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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厨精制的筵席,仍旧设在水榭,李煦父子以外,二姨娘与四姨娘亦都同席。本推李绅上坐,他坚辞不允,仍按家人之礼,李煦坐了首席,左面是李绅、李鼎,右面是二姨娘、四姨娘。
首先敬酒的是李鼎,“绅哥,”他举杯说道,“万里之行始于今,虔祝顺风。”
李绅欣然接受,“小鼎真有长进了!”他向李煦说,“看得出很用功。”
“喔,”李鼎问道,“何以见得?”
“华阳国志:蜀使费袆聘吴、武侯在成都南门外饯别,费袆自道‘万里之行始于此’,以后那座桥就叫万里桥。小鼎刚才那句话,套用成语,脱口而出,所以知道他长进了。”
“要长进才好!”李煦又高兴、又感叹地,“我们李曹两家,从国初至今,三世巴结,才有今天这么个局面。不过,这十年来,连番挫折,打击不可说不重。从曹家父子接踵下世,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在撑着!望七老翁,不知道还有几年。承先启后,重振家声,要靠你们这一辈了!”说着,忍不住流下泪来。
“你也是!”四姨娘急忙以埋怨作慰劝,“一个人的运气,总有好有坏。如今眼看家运又要转了,老爷正该高兴,好端端的,又伤什么心?缙之动身的好日子,你也不嫌忌讳?”
“对,对!”李煦抹去眼泪,“想想实在没有什么好愁的。缙之,有件正事,我要跟你商量。”
“是!”李绅点点头,放下酒杯倾听。
“从前吴三桂开府昆明,自己可以任官,号称‘西选’,那当然是侵夺朝廷的权柄。不过,十四爷的情形不同,我记得前三年有上谕:‘朕曾有旨,此次大兵在外,如遇章京、并护军校、骁骑校缺出,令大将军即行补授。’这章京自然是指‘梅勒章京’,也就是副都统,正二品的武官,十四爷都有权调补,那么,四品以下的文官,也就不用说了。”
“大致如此。”李绅答说,“川陕、云贵两总督,陕西、甘肃、四川、云南、贵州五省巡抚,都在恂郡王节制之下,又有上谕,自然可以便宜行事。不过,为了尊重吏部的职权,总是一面先派署理,一面咨部,只是部里无有不准就是!”
“这就行了!”李煦大为起劲,拿起银镶牙筷,点着云南大理石的桌面说,“缙之,我为你借箸代谋。军功不论出身,你是大将军的谋主,委你署理一个道员,无须要有别的资格。这一层,只要你肯开口,十四爷无有不准之理。是吗?”
“是!不过……”
“你不必往下说,听我的。”李煦有力地挥着牙箸,“十四爷不吝禄位之赐,不过,不肯放你离他身边。那时候,你就有一番说辞了!”
“平逆大功,告成在即;军务上的参赞,是无所谓的事了。如今十四爷要收物望,要寄耳目,东南人文荟萃,财赋雄区,关系极大。你所可报答十四爷的,就是到江南来替他干这些差使。这话,一定能打动十四爷,到那时候,我到京里去走一趟。吏部张运青,外清内浑,我跟他有交情,再有十四爷的关照,我替你把老杨的缺弄过来!”
“老杨!”四姨娘又插了一句嘴,“谁是老杨啊!”
李煦指的是苏松粮储道,正黄旗汉军杨本植。江苏全省七府一州,总督、巡抚分治,江苏巡抚下辖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而这四府皆归苏松粮储道所管,权势赫赫,足与“三大宪”相颉颃,如果李绅能做这个官,在座的人谁也无法想象那是如何热闹有面子的一件事。
“什么叫衣锦还乡?缙之,这就是!”李煦兴奋得满脸发红。
听他说得起劲,连李绅都不觉神往。二姨娘、四姨娘更是全力怂恿,终于将李绅的功名心,鼓荡得热了起来。
因此,这一席离筵,竟不见丝毫惜别之意。欢饮已足,乘兴登船。李煦亲自送到阊门外南新桥码头,再三叮咛,明年一定归娶。直到一棒锣声,官船启碇,才坐轿回城。
05
温世隆接手料理佛林的事,照李鼎的交代,仍然以花面狐为谋主,假名叫局,将妙红召来,开门见山地告诉她,佛林想娶她为妾,问她的意思如何。等妙红表示乐从,花面狐方始问她:如果兰桂姐恃以为奇货,勒索巨额身价,妙红是不是愿意悄然随佛林北上?
