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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一句话,使得惊魂甫定的妙红,五中如焚,也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湿透了她刚换上身的那件藕色纱衫,一头黑发经汗水浸润,又光又滑倒像缎子。
见此光景,娘姨自悔鲁莽,“小姐,小姐,”她赶紧安慰着说,“不要急,不要急,白是白,黑是黑,一定分辨得清楚的。”
“我怎么能不急?千辛万苦,积下来一点东西,后半辈子都要靠它,现在没到官里,就算分辨清楚,不是贼赃,也不过不吃官司,东西要拿回来,不知哪年哪月。就算能拿得回来,你倒想想还能剩下什么?”说着,眼泪已忍不住滚滚而下。
她说的是市井之中人人皆知的实情,娘姨只好叹口气说:“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好去了再说。”
“你陪我去一趟。”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娘姨点点头,换了衣服,陪着妙红一起进城。
07
各省州县衙门的规制是一样的,一进朝南的大门,沿着甬道,两排平房,东面是吏、户、礼三房,西面是兵、刑、工三房,宛然朝廷的六部。差役统隶于三班,皂班是内勤,县官升堂,站班执勤的衙役,与管监狱的“牢头禁子”,都归这一班。北班、快班是外勤,名为一管拘捕,一管侦缉,其实混而为一,总称“捕快”。两班的头脑名为“都快”,俗称“捕头”,是一县之中最威风的人物之一,哪怕缙绅先生见了他,都不免假以辞色,客气的称呼是一个“头”字,姓王的叫“王头”,姓李的叫“李头”。长洲县的捕头姓余,自然就叫“余头”。
“班房”就是三班治公之地,通常都紧挨着刑房。人犯到案,先羁押在班房。倘是盗案、窃案,先由捕头问,再由刑房书办问,这两道关要过得去,就得好好花一笔钱。但兰桂姐未曾花钱,亦未吃苦头;表面上看起来是潘三来打了招呼,放他一个交情,其实另有算计,故意放松一步。
妙红是被传来作证的,所以不坐班房,衙前衙后的大街小巷中,多的是茶店,专供打官司的人歇脚、约会、说合。地保“王老实”受命将妙红带到一家字号,名叫“六顺”的茶店,坐定下来,开口说道:“妙红姑娘,你城里有没有熟人?”
妙红一愣,不知所答,想了一下答道:“地保大爷,你知道的,我吃这碗饭,熟客很多。不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问这句话?”
“恐怕要找保——”
“什么?”妙红急急问,“地保大爷,你不是说,问完话就让我走,怎么还要交保。”
“不保你的人。”
“那么保什么呢?”
这地保对“余头”玩的把戏,还不甚了解,觉得有些有出入的话,还是保留为妙,所以含含糊糊地答一声:“也许不要,回头再说,总而言之,没事!”
“哪里会没事?”妙红愁眉苦脸地说,“刚才抄去的箱子,有一只是我的,当贼赃没到官里,真正天大的冤枉。”
话还没有说完,她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赶紧定睛细看,没有弄错,是温世隆带了个小厮正走了进来。
“温二爷、温二爷!”她离座大喊。
“你来了!”温世隆走过来平静地看着地保问妙红,“这位是?”
“我们那里的地保大爷王老实。”妙红辨出温世隆“你来了”那短短三字的味道,忍不住张口就问,“温二爷,兰桂姐吃官司的事,你知道了?”
“我也刚听说。”
“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我带来问话。还有,从兰桂姐那里抄去的——”
“你不要管她。”温世隆很快地打断了她的话,“不管打什么官司,说老实话总不错!”说完,他转身要走了。
“慢慢!温二爷,还有件事。”妙红伸手拉住他说,“回头恐怕要找熟人做个保,请温二爷帮我的忙。”
“这是谁跟你说的?”
“喏,这位地保大爷。”
“喔,”温世隆转脸问地保,“请问,老兄怎么知道她要交保?”
“是余头手下的人告诉我的,说妙红姑娘来了,只要问两句话,就可以饬回,不过要备个保在那里。”
“是人保,还是铺保?”
“没有说。”
“没有说,就只要人保。我来找!”温世隆回身跟他的小厮说,“阿利,你跟着王地保,有事你到小脚张那里来找我。”
等温世隆一走,随即又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差役,姓田;女的是个中年妇人,生一双锐利得令人生畏的眼睛。地保急忙起身招呼,管她叫“姚二娘”。
妙红知道,这必是官媒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姚二娘请坐!”随手又递了一杯茶过来。
“多谢,多谢!”姚二娘拉着她的手称赞,“真正标致人才。”
话很客气,那双眼睛却肆无忌惮地将她从头看到底,妙红不免心慌,把个头低了下去,心里思量,何用搬个官媒出来,莫非其中另有花样?
