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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作品: 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 |作者:高阳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23 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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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念一生,便觉得天轮的身材、容貌、谈吐、行事,跟震二奶奶有相似之处,同时忍不住想诉说这一段感觉。

“师太,我看你好生像我一个亲戚。”他问,“南京织造曹家,有一位震二奶奶,你知道这个人不?”

天轮又惊又喜:“我久闻曹家有位少奶奶是绝色,而且出名的能干,差不多的爷儿们都赶不上她。鼎大爷!”她问,“你怎么拿我比她,真的有一点点像吗?”

“岂止一点点?”李鼎答说,“简直不相上下。”

“我不信!”天轮摇摇头笑着。

“那震二奶奶就是绣春的主子。不信,你几时到万寿庵,不妨问问她,看我的话错不错?”

“我还不认识她。不要紧,万寿庵我偶尔也去的,我一定要问她。”天轮又问,“不过,我奇怪,震二奶奶是绝色,震二爷又怎么一直喜欢绣春呢?”

“这就是你们佛家所说的因缘。”李鼎顺理成章地将他自己跟天轮绾合在一起,“咱们今天相遇,不也是一个‘缘’字吗?如果不是家兄要来访绣春,又不是烦老吴做向导,只怕你我会错过一辈子。”

“那也不尽然,只要有缘,迟早都会相遇。”

“这迟早之间,大有关系。如果你是鸡皮,我是鹤发,就遇见了也没有什么趣味。”

这话不免引起天轮自伤迟暮之感,因而也就警觉到,更应珍惜自己的这份好花盛放,将次残败的余妍。像李鼎这样的主儿,她也遇见过两个,很懂得要怎么样才能抓住他的心。光是有床笫间的一套功夫不够,最要紧的是要让他觉得谈得来,不想走;今天走了,明天还来。

于是她嫣然一笑,把话题又拉回到震二奶奶身上。“我还是不相信你的话!”她说,“如果我真的跟震二奶奶很像,那震二奶奶又怎么称得上绝色?”

“怎么称不上?照我看,你也是绝色。”

“鼎大爷,”天轮故意装得真的有点生气的样子,“你不该拿我取笑。”

“这是你太多心了!在我眼中看来,你确是绝色。你要知道,‘色’之一字,不光是指容貌,试看画里真真,无一不是国色,可没有听说谁会为了画中美人害相思病的!”

“好啊,鼎大爷,我可抓住你了!”是天轮顽皮的声音。正当李鼎错愕不解之际,她坐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说,“你在害震二奶奶的相思病?”

一语道破心事,恰似做贼当场被人人赃并获。李鼎到底只是个少年公子哥儿,满脸飞红,窘迫不堪,恨不得有个地洞可钻。

见此光景,天轮识透他是个“雏儿”,心下越有把握,擒拿也越有手段,一把将他拉过来,就像亲七八岁的孩子似的,拿他的脑袋揿在自己的胸前,双手搂住,侧着脸去亲他滚烫的脸,同时微微摇晃着,似乎不知道要怎样亲热才好。

李鼎是绮罗丛中长大的,却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他的脸正埋在两个丰满温柔的肉团中间,芗泽之气,令人心摇魂荡,满身像有无数气泡,向外膨胀。嘴跟鼻子压得太紧,几乎透不过气来,但是他并不想挣扎,相反地,伸开双手环抱天轮的背脊,搂得极紧,仿佛要将两个人挤并成一个似的。

“大爷,”天轮伸手抹下他的眼皮,轻声说道,“把眼睛闭起来,你就当我是震二奶奶好了。”

“嗯,嗯!”李鼎哼着,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话。

“你跟震二奶奶好过没有?”

这一下,李鼎可不能不说话了。“没有!”他松开他自己的手,也从她的怀抱中挣脱,“这可是没有的事,你别瞎疑心。”

“你看你,”天轮笑道,“干吗着急啊?”