妙红答得很坦率,她说从“淴浴”以后复归旧巢,即是自由之身。但虽无卖身纸或代替卖身纸的借据之类的契约在兰桂姐手里,却有口头约定,依傍兰桂姐的门户,以四年为期,期前从良,须纳银四千。这是个很苛刻的条件,但因兰桂姐为她设计“淴浴”之时,便扣住了她的一只箱子,风尘中几年的积蓄,都在里面,首饰皮货,约值五六千银子。所以不得不受恶鸨的挟制。妙红表示,只要有办法能把她那只箱子原封不动收回来,她不必佛林破费分文,就可以跟他走。
花面狐心生一计,能把妙红的箱子要回来,两千银子就可中饱。但巧取不成,便须豪夺,经官动府,须温世隆有担当,才可放手办事。
“你说经官动府是,”温世隆问道,“是怕会告到长洲县?”
“是啊!虎邱归长洲县管。”
“那就不要紧了!长洲县蒋大老爷跟我们府里是有交情的。”
“这样说,温二爷你有担当?”
“只要不是人命案子,没有什么担当不下来的。”
“行!”花面狐欣然说道,“我有条计策,温二爷,包管你叫好。”
等他压低了声音,说了他的那条计策,果然,温世隆跷起大拇指说:“妙极!我看用不着经官动府,马到成功。”
“但愿如此。”
温世隆想了一下,觉得有句话不能不问:“我们先小人,后君子,大家先说明白,事情办成功了,怎么谢你?”
“不要你谢。”花面狐答得非常爽脆。
温世隆大出意料。“那么,”他迟疑地问,“我倒请问,老大哥这样子费心费力,所为何来?而况,就算你老大哥讲义气,可是皇帝不差饿兵,长洲县班房里的那两位朋友怎么办?”
花面狐笑一笑不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世界上‘七十鸟’就没有好东西,兰桂姐尤其坏。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温世隆憬然有悟,花面狐勾结长洲县的捕快,另有敲诈之法。事情做得过分,就会出纰漏,他心里倒不免嘀咕了。
花面狐看穿了他的心事,生怕他打退堂鼓,赶紧安慰他说:“温二爷,你请放心,这件事可收可放,操纵由心,到时候见机行事,不会让你担当不了。”
“好罢!”温世隆格外叮嘱,“凡事大家先商量好,脚步站稳,自然不怕。”
“对!谋定后动,我决不会冒失。”
于是将花面狐的计谋,从头检点。温世隆很仔细地考虑了每一个细节,直待有了十分把握,才化名叫局,将妙红找了来有话要问。
“妙姑娘,”温世隆说,“你说,只要把你寄放在兰桂姐那里的一只箱子取了回来,你马上就跟佛四爷走。这话算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妙红斩钉截铁般坚决,“一定!”
“那就是一言为定。我倒问你,你箱子里有些什么东西?”
妙红不明他的用意,迟疑着答说:“东西很多,一时也记不起。”
“自己心爱的东西,没有记不起的道理。你慢慢想!”说着,温世隆打开墨盒,取张纸铺在桌上,好整以暇地,显得十分从容。
“怎么?”妙红越发困惑,“温二爷,你要开单子?”
“对!我替你开张清单。为什么呢?”温世隆自问自答,“单子开出来看,从宽估一估,看值多少钱。如果箱子拿不回来,照样赔你一份,不就如你的意了吗?”
是这样的作用!妙红大为兴奋,“温二爷,”她故意笑着问,“你不是拿我开胃,弄个空心汤圆给我吃吧?”
“妙姑娘,这叫什么话?”温世隆很认真地,有些怫然不悦的模样,“你把我们织造府这个钦差衙门看成什么地方了。”
“喔,喔,我错,我错!”妙红急忙赔罪,“我是一句笑话,温二爷别生气。”
温世隆把脸色放缓和了说道:“妙姑娘,我索性告诉你吧,这只箱子不出三天就可以拿回来,一到手你马上就得动身,你趁早预备预备。这会儿,你说吧,有些什么东西?说得越清楚越好。”
妙红收敛笑容,凝神细想了一会儿说道:“珍珠头面一副,金镯子两对,一对重四两八钱……”
一面想,一面报,费了半个时辰才报完。温世隆问道:“还有没有?”
“值钱的首饰、皮货都在上面了。还有些零碎东西,一时也想不起,就不管它了。”
温世隆点点头,收起单子,很郑重地告诫:“妙姑娘,这件事你泄露不得一点点,只好一个人放在肚子里。”
“我知道。”
“还有,这两天你不管遇见什么事,不必惊慌,实话直说,包你称心如意。”
“温二爷,”妙红不免惴然,“你说,这两天会出什么事啊?是……”
“不要问!”温世隆截断她的话,“我替佛四爷办事,还能害你吗?自然一切都是为你好,你只记住我的话,包管错不了。”
06
连宵苦热,加以有事在心,妙红每天都要到后半夜清凉如水之时,方能入梦,这一觉自然要睡到近午时分,方能醒来。
这天上午好梦方酣,突然惊醒,只听隔院人声嘈杂,侧耳细听,有句话很清楚:“有什么事,到了衙门里再说!”