这是她过虑,传唤妇女,照例要用官媒照料。姚二娘是特意来献殷勤的,“姑娘,”她说,“马上要传你去问了。你们鸨儿娘的这件案子很重,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我哪里知道?”妙红乱摇着双手说,“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兰桂姐会是强盗的窝家!”
“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知道不要紧,不过‘一字入公门,九牛拨不转’,回头你的口供要当心,说错不得一句。不然,证人变成被告,可有苦头吃了。”
“是的,是的。”妙红又上了心事,“不知道会问我什么话?要怎么说才不错?”
“只要心定下来,话就不会说错。妙姑娘,我教你一个秘诀:不问不开口,话要说得少。一句话可以说尽的,千万不要用两句。”
“嗯,嗯!”妙红有些领悟了,“我只顾我自己,该说什么说什么。”
“对!不过到了里头,心里会慌,神志就不清楚了。你不要怕,有我在旁边壮你的胆,包你不吃亏。”
“是的,多谢姚二娘。”妙红着实感谢,对她那双眼睛,也不觉得可怕了。
“俗语说的:公门里面好修行。我婆婆常跟我说:你待人家十分,人家不会还你八分。不要当人家傻瓜,人家是懂好歹的。”一面说,一面眼角不断瞟到妙红手上。
妙红恍然大悟,“你老人家的言辞一点不错!一个人不懂好歹,不变了畜生?”说着,取下指上的一只蓝宝石戒指,拉过姚二娘的手来,将戒指套入她手指。
“不要,不要!”姚二娘直待戒指套好了,才装腔作势地辞谢。
“小意思!”妙红捏住她那只去勒戒指的手,“你老人家不赏脸,就是看我不起。”
姚二娘还待谦让,故意装作不见的地保王老实却忍不住发话,“好了,好了,姚二娘!”他说,“自己人,用不着再说客气话。”
“王大哥这么说,我就老实了。”姚二娘紧接着说,“老田,我看就过去吧,这样热的天,早早完了事,他们两位好回去。”
“不忙!”姓田的差役说,“这里风凉,坐一会儿再走也不迟。”
话风似乎不妙,地保王老实转脸去看妙红时,恰好碰上姚二娘抛过来的眼色,心里越发雪亮。妙红当然也能意会,所以等地保一站起来,立即跟了过去。
“到了庙里不能拣菩萨烧香。”他轻声说道,“男的也要打发。”
“不是给过‘草鞋钱’了吗?”
“那是上门的时候,不算数。”地保又说,“这回给了,下回还要给。总而言之,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碰上了,只有认倒霉。”
妙红无奈,只好问说:“要多少呢?我又没有带钱。”
“没有带钱倒不要紧,只要说定了就行了。我看,起码得送二两银子。”
“二两就二两!”妙红叹口气,“最好一辈子不要进衙门。”
08
同在班房,待遇不同。兰桂姐在里间,跟监狱一样的铁窗、栅门,空宕宕地除了一领破草席,一只没有盖子的马桶以外,一无所有。
妙红是在外间,有门而不闭,而且还有条凳可坐。刚刚坐定,铁窗上立刻出现了一张首如飞蓬,形容困顿的脸,急促地喊着:“妙红,妙红!”
“兰桂姐!”妙红一面回答,一面起身,待奔了去相会时,却让姚二娘一把拉住了。
“不要去!”她低声叮嘱。
“姚二娘,”妙红央求着,“我跟她说两句话就回来。”
看在宝石戒指的分上,姚二娘板不起脸来,想了一下,神色严重地说:“不是防你跟她串供,是防她从你嘴里打听消息。你跟她碰碰头可以,有关你的话,一句不能说。你不要忘记你自己说过的话,你只管你自己最好。”
“我懂。”
“她一定要问你,家里怎么样,你就说平安无事!千万不可告诉她,到她那里去搜查过。”
“我知道了。”
于是隔着铁窗,泪眼相对,兰桂姐的神气完全变过了!平时老练沉着,喜愠不形于颜色;此时狼狈软弱,说话无一字不是带着哭声。
“你看,作的什么孽?叫化子都不如!”她回身指着破草席说,“还说是看老潘的面子,不然要拿链子锁在马桶旁边。这还不去说它,有件事真下作,说出去羞杀、气杀,让人家笑杀。”
“是……”妙红知道她必是受辱,却不知如何受辱。
“你看,统统都是窗子,一点遮蔽都没有。我要解手,倒说不准我出去,有现成的马桶在这里。等我一坐上马桶,窗子外面七八张面孔,又说又笑,说是屁股雪白粉嫩,不像快四十岁的人。我真恨不得端起马桶,朝窗子摔了过去,想想——唉!”兰桂姐失声而哭。
这一哭出声来,姚二娘立刻上前干涉:“好了,好了!你回来。”她一把拉开妙红,然后向兰桂姐瞪眼骂道,“哭什么?你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少奶奶?屁股不能让人看的?”