越是这样的语气,越使李鼎着急。他识得震二奶奶的厉害,天轮的话如果传到她耳朵里,那就不知道会生多大的是非。所以他很认真地在想:这一点非澄清不可!

他已经明白,越是气急败坏地分辩,越让人不能信其为真。想了一下,用平静而坚决的语气说:“到了这个时候,我不必再跟你说假话。既然已经承认了,何苦又藏头掩尾,不过真是真,假是假,确是没有。言尽于此,信不信在你!”

“我信!”天轮收敛笑容,很诚恳地答说,“看你的神色,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

“你知道就好!”李鼎很欣慰地。

“那么,除了这个,你们好到什么程度呢?”

这话让李鼎很难回答,他倒情愿真有跟震二奶奶搂搂抱抱的轻薄行为,此刻说出来好让天轮满足,无奈除去那晚上挽臂而行这么一件事以外,则无涉于不庄之处,所以只能报以苦笑。

“怎么?”天轮问道,“莫非是你单相思?”

“这,”李鼎很吃力地说,“倒也不尽然。”

“既然郎有情、妾有意,何以不曾真个销魂?”

这话问得太率直了,李鼎有些着恼。天轮极其机警,赶紧赔上一脸歉疚的笑容。

“我知道你的心事!大户人家的礼法拘着,就算彼此心里都已经千肯万肯,也得机缘凑巧才行!”

“这话,你算明白了。”

“好了!咱们不谈震二奶奶吧!反正、反正……”天轮仿佛词穷似的,没有再说下去。

李鼎落了半天的下风,这会儿可不肯轻易放过她了,“反正什么?”他咄咄逼人地,“你倒是说啊!”

“反正,”天轮凑在他耳边说,“震二奶奶不能给你的,我能给你,那还不好?”

“自然是好。”李鼎一把抱住她,四片嘴唇黏在一起,好久都不肯松开。

“好了!”天轮使劲将他推开,“缙二爷大概快回来了,你们今天怎么样?”

“你说怎么样?”

“你们今天不住在这里?”

“恐怕不行!”李鼎摇摇头。

“那么你呢?不能一个人留下来?”

“不能!”李鼎想一想说,“我后天再来。”

“为什么不是明天?”天轮半真半假地说,“说实话,我也好久没有动过心了,不知道怎么,一见了你,心里就七上八下地没有安稳过。真是前世冤孽!”

这番话自足以回肠荡气,李鼎毅然决然地说:“好吧,我明天一定来。”

“什么时候?”

“自然是夜里。”

既去旋来,又是这种铄金流火的天气,明天晚上赶到,也太辛苦了。李鼎是唯恐天轮意有不足,满口答应,天轮却不能不为他设想,自然多少也有些怜惜。

“你不想想,明天晚上怎么赶得到?就赶到了汗流浃背,狼狈不堪,人家心里又怎么过得去?”

李鼎愕然,不想她是如此责备。细想一想也有她的道理,不由得赔笑说道:“原是我欠算计。”

“我倒有个算计,就不知道你有工夫没有?”

“要多大的工夫?你先说了再商量。”

天轮有个极动人的主意,想陪李鼎去逛太湖,在洞庭东山借个别墅住那么两三天。她庵中有条画舫,动用器具,应有尽有,不需他费心,只要他能抽身两三天就行了。

这是多惬意的事!太湖的波光,东西洞庭的山色,李鼎看得多了,但悄然双携,朝夕相共,不虞有什么扫人兴致的俗务牵缠,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尤其是一想到此行必有许多神奇神秘而旖旎的经历,顿时兴奋得恨不得能立刻就可成行。

然而,怎么样才能抽得出这三天工夫?别的不说,光是丢下乍逢又将远别的李绅,便觉交代不过去。

“大概是抽不出工夫。”天轮安慰他说,“你不必怏怏然,有的是机会。只要你抽得空,我随时奉陪。”

唯其如此,李鼎越觉得不能辜负美意,攒眉苦思之下,居然让他想得了一个借口。

“有法子了!”他笑逐颜开地,“三天一定可以抽得出来。”

“你是怎么个法子?”

