎么称呼?”
“我没有见过她。”
“去年秋天,不是说你在曹家做客,有一个月之久,莫非就没有机会看见她?”
“她根本不在曹家。”
“在哪里?”李绅又问,“还是住在她嫂子家?”
“也不是!”李鼎又吟了两句诗,“此身已作沾泥絮,黄卷青灯了一生!”
“怎么?”李绅大惊,“真的出家了!”
“听说是带发修行。”
“在哪个庵?”
“好像是在吴江附近的一个镇上。”
“小鼎,”李绅央求着说,“你给打听一下,行不行?”
“要打听容易,你让柱子到门房里去问一声就是,四姨还派人给她送过东西。”李鼎紧接着问,“绅哥,你还打算去访旧?”
“我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见我?”
李鼎年轻好事,加以久无新鲜的消遣,认为去看出了家的绣春,特别是见了李绅作何模样,是件很好玩的事,所以跃跃欲试。不过,他知道李绅的脾气,倘或自己的态度欠庄重,就不但不会带他去,多半还要挨几句训。于是,他神色肃然地说:“绅哥,论到这重公案,自然是你负她。但是,你有你的苦衷,也不是不能解释的。无论如何,你趁现在难得回来的机会,应该有个交代。或许会劝得她回心转意,乃至于对你真的绝望了,倒也能够丢开,重新从人。”
“你说得不错!我应该对她有个交代。”
“那好!我陪你去。”
李绅点点头,盘算一会儿说:“当然公事第一!照我原来的打算,这会儿应该已经把东西办齐装船,七月初可到开封。如今得赶紧催办,无论如何,月半一过,非装船不可。不然接运的车马多等一天,就让百姓多受一天累,于心何忍?”
“月半大概都可以齐,我帮你再催一催。”李鼎问道,“绅哥,你自己预备什么时候走?”
“至迟不能过二十五。”
“那怎么行?”李鼎有些着慌,“你不是答应了?要办喜事,几天怎么来得及?”
“不!办喜事,起码得明年。婚娶大事,岂可草率?”
“我说的办喜事是‘传红’,不是迎娶。‘传红’宴客,往来酬酢,亲友相贺,总要半个月才摆布得开。”李鼎自作主张地说,“这样,棉袄月半装船,然后办喜事,你月底动身。明天我替你去要船,有两天工夫就可以弄妥当,大后天我陪你去访绣春。了掉这重公案,回来你就可以专心致志地干你的正经事了!”
05
黄昏下船,沿着运河南行,午夜时分,便到了吴江,泊在垂虹桥下。新月如钩,清风入怀,李绅忽然有了酒兴。
“糟糕!”柱子懊丧地说,“路菜倒带了,就忘了带酒。”
“不要紧!”李鼎携来的春熙班的小旦琴宝说,“这里我很熟。上岸往南一里多路,是个镇甸,那里有好几家卖酒的,这时候还都在纳凉,不愁敲不开店门。”
于是李鼎派一名男仆与柱子一起去打酒,然后吩咐船家烧水烹茶,与李绅倚着船一面品茗赏月,一面闲谈。
“鼎大爷,”琴宝笑嘻嘻地说,“我有个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两位爷不如到桥上去喝酒,又轩敞,又凉快。”
“这个主意好!”李绅脱口说道,“我本来就想上岸舒舒筋骨。”
于是收拾茶具、食盒、杯盘,另携两条龙须席,搭好跳板登岸上桥。这道桥是吴中一胜,本名利往桥,地当吴江入太湖之处,桥长一百三十丈,有六十四个桥洞。北宋庆历年间初建时,本是木桥,现在早已改为石桥,桥中建亭,即名垂虹亭。
小福儿在亭中铺好龙须席,李鼎、李绅相对而坐,琴宝就坐在两个人中间。月光斜射,正照在他稚气的脸上,眉目娟娟,带点腼腆,像个女孩子。
“你今年多大?”李绅问说。
“十六。”
“从师几年了?”
“八年多。”
“八年多,会的曲子不少吧?”
“他早就满师了。”李鼎说道,“他师父不放他,唱得很不错。可惜没有带笛子,不然可以唱一段你听听。”
“我带了一支笛子,在船上。”琴宝向小福儿招招手说,“小福哥,劳你驾,把我铺位上那支笛子取了来。”
“你念过书没有?”李绅又问。
“也谈不上念过书。不过认‘本子’,识得几个字而已。”琴宝又说,“鼎大爷常跟我说,要念些词曲在肚子里,不然演‘闹学’‘惊梦’这些戏,拿不出身份来。”
“这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道理。”李绅问道,“你倒说,你念了些什么词曲在肚子里?”