这一骂,使得兰桂姐愈感委屈,但却只能饮泣了。妙红自然也是伤心惨目,只好强作不见,找一个兰桂姐所望不见的角落,垂首而坐,默然不语。
“带人!”门外有人在喊。
妙红一惊,抬眼看时,视线恰好碰上姚二娘。“不忙!”她说,“先问鸨儿娘,再问你。”
“喔,”妙红突然想起,“姚二娘,见了县大老爷,我要怎么说?”
“不是县大老爷问。如果是要县大老爷来问,你就糟糕了!”
“那么,是谁问呢?”
“我们头儿。”姚二娘说,“回头你客气一点,称他一声余大爷!”
09
由于已问过一次,有了经验,兰桂姐不但不如第一次受余捕头盘诘那么害怕,而且还抱着满怀的希望,认为这一回问过,很可能就此无事,释放回家。
她是这么在想,潘三在吴县虽非捕头,但也是班房里的“老大哥”。两县同城,长洲在东,吴县在西,西城比东城热闹,茶坊酒肆,鱼龙混杂,所以长洲县的捕快办案,出现在西城的时候居多,自然要求教吴县捕快。道前街臬司衙门附近,有个“茶会”,是两县捕头每日必到之地,而道前街就是在吴县地界。既然如此,潘三要出面来说个情,余捕头不会不买账。不然就是光棍打话,“你做初一、我做初二”,余捕头到了吴县,就“强龙难压地头蛇”了。
再有一想是看到妙红才引起来的。长洲县班房何以要传妙红,她不知道,不过看到妙红所受的待遇,不是犯人而是证人,所要求证的,自然是问妙红,她曾否窝藏过贼赃?她相信证人会说实话,为她洗刷冤情。
因此,一见了余捕头,她先开口说道:“余头,你们把妙红找了来,再好不过。妙红跟我在一起七年多,我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她,倒问问她看,我哪年哪月哪日,做过窝家?”
“当然要问的,不然找她来干什么?”余捕头把搁在桌上的脚放了下来,喊一声,“小黄!”
小黄是个又瘦又小的后生,穿一件夏布大褂,脸色苍白,像个穷酸书生,手里捧着一个卷夹,站在余捕头旁边,一言不发。
“兰桂姐,你知道不知道,你窝藏的贼赃,人家详详细细招供了,我们开了单子在这里。”
兰桂姐一听这话,疑惑多于惊讶,毫不迟疑地答说:“我倒不知道,居然还有单子。”
“小黄,”余捕头努一努嘴,“不到黄河心不死!你念给她听。”
于是小黄从卷夹中取出来一张纸,捧起就念,珍珠头面一副,大珠多少、小珠多少;金戒指几个,每个重几钱几分,念得很快,兰桂姐连想都来不及想。不过,信心却是越来越强了,心里不断在说:我哪里有那些东西,完全胡说!
等念到“西洋美女金表一只”,兰桂姐恍然大悟:“不要念了,不要念了!”她乱摇着手说,“我知道了。”
小黄自然停了来,余捕头不慌不忙地说了句:“那你说。”
“单子上这些东西是有的,在我那里。不过不是贼赃,是人家辛辛苦苦挣了下来,寄放在我这里的。”
“喔,谁寄放的?”
“喏!”兰桂姐举手向外一指,“就是妙红。”
“是妙红寄放在你这里的?”
“不错!”兰桂姐答说,“马上可以叫她来问。”
余捕头不理她,管自己问:“妙红寄放在你这里,有多少东西?”
“我不知道。箱子她自己上了锁的。只知道有一只表,后面盖子打开来,里面有张画,画的是赤身裸体的西洋美女。”
“就是一只箱子?”
“一只。”
余捕头点点头,转脸吩咐:“都抬过来!”
抬来三只箱子,两只是朱漆描金的皮箱,一只樟木箱。自己的东西,兰桂姐自然认得,气急败坏地简直要跳脚了。
“是我自己的东西,怎么说是贼赃?怎么好这么冤枉人,有报应的!”
最后一句话惹恼了余捕头,将桌子一拍,站起身来瞪眼戟指骂道:“娘卖×,说点啥?你当你轧了潘老三这个姘头,有了靠山了!老子倒不相信,偏要扳一扳你的靠山。来,先料理了妙红的这只箱子再说!”
兰桂姐知道一句话闯祸了,急忙赔不是,已难消余捕头的新仇旧恨。原来吴县捕快,自恃大县,平日在茶坊酒肆,遇到长洲县的同行,言语神气之间,总不免多少带出一种身份高人一等的意味。潘三心粗气浮,开罪于人,更是常事。余捕头积忿于心,已非一日,所以这一次听部下撺掇,根据花面狐的献计,预备栽赃陷害兰桂姐,好好敲她一笔时,先还有些踌躇,及至听说兰桂姐仗姘夫潘三之势,刻薄姑娘,才下定决心,照部下献议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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