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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好记下来,这首词要细细体会,才知其妙。”
厢房中原有书桌,居然找到一支笔,一个墨盒。墨棉已经干枯,天轮倒些酒在里面濡湿了,勉强可用,只是无纸可书。
“你那方白绫手帕不就是纸?”
天轮被提醒了,将手帕铺在桌上,握笔在手,扬脸说道:“你念吧!”
李鼎便喝口酒,慢慢念道:“小酌荼酿,喜今朝钗光钿影,灯前滉漾,隔着屏风喧笑语,报道雀翘初上,又悄把檀奴偷相;扑朔雌雄浑不辨,但临风私取春弓量。送尔去,揭鸳帐。”
念到这里,李鼎停了下来,天轮抬眼说道:“这才半阕?”
“不错。”李鼎问道,“你看,写的什么?”
“自然是相亲。”
“新郎何人?”
天轮重读一遍,方始留意到“扑朔雌雄浑不辨”七字,不由得笑道:“不就是琴宝的同行吗?”
“也不尽然。不过大致不错——”
“慢来,慢来!”天轮抢着问道,“怎么叫‘但临风私取春弓量?’”
“你好不聪明!”李鼎答说,“因为不辨雌雄,只好走到一边,悄悄看一看自己的三寸金莲;再拿‘檀奴’的盈尺‘莲船’比一比,才能确信是雄非雌。”
“原来如此!”天轮脱口说道,“真绝!”
“绝处还在后面。”李鼎接着念后半阕,“六年孤馆相依傍。”
“原来是个书童。”天轮一面写,一面说。
“最难忘红蕤枕畔,泪花轻飏。”
“此是临别前夕的光景。”天轮点点头说,“这个书童倒还有良心。”
“此所以‘最难忘’,”李鼎又念,“了尔一生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
“唱”字还刚出口,天轮已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宛转’二字,”她忍笑说道,“亏他怎么想出来的?”
“不但‘宛转’还须‘努力’。”李鼎又念一句,“努力做藁砧模样!”
天轮纵声大笑,笑停了说:“不但绝,而且损透了。”
“其实是句很正经的好话。”李鼎指着白绫说,“词意到此是个段落,你不妨从头看一遍。”
天轮依他的话,将录下的大半首《贺新郎》从头看起,低低吟哦,看完,点点头说:“果然不错,‘努力做藁砧模样’,是勉励他拿出须眉气概来,词气中带着‘遣嫁’的意味。这种题目,很难着笔,做到这个样子,真算是绝唱。不过,未免有情,谁能遣此?倒要看他如何煞尾?”
“煞尾才见真情。你听!”李鼎一口气念道,“只我罗衾浑似铁,拥桃笙难得纱窗亮;休为我,再惆怅。”
“可怜!”天轮叹口气,“唉!痴心汉子负心郎。”
这一次是李鼎忍不住好笑,“你知道这个‘痴心汉子’是谁?”他问。
天轮凝神一想,恍然有悟:“莫非就是陈其年?”
“然也!不过‘六年孤馆’不是在这里,在冒辟疆老家如皋的水绘园。”李鼎接着又说,“所谓‘檀奴’名叫紫云,几年前我在京城里见过。”
“喔,”天轮把双清澈的眸子,睁得滚圆,嘴角不自觉浮现笑容,显得极感兴味的样子,“怎么样一个人,是不是跟词里面描写的那样?”
