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第45章

作品: 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 |作者:高阳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23 12:48|

老域名(9txs)被墙,请您牢记本站最新域名(999txs.com)

为了限期紧迫,这三千件丝棉袄必得分散承制,若有三千家人家,每家一件,不过旦夕之功。无奈时当盛暑,又是鱼米之乡,家家歇夏,除了穷家小户,没有人愿意挣这戋戋工资。所以老吴不得不发动各种关系,请相熟人家的内眷帮忙。自然也想到平望镇内镇外,十几座尼庵,可是有的推辞不会,有的应应景只肯承制三五件,热心的实在不多。

此时老吴要问的,就是万寿庵的情形。结果出人意料,据说净因老师太认为泽被征人,是极大的功德,所以一诺无辞,许下十日之内承制八十件,而且不收工资。那里连烧火老婆子在内,也不过七人,每人每天摊到一件都不止。

“有这么一段情节在内,缙二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上万寿庵了。净因老师太原知这个差使,是西边王爷交代,织造府上一位少爷带来的,我如今只说:缙二爷因为老师太这么热心,特为登门道谢,这个理由不是很冠冕吗?”

“是,是!”李绅肃然起敬地说,“净因老师太如此存心,原该登门叩谢。”

“慢来!慢来!”李鼎摇着手说,“冠冕是冠冕!太冠冕反倒不好!当着净因老师太,就算是见到绣春,语不涉私,也是白去一趟。”

“这——”老吴苦笑道,“我效劳只能到这里为止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李鼎说道:“不必在这里白耽误工夫,我们上船,一面走,一面商量。”

“对!”老吴应声说道,“莺脰湖边,有五座庵,除了万寿庵,另外有座庵,也还规矩。我先陪两位爷到了雨珠庵去吃斋。雨珠庵的‘活观音’很能干,说不定她有什么好法子想出来。”

于是宾主一行四人,带着两个小厮下了吴家的小船,双桨如飞,转眼间到了莺脰湖。雨珠庵就在湖滨,李绅登了岸,在庵前眺望,但见波光云影,水天一色,闲鸥上下,与远处风帆相映成趣,不由得站定了脚,竟有些舍不得走了。

“缙二爷,”老吴得意地问道,“风景不错吧?”

“在这里出家,倒真是享清福。”李绅问道,“万寿庵在哪里?”

“在后面,这里看不见。”说着,老吴转身直到庵前,一伸手拉住一个扣环,扯了两下,随即听得庵内琅琅然有铜铃在响。

隔不多时,庵门开启,出现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穿一件湖色纺的尖领长袍,覆额童发,头顶心露出小笼包子那么大一块青头皮,这就算剃度了。

“莲文,你师父呢?”

“在午睡。”

“赶快叫醒她,你说苏州李家的两位少爷来吃斋,赶紧预备。”

莲文点点头,目光灼灼地向三个生客打量,最后将视线落在琴宝脸上。

“别看了!”老吴笑道,“回头我替你做媒。”

莲文“啐”了一口,满脸飞红地转身就跑。李绅、李鼎亦都望着琴宝好笑,害得他越显腼腆了。

“请吧!”老吴昂然先行,“我来领路。”

一领领到东面一座院落,进了月洞门,只见一架紫藤,浓荫匝地,北面是三间平房,湘帘半卷,炉香袅袅。一踏入台阶,西屋迎出来一个女子,年可三十,打扮在半僧半俗之间,极黑的头发,在顶心上挽一个宫装高髻,倒又像女道士了。

不言可知,她就是老吴口中的“活观音”,法号天轮。她在脂粉地狱中打了多年的滚,阅人甚多,看李绅的气度、李鼎的衣饰,又带着小旦似的一个俊侣,便知是阔客登门,一张粉脸上早就堆足了笑容。及至听老吴说这姓李的两位施主,是“织造李大人的大少爷跟侄少爷”,更是不敢怠慢,刻意周旋了一番,方始告个罪,亲自到香积厨去交代如何预备素斋。

“怎么样?”老吴笑着问道,“两位爷看像不像‘活观音’?”

