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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八阿哥派的人来了,还是佛老四,前天一到就问你,昨天又问了两遍。”
“是!”李鼎问道,“佛四爷这趟来干什么?”
李煦沉吟了一会儿,低声答说:“本来我想自己跟他谈。如果有机会,你跟他谈一谈也好。大前年,八阿哥要买一批画,交了三万银子给我,算起来还存了一万两千银子在我这里。如今八阿哥又要买两个女的,不怕出大价,只要人才出色。佛老四来,就是办这件事,立等着要支银子。”
李鼎明白了,随即问说:“四姨娘不预备着五千银子?”
“五千跟一万二,还差着一大截呢!看样子,佛老四志不在小。”
这是可想而知的,既然有“不怕出大价”的话,经手人当然可以大报虚账。李鼎了解了症结所在,进一步问说:“那么,要我怎么跟佛四爷说呢?”
“怎么说再研究,我先把我的打算告诉你。我想买两个女的送八阿哥,另外送佛老四两千银子,他带来的人归他自己去开销。那一万两千银子不动,仍旧算是存在我这里。”
“买两个女的,要多少钱?”
“总得一千一个。”
“你老人家这打的是什么算盘?”李鼎脱口就说,“为搪一万两千银子的债,白花四千银子下去,犯得着吗?”
“顾不到犯得着、犯不着了!没法子。”李煦双手一摊,“总得把眼前搪过去。再说,这也不算白花,八阿哥为人最恤下,受人一点好处,从不会忘记的。”
“那好!”李鼎答说,“我跟佛四爷说就是。”
“你预备怎么跟他说?”
李鼎想了一下回答:“我先把老爷的这番意思跟他实说,不提那一万两千银子,看他怎么说。他如不问,自是心照不宣,我找机会补一句,作为交代。他如问了出来,我只好说实话,请他包涵。不过,我想他不会提那一万二。”
李煦听完,并无表示,凝神思考了好一会,突然说道:“使得!这么做,才像自己人,也不欺他。你好好儿敷衍佛老四去吧!”
02
佛老四叫佛林,与李家同旗。不过他不是包衣,而是汉军,本姓杨。这佛林是八阿哥贝勒胤禩的心腹之一,官拜从四品的二等护卫。他跟李鼎有夙缘,四年前头一次相见,便有相见恨晚之感。这四年中他到过苏州好几次,每次来非李鼎相陪不欢。所以当李鼎到达他父亲的别墅,专门用来接待达官贵人的萃春园中,佛林顿觉胸怀一畅,来不及穿长衣服,趿着拖鞋便迎了出来。
“哥儿啊哥儿,总算把你盼到了!”
佛林老远就喊,李鼎还来不及行礼,先双腿一蹲请个安,站起身来疾行数步照样再行一礼,这是不像磕头那样隆重,但在尊敬中格外显得交情深厚的“请双安”。
这双安一请,人已到了佛林面前。李鼎用埋怨的口吻说:“四爷没有过江,就该给个信,让我好接你去。事先一点风声没有,我还合计着,总得月底才到,不想这么快就来了。”
“咱们先不提这个,我替你引见一个朋友。”佛林扬脸喊道,“巴大哥,巴大哥!”
他口中的“巴大哥”是个蒙古人,名叫巴颜阿,是佛林的同事,官阶还低一等,是从五品的三等护卫,但以年龄较长,相貌厚重,所以佛林用此尊称。李鼎自居于晚辈,叫他“巴大爷”,很恭敬地请了个安,巴颜阿木讷而谦虚,照样还了个礼,寒暄数语,便敛手旁坐,再无别话了。
“老弟台,”佛林指着巴颜阿说,“他的差使碰了个钉子,得求你老太爷,既然你来了,我想跟你说也一样。”他转脸问巴颜阿,“单子呢?”
巴颜阿一语不发,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经过佛林转到李鼎手里,看上面写的是:“善搭假山老先生一人;善做砌末司务一人;年轻有真功夫好手二人。”
“是这么回事?”
佛林告诉李鼎,八阿哥整治园林,业已动工,还要在府里养个戏班子,须觅找“善搭假山”及“善做砌末”的人,认为只有苏州才有这些好手。此外还要找两个“护院”,要“年轻有真功夫”。至于特派巴颜阿来办这个差使,是因为他是摔跤高手,兼擅“太祖洪拳”,物色到的人,到底有没有真功夫,只有他才试得出来。
“前天初到,昨天拜客,今天办事。哪知苏州府是个书呆子,竟说要申详上头,这不是开搅吗?”