“我家承办的三万件丝棉袄,月半非装船不可。明天到家,我跟我老爷子自告奋勇,到各地去催这批军需。三天工夫,不就有了吗?”

“这个假公济私的办法好。”天轮想了一下说,“我明天晚上开船,后天一大早在万年桥下等你。”

“好!”李鼎问道,“你那条船,有什么特殊的标记?”

“是条画舫,舱门口有块柏木小匾,上刻‘盟鸥’二字的,就是。”

“我知道了,这不难找。”

“有一层,我可得声明在先,船上只能吃斋,没有肉吃。”

“天热,吃斋最好。而况,”李鼎伸手去捏她胸前,“有这两团软玉温香的肉吃,我还不知足?”

“啐!”天轮白了他一眼,“说说就没有好话了。”

“你也真胆大,”李鼎又说,“连个兜肚都不戴。”

“天气这么热,兜肚压紧了,不受罪?反正僧袍宽大,外面也看不出来。”天轮又问,“你预备带什么人去?”

“把琴宝带去如何?”

“不行!你带他,我就不去了。”

李鼎一愣。没有想到这点小事她会看得这样严重,觉得需要做个解释。

“我是连我的那个小厮都不想带。你带莲文,我带琴宝,有事听招呼,没事让他们躲在一边去起腻,咱们俩不就耳根清净了吗?”

天轮是话一出口,便自知失态,如今听他这样解释,更觉得自己太鲁莽了,“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她说,“认识他的人多,有他在一起,引人注目,咱们的行踪就瞒不住了。”

“既然你这么说,我不带他就是。”

“其实你那个小厮都不必带。”天轮想了一下笑说,“你说去催军装,当然不能自己奔走,无非坐镇一地,派管家分头去办。我教你一个法子……”

办法很简单,李鼎带几个人到吴江,由那里分道遣人去查催,以三日为期,回吴江复命。然后将小柱子留下,坐守联络。天轮将画舫泊在垂虹桥下,只等他上船,随即扬帆而西,遍游东西洞庭。

上灯时分,李绅方由老吴陪着回来,他的脸色很深沉,无法猜得出此行的结果。

李鼎原很好奇,但此时一片心在天轮身上,对李绅的这件事,已不甚关心。天轮也不便先问,只忙着张罗。直到坐定下来,反是老吴忍不住说道:“缙二爷,到底是怎么个情形,我都还不大明白。”

“只见了老师太,倒确是通情达理,很愿成全我,可是,爱莫能助。”

“怎么,”李鼎问说,“绣春不愿见你?”

“岂止不愿见?说出来一句话,叫人伤心,她说:‘根本不认识我!’真正哀莫大于心死。”

“那么,你见到她了没有呢?”

“没有。”

“怎么会没有见到?”老吴问道,“老师太不是带你进去了?只要她也在那里做丝棉袄,就一定见得到。”

“她的活计跟别人不一样,专门缝带子、制纽扣。”李绅微喟着说,“老师太劝了她好半天,她躲在屋里不肯出来。”

“这么说,是白来了一趟?”

“也不算白来!”李绅强自放出无所萦怀的表情,“非要来这一趟,才能知道,我跟她的缘分真正尽了。”

“你也不必难过。”李鼎劝道,“绅哥,你想补过,她不给你机会,你问心无愧。”

“也不能说无愧——唉!”李绅用力地挥一挥手,“事情过去了!”

“对!”老吴很起劲地说,“缙二爷,不必自寻烦恼,我来想点玩的花样。”

“不,不!”李绅拱拱手说,“打搅已多,我想不如趁夜凉回苏州的好。”

“老吴,谢谢吧!”李鼎也说,“实在是公事也很要紧,月半装船,没有几天了,还得赶回去料理。”

“那么,我送两位爷回苏州。”

“不必,不必!”李鼎急忙阻拦,同时放下一个伏笔,“你忙你的差使要紧,一两天内,作兴还要派人来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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