“这个外号可不大高明。”李鼎笑道,“雨露遍施,想来吴老爷亦跟她参过欢喜禅?”

老吴半猜半想地听懂了他的话,连连摇手,“没有,没有!”他说,“她看不上我!像你鼎大爷这样漂亮的公子哥儿还差不多。”

“真的吗?”

“老吴,”李绅突如其来地发问,“这首诗是她作的吗?”

他指的是壁上悬着的一幅横批,上面软软的一笔赵字,写的是一首七律:“玉字无尘夜色阑,银潢洗出水晶盘。诸天色相空中现,大地山河镜里宽。今夕自然千里共,此生能得几回看?琉璃世界光明藏,问说何人在广寒。”后面又有一行题跋:“天轮师诗如其人,清新俊逸,令人意消。偶读其中秋玩月诗,寄托遥深,低徊不已。醉中书之,奉以补壁,并乞正腕。庚子重阳后一日,琴川居士并志。”

“诗倒还罢了!题跋,”李鼎笑道,“可真是高山滚鼓之音了!”

“鼎大爷,”琴宝问道,“你说的什么?”

“高山滚鼓之音:不通、不通又不通。”

琴宝与老吴大笑,声震屋外,惊动了一班妙龄女尼,都是绸衫长发,亦有涂脂敷粉的,在月洞门边躲躲藏藏窥探。这原是一种做作,老吴兴冲冲地就想去招两三个来陪客,却为李绅拦住了。

“算了吧!”他说,“回头说话不方便。”

原来老吴虽曾建议,不妨请教足智多谋的“活观音”天轮,但李绅却觉得此事谋之于蚁媒蜂使的天轮,对绣春、对自己都成了一种玷辱。但自看了这首诗,才知天轮亦知文墨,观感一变,愿意听取老吴的主意。等下细谈前因后果,不但不宜有这班“摩登伽女”在座,他连琴宝都想支使开。

这层意思微一透露,现成有个莲文可以利用,把他领了去另行款待,剩下宾主四人,恰好坐了一张方桌。庵中忌荤不忌酒,不过李绅因为向来饮酒不论多寡,一沾杯脸就会红,上万寿庵去见高年有道行的比丘尼,不甚得体,所以只有老吴陪李鼎喝庵中自酿的百果酒。

“言归正传吧!”聊过一阵闲天,李绅自己开口,“今天有件私事,老吴说非请教师太不可。”

“缙二爷有事要问我,实在没有想到,那就请吩咐吧!”

李绅自叙不免碍口,使个眼色,由李鼎代言,天轮一面听,一面招呼客人,听完不即作声,但脸色肃穆,睫毛不住眨动,显然是在认真筹思。

“缙二爷,”她问,“你有没有把握,那位绣姑娘只要一接通知,就会来跟你见面?”

“说实话,并无把握。”

“那就难了!”天轮又说,“我再请问缙二爷,想见面的作用何在?是不是量珠聘去,藏之金屋?”

“那是不作此想了!我——”李绅说道,“我只是想劝她还俗,择人而事。”

“这一层,人人可劝,就是缙二爷不能开口。”

“是的!”李鼎深深点头,“有那么一个结在,不说还好,越说越拧。”

李绅怅然若失地说:“照此说来,我连见她一面都是多余的。”

“正是这话!缙二爷,既然‘各有因缘莫羡人’,你亦不必为她牵肠挂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已经逃席了,何必再回去跟主人作别?”

“这个譬仿好新隽!”李鼎微笑着说,“有些像参禅了。”

“岂敢!”天轮感慨地说,“古往今来,参不透的是一个‘情’字。其实,参透了又有什么趣味?”

“师太,你这话说得玄了!”老吴接口,“刚才劝缙二爷看破一点儿,这会儿又这么说。前后言语,好像不大相符。”

“是的!这就是‘情’之一字所以参不破的缘故。俗语道得好,旁观者清,我不过这么劝缙二爷。若是我设身处地替缙二爷想一想,也觉得万里归来,如今又近在咫尺,这一面缘悭,只怕一路回去,魂梦有得不安。”

“说得好,说得好!”李绅衷心倾服,“简直如见肺腑。师太,既然如此,还是请你想个什么法子,能让我跟她见一面,如何?”