佛林谈到这里,李鼎完全明白了,向来亲贵王公差人往各省采买物件,办理私务,都是责成地方官办差供应。久而久之,不免有人招摇撞骗,地方官无从分辨真假,一律奉命唯谨,只求早离辖境,以致歹徒的胆子越来越大,到了康熙五十六年,竟发生了假冒“诚亲王胤祉巡视五省”的惊人骗局。
这个假冒诚亲王的骗子名叫孟光祖,大摇大摆地出了京,自称“奉旨巡视北五省”。沿途文武官员,跪接跪送,供应极其周到,到得山西地方为直隶巡抚赵弘燮手下,看出破绽,于是一面奏闻,一面查拿,孟光祖被凌迟处死。
为此,迭有上谕,严禁王府差官,擅赴各省招摇生事。而且定下两条律例,一条是:凡皇子差人外出,督抚奏闻。如无兵部勘合而擅索船马者,即行参究,诈骗者正法。地方官私自供应,革职治罪;督抚隐匿不报,降二级调用。另一条是:皇子差人采买物件,应将差去之人留住,一面将情由声明所指称之皇子,并将物件呈送。
这是为了防止假冒,如果确为皇子所遣差官,自然另作别论。不意苏州府公事公办,要照上谕办理,而凡此治园林、立戏班、雇护院,都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倘或据实上奏,也许天颜震怒,八阿哥胤禩会受严责,所以佛林说苏州府是“开搅”。
巴颜阿赋性平和,拙于交际,只好知难而退,来请教佛林。照佛林的脾气,不是好打发的人,只为离京之前八阿哥一再交代:万万不能惹是非!故而忍下这口气,只求让巴颜阿能够交差。
“请放心!”李鼎满口答应,“我一定能让巴大爷圆满交差。善做砌末的人,现成就有在那里,搭假山要胸有丘壑,六七十年前的好手是嘉兴人张南垣,他有个孙子,能传祖业,我明天就托人去接头;会武的,有点难,苏州府不出这种人才。不过也不要紧,可以到江宁去找。”
“那就重托了!”巴颜阿接口说,站起来抱拳作了个揖。
“言重,言重!交给我就是。”李鼎紧接着问道,“佛四爷,你还记得妙红不?”
提到“妙红”二字,佛林的表情很怪,先呈惊喜之状,渐变踌躇之色,复归平静之态,点点头说:“咱们先说两句私话。”
听得这话,巴颜阿很知趣地站了起来。“我可要洗澡去了!”他说,“失陪、失陪!”
“对了!”佛林说道,“你舒舒服服洗个澡,等着我,回头有你的乐子。”
“是了!我听你的招呼。”巴颜阿向李鼎又说一句,“失陪。”随即转身而去。
佛林看他去远了,方始低声说道:“我在京里听说,你老太爷近年的境况不怎么好?有这话没有?”
李鼎是纨绔子弟,最好虚面子,兼以年轻脸皮薄,一听他这话,脸就红了,含含糊糊地答说:“也不怎么样。”
佛林世故甚深,看出他的心理,正色说道:“你跟我说实话。”
实在是个很好的机会,但李鼎不善于哭穷诉苦,依旧是打肿了脸充胖子的脾气。“自然不比前两年。”他说,“不过,也还过得去而已。”
“既然过得去,我可要老实说了。我这趟差使,你想必已经知道了,八爷有一万两千银子在你老太爷那里,我想支一半。”
听得这话,李鼎既喜又悔!喜的是佛林所求不奢;悔的是自己不说老实话,否则也许三千银子就能打发,而且还得是正项,亦就是拨了一部分债务。这跟为了过关、白垫上四千银子,大有出入。
不过亡羊补牢,亦尚未晚,一转念间,李鼎硬着头皮说道:“佛四爷,不瞒你说,情形虽还不错,不过江南是所谓‘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现款调度比较难。家父预备了四千银子在那里,不知道你老能不能先凑付着花?”
“嗐!”佛林微有不满,率直说道,“老弟台,这就是你不对了!我拿你当自己人,请你说老实话,你怎么跟我耍花招呢?”
李鼎惶恐异常,竟讷讷然无法辩解,只是涨红了脸,连连认错,反倒使佛林自悔言重,不免歉然。
“好了,好了,说过就算了,我就使四千银子吧!不过,”佛林提出条件,也是请托,“你得替我办两件事。”
“是的!”李鼎定定神答说,“只要力所能及,唯命是从。”
“一件公事,一件私事。公事就是禩贝勒想买两名侍婢,要貌美如花,要性情柔顺,要礼节娴熟,这都还不难,难的是要天足。否则,不合旗下的规矩,而且小足伶仃,趋走不便,何能当差?”
“这怕不容易!”李鼎面有难色,“江南人家女儿,不缠足连找婆家都难,大脚丫头非丑即蠢,而况时间又是如此局促。”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佛林答说,“多花几文,多雇人去找。以苏州人才的出色,我想亦不见得没有。”
“好吧!勉力为之。佛四爷,请你再说私事。”
“私事就要谈妙红了。”佛林率直说道,“我想把她接出去。”
“原来是要为她赎身!”