“他最喜欢朱陈两家词。”李鼎插嘴。
朱是朱彝尊,陈是陈其年,四十年前同应制科“博学宏词”,名动禁中,是有清以来两大词家,但最早合刻的词集,却谦称“朱陈村词”。李绅也是喜爱这两家词的,所以听得李鼎的话,颇有喜得知音之感,兴致更好了。
“那么,就地风光,有首‘高阳台’,你总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只要船过这里,我总会想到这首词。”
“你念给缙二爷听听。”李鼎说道,“词韵又是一种,有些仄声,要当平声用,请缙二爷指点指点你。”
琴宝点点头,朗声念道:“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桥影。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栏、梦遍罗衾。”
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再往下念,李鼎便催促着说:“这是前片,过片怎么不念?”
琴宝用他那如小鹿般的眼睛,很快地向李绅看了一下,赔着笑说:“不必再往下念了吧?”
“为什么?”李鼎不解,李绅亦不解。
“你倒想,缙二爷去看那位绣姑娘,总得有个好兆头吧!”
这一说,两李恍然大悟。原来朱彝尊的这首“高阳台”,写的是康熙初年一段凄绝的故事。词前有一篇小序:“吴江叶元礼,少日过垂虹桥,有女子在楼上见而慕之,竟至病死。气方绝,适元礼复过女门,女之母以女临终之言告叶,叶入哭,女目始瞑。”前片所咏,完全是“见而慕之”的光景;过片一开头便写“明珠佩冷,紫玉烟沉”,而据说绣春多病,琴宝怕兆头不佳,所以不愿往下念。
李绅却不在乎,“你的心思真多!”他说,“我没那么多忌讳!”
既然这么说,琴宝便又往下念:“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遍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念得声调清越,感慨多于悲伤,李绅点点头说:“很好,你的念法,符合朱竹垞的原意。不过有几个字,你不该轻轻放过。”
“是!请缙二爷教我。”
“拿过片来说,‘怅明珠佩冷’的‘怅’,‘盼长堤’的‘盼’,‘动愁吟’的‘动’,都该念得重。词中凡是单字领起的句子,都要用去声,这样才响,才能振得起精神。我想,你唱曲子的道理也差不多。”
琴宝拿他举的例证,低声念了几遍,果然不错,喜滋滋地说道:“我真得拜缙二爷做老师!”
师虽未拜,李绅倒是在音韵上很指点了他一番。把酒倾谈,又听琴宝倚着李鼎的笛声,唱了两段昆腔,一套北曲。李绅自道领略了类似姜白石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情趣。
“波心荡,冷月无声。”李鼎指着水面,也念了句姜白石的词,“马上就天亮了,回船趁早凉赶路,正好一睡睡到平望。”
06
平望不过是吴江县属的一个镇,但却是水陆要冲的码头。运河自此南下,经嘉兴直达杭州;另有一条支流,经过震泽到湖州的南浔——海内最富庶的一个村镇。
这一带是东南膏腴之区中的精华,亦为丝产最多最好的地方。农家五荒六月,正当青黄不接之际,唯独这太湖东南,六月里新丝上市,家家富足,时当午后,镇上到处是红通通酒醉饭饱的面孔。
李家兄弟不必下馆子,有苏州织造衙门的一家发了财的机户做东道主。此人姓吴,发了财捐了个九品的职衔,家里奴婢成群,都叫他“老爷”。李鼎开玩笑也叫他“吴老爷”,李绅厚道,照往常一样,管他叫“老吴”。
“老吴,”他说,“你不必张罗。第一,天热,只想清淡的素斋吃,越清淡越好;第二,我们今天晚上住船上,连夜开船,晚上赶路凉快些。”
“是了,缙二爷,你老跟鼎大爷听我说:第一,要吃斋不必在舍间,我带两位爷到个‘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地方——”
“唷!唷!吴老爷,”李鼎笑他,“出口成章,真不得了!几时变得这么风雅了?”