衙门!妙红一惊,不由得就想起了温世隆的警告。翻身下床,开房门出去,只影皆无,大概都到隔院去了。妙红重新回房,换了件衣服,拢一拢头发,拿冷手巾擦一擦脸,也想赶了去探个究竟。但就这么片刻耽搁,人声已由近而远,同院的姐妹亦都回来了。
“刚才闹什么?出了什么事?”
“兰桂姐闯了大祸。”有个花名小珍的姑娘说,“捉了去了!”
“谁来捉?闯的什么祸?”
“自然是县衙门里的差人来捉,地保领了来的,说兰桂姐做强盗!”
妙红始而大惊,继而失笑,“这不是活见鬼的事!”她说,“兰桂姐做强盗抢了哪一家?说这种话的人,简直没脑子。”
“他们这么在说,我哪里知道?”小珍嘟着嘴说,“反正把兰桂姐捉了去了,这件事总不假。”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有的是靠山,如今就要看她靠山的力量了。”
说这话的另一个姑娘,是幸灾乐祸的口吻。妙红心知其故,兰桂姐做人忒嫌精明,仗着姘夫是吴县捕快,当作一座靠山,有时还不免打几句不该打的官腔,譬如“送你到班房里,请你吃一顿‘皮巴掌’”之类。如今她自己到了班房,可不知道会不会吃“皮巴掌”?
这样想着,不由得脱口问道:“潘三爷知不知道这里出了事?”
“相帮已经去通知了,我看没有用!人家长洲县衙门,关他吴县屁事!”
话虽如此,到底同在苏州城,彼此在公事上是有联络的。妙红心想,有潘三在,兰桂姐多少有些倚靠,长洲县的捕快,看在潘三分上,亦不至于太难为她。这样想着,倒替兰桂姐略感宽慰。但想到温世隆的话,心里不免嘀咕,不知道此事可与己有关?因而匆匆漱洗,决定亲自进城去打听一番。
正在换出客的衣服时,恰好她房间里的娘姨阿宝由外面进来,见了便问:“小姐要出门?”
“我想进城。”
“这样的太阳,又是日中,有什么要紧事等不得?”
妙红想了一下说:“我不放心兰桂姐的官司,想进城去打听打听。”
“小姐,你发疯了!”阿宝神色凛然地将她的袖子一拉,并坐在床沿上,低声说道,“兰桂姐的闲事管不得!你不要惹火烧身。”
“怎么?”妙红困惑地,“莫非真的做强盗?哪里会有这种事!”
“你当作强盗一定要杀人放火?”阿宝紧接着说,“她是强盗的窝家。”
妙红大惊失色,“有这样的事?”她说,“倒看不出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阿宝又说,“不是有句老话,捕快贼出身?潘三恐怕靠不住,如果她真是窝家,一定是由潘三这条在线来的。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碰上这种事,避嫌疑赶紧躲开还怕来不及,小姐,你怎么好鞋去踩臭狗屎呢?”
“嗯、嗯!”妙红将一件簇新的藕色纱衫抛在床上,连连点头,“亏得你提醒我!”
进城作罢,打听还得打听。昼长无事,炎暑正盛亦不会有寻芳客上门,姑娘们三三两两找个阴凉之处,一面嗑瓜子,一面聊闲天,都在谈这件事。不时有人带来新的消息,所以妙红坐在那里就能打听到许多新闻。
谁知最后是妙红本人出了新闻,“赶快,赶快!”有人来报,“妙红,你也要进班房了!”
“瞎说八道!”妙红又惊又气,“我犯了什么王法,要进班房?”
“你看,地保都来了!”
其时地保已经带着公差来了。公差共有六名,皂衣皂帽,脚上是薄底快靴,手中所持,不是链子,便是手铐,再不然就是两尺来长的铁尺,挺胸凸肚,眼珠凸出,四处乱转,一副捉拿江洋大盗的架势,吓得妙红心惊胆战,面无人色。
“妙红姑娘,来,来,你别怕!没事。”地保开出口来,异常温和,“马上到县衙门里转一转,还来得及回来吃夜饭,快去换衣服。”
话太中听,反而令人不易置信,妙红怯怯地问道:“地保大爷,你的话是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如果我说话不当话,人家不会叫我‘王老实’了!”
她仿佛听人说过,本坊的地保外号“王老实”。这一记起,放了一半的心,但仍有句话要问:“要问我什么话?”
“那就不知道了。只说是句与你不相干的话,问完马上放你回来。快、快,马车在等。”
于是妙红回自己屋子里去换衣服。心中却仍有疑问,如果只是来传唤她到县,何用六名公差?隔不多时,她的疑问,有了解答,只听隔院喧哗,杂有哭声,细辨是兰桂姐不知跟谁生的一个十二岁女儿小兰在哭——娘姨来报,六名公差在搜兰桂姐的房间,查她所窝藏的贼赃,小兰胆大,居然抗议,不准公差搬她母亲的箱笼,被揍了一巴掌,所以哭了。
“小姐,”娘姨突然忧形于色地,“抄了去的箱子,有一只好像是你寄放在兰桂姐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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