“怎么会一样?时光不饶人,既胖且蠢。真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听得这话,天轮愀然不乐。李鼎猜想她是自伤迟暮,暗暗懊悔,好好一个话题,不该缀上这么一个令人扫兴的尾巴。
“酒够了吧?”天轮问道,“你是吃粥,还是吃饭?如果吃饭,得另外做碗汤。”
“你呢?”李鼎问说。
“我吃粥。”
“你吃粥,我也吃粥。”
语气中颇有糟糠共甘的味道,将天轮那一片落花飞絮、荡漾晴空、无所归依的心情,激出不甘长此飘荡、终归堕溷的意气。但转念想到自己的身份与年纪,不觉心灰意冷。即令相逢未嫁,依然咫尺蓬山!就算李鼎是真的倾心爱慕,亦只是露水姻缘而已。
不过到底久在空门,凡事总是朝“看破些”这句话去想,因而不自觉地说道:“管他白头,黑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天公凑兴,雨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浮云吹散,清光满地;雨洗园林,景物澄鲜。
李鼎与天轮吃完了粥,又移几椅到院子里去玩月,四顾无人,相偎相依,李鼎觉得是从热河送桂花回来以后,所度过的第一个良宵。
这一夜彼此都觉得清酣意适,直到曙色微露,方始分榻而卧,李鼎一觉睡到近午才醒,只见天轮晨妆已毕,依然是不施脂粉的一张清水脸,只不过眉梢眼角,平添了几分春色。
“今天该到西山去逛逛了。”
“西山其实没有好逛的,就那一弯水,实在可爱。”天轮提议,“我们从从容容下船,今晚上就住在船上,你道如何?”
“我没有意见,随遇而安。”
这句话触发了天轮昨夜在心头盘算的记忆,忍不住要吐露她的想法,不过一起身谈正经,怕扫了他的兴致,所以直到饭后品茗时才开口。
“大爷,”她说,“前两年我听人谈起,你起个戏班子,花了好几万银子,可有这话?”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天轮有些失望,因为他依然是纨绔口吻,但也因为如此,越觉得有规劝的必要。
“几万银子没有什么了不起,糟蹋了工夫可惜!”天轮问道,“大爷,听说你们旗下的少爷,到了十五六岁都要上京当差?”
“大致如此。”
“那么,大爷你怎么一直在苏州呢?”
“我也到京里当过差,皇上知道我们老太太只有我一个孩子,特为放我回来的。”
“可是,老太太不过世了吗?”
李鼎无话可答。老父忙着弥补百孔千疮的亏空,计不及此;他自己几乎从未想过该自求上进,只是过一天算一天。即便此刻,亦觉得懒懒的鼓不起劲来。
见此光景,天轮说不下去了,轻声叹口气,低头看着砖地。
“你也不必替我发愁!”李鼎忽然说道,“只等时机一到,你看我,弄个一官半职,易如反掌,而且还不是小官。”
“那么,”天轮问道,“是什么时机呢?”
李鼎想一想说:“你知道不知道,我家跟江宁曹家的关系?”
“谁不知道,曹李一家。”
“曹家有位姑爷,是镶红旗的王爷,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
“我那位绅二哥在谁那里,你知道不?”
“不是说在一位王爷那里当幕府吗?”
“不错!”李鼎说道,“光凭王爷不足为奇,这位王爷就是将来的皇上,曹家姑爷跟他在一起,算起来是共高祖的堂兄弟,情分很厚,你想,这位王爷一旦登了大宝,我还怕没有官做?”
天轮清眸炯炯地听得很仔细,听完,兴奋得有些激动了。不过她没有忘记本意,是规箴而非凑趣,所以尽力保持平静,用很诚恳的声音说:“大爷,听你的话,我自然高兴。不过,大爷你自己总也知道,不会庸庸碌碌,讨个一官半职,于愿已足,还得轰轰烈烈做番事业。既然有这样的好路子,是天赐良机,不怕你不能发抒抱负,只怕你没有抱负可以发抒。”
这最后两句话,说得李鼎悚然动容,不自觉地将天轮视为畏友,竟不敢正眼看她了。
“大爷,你我是缘分。不过这段缘分,也是长不了的。唯其如此,我觉得更该珍惜这段缘分,但望大爷能听我一句半句,玩归玩,上进归上进,也不枉你我交这么一场。”
“玩归玩,上进归上进。”李鼎将她这两句话,默念了两遍,颇有警惕。也就因为如此,不敢陷溺,如期回吴江,转苏州。一回家便让李煦把他找了去有话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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