“要见面,容易,吴老爷说的那个法子就很好,一定能见得着面。不过,不见得能谈什么。”天轮略停一下又说,“其实有个直截了当的办法,倒不妨一试。”

“是,是!请教!”

“何不直接向万寿庵的净因老师太陈情?这位老师太外刚内慈,她的性情我知道的。”

照天轮说,万寿庵的住持,持戒极严,不轻易为人剃度,所以庵中带发修行的居多;如果红尘之念未断,行迹稍有不谨,立刻婉言讽劝出庵。倘或无家可归,往往代为择配,决不愿一味用清规戒律,将这些无心念佛的女子,勉强约束在庵中。

是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的老尼,自不妨细诉衷曲,李绅欣然受教,饭罢由老吴陪着上万寿庵,李鼎却挪了地方,由东屋移至西屋,因为日色偏西,斜阳照上东墙,不如西屋来得凉爽。

西屋是天轮的卧室,陈设与寻常闺阁无异,只是多了些经卷,摆在临窗的一张半桌上。桌上铺着洁净的黄布,除了几部经以外,还有一方朱脂,一只天青色冰纹小花瓶,插着一朵白莲,茎长花正,兀然挺拔,颇有孤芳自赏的味道。

天轮洗了手,捧出来一个锡罐,伸手一抓,取出十来个桑皮纸裹的小包,形如馄饨,却是茶叶。李鼎并不外行,识得来历,这一小包、一小包的上好茶叶,都在含苞待放的荷花中润孕过,泡出来的茶,说是带有荷香,其实似有若无,徒有其名。不过,用这种茶款客,不仅表示隆重,还意味着视这位客人是风雅之士。

因此,当天轮捧茶来时,李鼎一手端茶托,一手揭开碗盖,先送到鼻子底下闻了一会儿,称赞两句。

“光这清香,就教人心旷神怡了。”

天轮觉得他言语有趣,越有亲近之意,只是一庵之主,须防窗外有眼,墙外有耳,不能不矜持着,所以只报以甜甜的浅笑。

“师太,”李鼎问道,“你今年多大?”

上三十岁的女人,最怕人问年纪,但不能不答。“你还看不出来?”她说。

“我看你像属蛇的。”

天轮掐着指头算了一下,属蛇如果生在康熙四十年辛巳,是二十岁,再大一轮是三十二岁。显然的,他就算有意讨好,也不会说她才二十,自然是指三十二岁。

她很失望,也很不甘,摸着脸在心里想,莫非在他眼中,自己真的老了?

这时李鼎亦已把年份算了出来,赶紧声明:“我不是说你已经三十二岁了,我看你最多二十四五岁。”

天轮笑了:“我属羊,今年二十七。”其实她生在酉年,今年二十九,已瞒了两岁。

“不像二十七,最多二十五。”

“那么,鼎大爷,”天轮问说,“你何以又说我属蛇呢?”

“这是我开玩笑。”李鼎答说,“你的腰细,所以说你属蛇。”

半僧半俗的那件袍子,相当宽大,天轮便看着自己身上说:“我不懂你怎么看得出我腰细?”

“这里头有学问,一时也说不明白。”李鼎伸手捏着她的腰说,“我的眼光不错吧,果然是水蛇腰!”

这是试探,见她不作闪避,便知她心中有意,李鼎亦怦然心动——走马章台,在他是常事,像这些地方亦并不陌生。但从婚后以来,所结的相好,不是比他小,就是年龄相仿的;自从那一次在家,跟震二奶奶深宵暗巷,双携而行的经验,忽然对比他年长而丰腴的妇人,别有一种饥渴般的爱慕。家中仆妇,有那三十上下,平头整脸的,也偷过几个,但都不足以寄托他对震二奶奶的绮念。唯有此刻的天轮,似乎可以成为震二奶奶的替身。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 (999txs.com)”查找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