老吴脸一红,腼然笑道:“八十岁学吹鼓手,跟我孙子的先生在念唐诗。”他紧接着说,“第二,我不敢多留,留两位爷住一天。”
这两件事,在李鼎无可无不可,李绅却有难色,尤其是第一件。原来平望、震泽一直到嘉兴,盛行所谓“花庵”。老吴所说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地方,即指此而言。李绅在苏州多年,往来江浙,自然也随喜过这些地方,本无用摆什么道学面孔。但此来访旧,怀着严肃的补过心情,同时绣春修行之处,又是一座极重清规的家庵,如果未见绣春,先逛花庵,忒嫌亵渎,所以迟疑着无法作答。
李鼎多少是了解他的心情的,怂恿着说:“绅哥,你也太不洒脱了,目中有尼,心中无尼。怕什么?”
这是套用“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说法,“八十岁学吹鼓手”的老吴也听懂了,一拍光秃秃的脑袋,双手合十,一脸惶恐地说:“罪过,罪过!”
样子有点滑稽,琴宝忍不住掩口葫芦。李鼎便又说道:“绅哥,你不是最佩服苏东坡?东坡如在此刻,一定说,‘吾从众!’”
“好吧!”李绅无奈,“既然你们都赞成,我亦不反对!”
“那就请吧!”老吴举手肃容,“府上的大船不必动了,我陪两位爷坐了小船去。”
“不忙,不忙!有件事先得有着落。你请过来,听我细说。”李鼎拉着老吴到一边问道,“有个万寿庵在哪里?”
“在莺脰湖边。”老吴答说,“这个庵没有花样,住持净因老师太的清规严得很!”
“我知道,我且问你,金陵曹家有个丫头在万寿庵,你知道不?”
“怎么不知道?是曹家震二奶奶面前得宠的丫头,不知为什么,寻死觅活要出家。”
“喏!就是为缙二爷。其中有一段情……”
由于要靠老吴设计,能让李绅在清规谨严的万寿庵,与绣春一晤,李鼎不能不将他们的“那段情”明告老吴。原来魏大姊突出奇兵“俘获”了李绅,所予绣春的感想是,人心险巇,处处陷阱,只有清净佛门,才是安身立命之处,因而出家之念,益发坚定。同时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曹老太太一定要她回府,唯有以死相谢。
在震二奶奶,正要她有此坚决的表示,终于说动马夫人,在曹太夫人面前,极力进言,成全了绣春的志向。同时又怕在近处或者还脱不了曹震的掌握,所以很费了一番安排,才将她送到以戒律整肃的万寿庵来安顿。
当然,关于曹震的那一段,李鼎不必细叙,魏大姊的作为更可不谈,他只是想让老吴知道,李绅与绣春有这么一段旧情,如今也不是想打她什么主意,只为了恩怨纠结,希望面对面说个清楚,做个了断。
“难,难!万寿庵那里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的。哪怕地保有公事上门,也不过在韦陀殿跟知客师太打个交道。”老吴又说,“这也不能怪净因老师太,实在因为这里的花庵出了名,一点点的不谨慎,就会搞得满城风雨。”
“吴老爷又掉书袋了!”李鼎说了这一句,收敛笑容向李绅说道,“绅哥!我看算了吧!”
李绅愣了好一会儿,自语似的说:“咫尺天涯,抱憾一生。”
听得这话,李鼎决意不顾一切,要促成他跟绣春的重逢。“老吴,”他的神情异常认真与迫切,“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这件事无论如何要拜托你办到。”
老吴凝神想了一下说:“等我先问一问。”
两李不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不过看样子似乎已筹得了办法,所以彼此乐观地对望了一眼,静静地等着。
果然,不多一会儿,老吴笑嘻嘻地走了回来,“还好,还好!恰恰有个机会,不过,”他说,“恐怕只能我陪着缙二爷一个人去。”
“行!”李鼎忙不迭地问,“是怎么一个机会?”
机会亦是李绅自己从甘州带来的。四万件丝棉袄,已经由他在杭州跟孙文成谈妥当,名为两处分办,实际上李煦承办三万五千件。数量既大、期限又促,所以多方分包,一半也是李煦利用织造衙门多年所培养的关系,派人传话给机户,及有往来的丝商、茧行、布店:“帮帮老东家的忙!”工资不丰,还要赶班,而且绝不许偷工减料。老吴是受过李煦很大好处的,义不容辞地自己报数,承包三千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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