李鼎心想,这件事也很难办。妙红的假母是勾栏中有名的厉害角色,欲壑难填,只怕两千银子都办不下来。果然如此,难题又落在自身,因为很显然,佛林自有那一万两千银子的凭借,方才承诺只“使四千银子”,无形中有个附带条件,此数能让他了却公私两事。否则,就不是这样好打发了。
转念到此,他已完全了解,只要将他的差使办妥当,复能偿他的藏娇之愿,欠禩贝勒的一万两千银子,纵不能一笔勾销,眼前的这个关,坦然可过。然则佛林的公私两事,亦等于就是他家的家事,能省得一文便有一文的好处。
于是李鼎凝神细想了一会儿说:“佛四爷,你这件私事,我一定替你办妥当,不过你得听我的。”
“好啊!只要你有这句话,我为什么不听你的?”
“我也不是见识、阅历能高过佛四爷。只是本地的花样,懂得多一点儿而已。”李鼎要言不烦地说,“如今顶要紧的一件事是,你老先不能跟妙红见面。”
“喔!”佛林有些怏怏然的模样了,“你能不能说个道理我听?”
花丛中奥妙无穷,其中的道理要讲清楚了,便等于一部《北里志》。而李鼎又临时起意,打算着先向妙红的假母探探口气,倘或狮子大开口,竟连还价亦无从还起,便要出之以势劫的下策。要这样做,就必须滴水不漏,极其隐秘,所以佛林不宜与妙红见面,免得引起惊疑。
当然,这话一时还不便说破,李鼎只这样答道:“无非怕人家居奇之意。佛四爷若要好事成双,一劳永逸,眼前必得忍一忍。”
“好吧!忍吧!”佛四爷叹口气,“那么,今天干点儿什么呢?”
“只不过不到妙红家,别处还是可以去。”
听这么一说,佛林不再那么愁眉苦脸了,当即打发一个跟班去看巴颜阿,如果沐浴已毕,便好一起去寻芳觅醉。
苏州的十里山塘,与秦淮旧院齐名。八十年前,中原残破,而一江之隔却是纸醉金迷的乐土。桃花扇底,烽火不惊,曲院河房,不知有多少名公巨卿的韵事在流传。
当时秦淮的名妓,声价虽高,烦恼亦多,或者为情所累,或者为债所逼,或者恶客仗势嬲缠。每每以十里山塘为逋逃薮,至今土著指点,还能辨识何处是陈圆圆被劫之处,何处是董小宛避债的高楼。
这衣香鬓影飘拂在曲槛回廊中的上塘、下塘,佛林是旧游之地,巴颜阿却还是初次见识。李鼎有意炫耀,多走了几家。每到一处,鸨儿、姑娘无不笑脸相迎,“大爷”长、“大爷”短的令人应接不暇。莺声呖呖的吴侬软语,佛林还听得懂几句,巴颜阿一窍不通,只觉得好听,绽开既厚且宽的嘴唇,笑容没有断过。
走到第五家,迎出来一个鸨儿,三十五六岁,皮肤很黑,但鼻直、口小、眼大,看得出年轻时节是烟视媚行的尤物。招呼过了李鼎,看着佛林问道:“这不是佛四爷吗?”
开出口来,撇的是京腔,李鼎欣然说道:“行了,就这里吧!巴大爷有个可谈的人了。”
接着,李鼎居中指名道姓,鸨儿姓邱,年轻时的花名叫秋雯,现在都称她邱姐。巴颜阿亦是如此称呼。
邱姐经营的这座勾栏,一共有六间房,最大的一间在楼上,已有人定下了。李鼎好面子,要邱姐设法跟原客疏通情让,费了好半天工夫,居然办到了。于是,李鼎面有得色地肃客上楼,在东首一间,前后打通,南北窗户、面东的屏门,此时湘帘高卷,门户全开,晚风满楼,宿汗全消,佛林大为赞赏。
到此自然卸去长衫,邱姐亲自带着人照料,热手巾擦背,冷手巾擦脸,然后奉茶敬果,张罗半天,却始终未见姑娘露面,佛林可有些忍不住了。
“咱们找几个人瞧瞧吧?”他向李鼎说。
“佛四爷,你先歇一会儿。”邱姐急忙着口,“姑娘都在洗澡、梳头,快来了。”
“先挑定了也好。”李鼎问道,“这屋子是谁的?”
最大的屋子,照例归最红的姑娘住。不过邱姐手下最红的一个姑娘,为徽州巨贾邀到黄山避暑去了,所以只能报出名来,跟李鼎斟酌了好一会儿,为佛林与巴颜阿选定了两个姑娘。
不一会儿,门帘启处,出现了一个娇小玲珑的丽人,进门先笑,笑得极甜,李鼎便先指点:“竹香,这位就是佛四爷。”
竹香叫应了,又请教巴颜阿的姓氏。言语不通,仍徐李鼎传译。幸好,为巴颜阿挑定的湘琴也来了,此人貌仅中姿而气度甚好,会说京白。
“三位爷,”邱姐来延客,“开席了!请这面坐。”
走过去一看,是一桌盛馔,佛林便不以为然,“老弟台,你又何必这么客气,”他说,“糟蹋粮食还其次,人少菜多,吃着也不香。”
“那就再邀几位客来。可是,”李鼎踌躇着说,“邀谁呢?”
“有、有!”邱姐一迭连声地,接着便报了几个名字,供李鼎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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