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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也带了日升昌的票子。”仲四又说,“黄主事我没有见过,回头请你引见以后,一切我来跟他打交道。”
“那再好没有。”曹雪芹将存单取了出来,还没有交过去,便让仲四拦住了。
“你这笔钱先别动,回头再说。”
就这时福生出现了,曹雪芹便问:“四老爷都预备好了?”
“预备好了,只等过堂。”
曹雪芹点点头,“你先去通知黄主事。”他说,“我们马上去看他。”
一行三人到了黄主事屋子里,曹雪芹为仲四引见的说辞是:“是家姊丈仲四先生。”
“久仰,久仰。”黄主事很客气地请教,“仲四先生在哪个衙门?”
“不敢,不敢!”仲四有些发窘,“捐了个小职衔在身上,这‘先生’的称呼,绝不敢当,黄主事就管我叫仲四好了。”
“喔,喔,”黄主事问曹雪芹,“这位仲四爷,原来的行当是……”
“原来是镖行。”曹雪芹又说,“他的一位少君是河南驻京的提塘官。”
“怪不得,我看仲四爷,豪迈之气,溢于辞色,原来是老江湖,请坐,请坐。”
“谢谢!”仲四转身说道,“棠弟弟,令尊多亏黄主事照应,今天过堂还要请黄主事格外成全,你给黄主事磕头道谢。”
“是。”曹霖双膝一弯,向黄主事磕了个头。
“怎么行了大礼,不敢当,不敢当。”黄主事避到侧面,将曹霖扶了起来。
原来仲四虽是买卖人,衙门里的规矩极熟,凡是发遣起解,刑部、兵部一处处投牒过堂,手续极繁。有些喜欢作威作福的司官,不但呼来喝去,态度极为无礼,而且每每遇事挑剔,不上手铐,便会发话,少磕一个头,破口大骂。曹如受此辱,一定会当场流泪。所以全靠带领过堂的黄主事格外照应指点,才能顺利过关。
果然受了曹霖这一个头,黄主事自己先示意,“令尊今天过的堂,一共有七处,修城是工部的事,将来缴款又跟户部有关,所以户部也得到一到。”他向曹霖说,“其中有两处比较麻烦,如果万一照应不到,要请足下包涵。”
曹霖不知如何回答,仲四便说:“有黄主事在,一定处处顺利。”他向曹雪芹说:“你们哥俩先请便,我跟黄主事好好来请教。”
“好。”曹雪芹向曹霖使个眼色,“咱们到外面去等。”
屋子里只剩下主客二人,仲四开门见山地说:“舍亲的事,一切都托黄主事代办,除了车价以外,各处应该有的规矩,我们绝不敢少。请黄主事吩咐一个数目。”
黄主事一听这话,便知是个晓事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说,“仲四爷是外场漂亮人物,诸事好办。说老实话,哪个衙门都有难惹的人,在我们帮忙,也只有自己落个清白。如今仲四爷这么说,似乎我倒不能不蹚浑水了。”
“言重,言重。黄主事是帮我们这面的忙,可也是帮各衙门朋友的忙。至于对黄主事,我们自然额外还有点微意。请吩咐吧!”
“老兄这一说,我可真不能不替你们精打细算了。”接下来一面扳着手指,一面念念有词,是在计算数目,最后说了句,“这样吧,共七处,通扯计算每处二百两,车价一千三,总共两千七。”
“是。”仲四掏出一个“护书”,从里抽出两张存单,双手递了过去说,“一共三千两,大概还有几十两银子的利息,多下来的款子,不成敬意,请黄主事别嫌少。”
“哪里,哪里,这可真是受之有愧了。”
“我跟黄主事一见如故,也不说客套话了。你先请收了,我还有话。”
一听还有话,黄主事将刚伸出来的手缩了回去,“仲四爷,你请先说,能办得到的,我才敢揽这件闲事。”他说,“如果力有未逮,只好说声对不起了。”
这原是仲四的试探,虽听曹雪芹说过,此人很不坏,但毕竟初交,知人知面不知心,因而想出这么一个试探之道,如果黄主事伸手便接,只要钱先到手,事情办得成,办不成再说,那就是不负责任态度,像这样先问话,再接钱,就靠得住了。
于是仲四说道:“当然是黄主事办得到的事。曹四老爷是读书人,性气比较刚强,要请黄主事格外重托,过堂的时候,务必留他一个体面。”
“不错,不错。士可杀不可辱,这一点一定办得到。”黄主事问,“还有别的事没有?”
“再就是一路上解差……”
“这你请放心。解差收了这么重的车价,包管一路上曹老爷长、曹老爷短地伺候到热河。”
“既然如此,一切都重重拜托了。”仲四再一次将存单递了过去。
“仲四爷,咱们先小人后君子,还有什么话?”
“没有了。”
黄主事这才将存单接了过去,“过堂总得半天的工夫。”他说,“反正回头就能见面,各位也不必在这里等了,中午咱们在夕照寺见面。”
“是。”仲四又问,“在夕照寺能待几天?”
“多了也不宜,言官发话,节外生枝,何必?”黄主事说,“能够明天走最好,不然后天一定得动身。”
仲四点点头:“那么,咱们中午夕照寺见吧!”说完,拱一拱手辞了出去。
到得刑部大门外,与曹雪芹兄弟见了面,说知经过,然后交代曹霖,回家接了季姨娘与邹姨娘到夕照寺话别,又问曹雪芹的行止。
“我得去看看震二哥,不知道有起色没有,”曹雪芹说,“回头我到夕照寺来。”
“好!我先到夕照寺去一趟,夕照寺只有一间客房,还不知道空不空呢。”
08
夕照寺在广渠门大街以南,是很荒凉的地方,败垣荒冢、麦畦菜圃,弥望皆是,夕照寺矗立其间,显得格外突出,寺名由“燕京八景”的“金台夕照”而来,在顺治年间,即已坍圮,到得雍正初年助世宗夺位,而在当今皇帝即位后,勒令步行南归的文觉禅师,驻锡于此,因而修得焕然一新。寺后有一处禅房,题名“挹翠轩”,幸好并无游客借宿。仲四在缘簿上写了二十两银子,其实便是借住挹翠轩的赁价。
“你回局子里去!”仲四关照随行的趟子手,“要办两件事:第一,送一桌饭过来,要素斋,腥荤不能进寺;第二,请毛镖头来跟曹四老爷见个面。”
等趟子手一走,曹霖陪着他的生母与庶母也到了。邹姨娘颇为沉着,季姨娘见了仲四,趴下来磕了个头,接下来便是放声大哭,搞得仲四手足无措,只是连声说道:“棠弟弟、棠弟弟,请你劝劝姨娘,不必这样子伤心。”
“是啊!”曹霖厌恶地说,“我早说过,爹这番又不是一去不回,靠仲四哥大力帮忙,能把修城的差使办妥了,就能回来,哭什么?”
季姨娘终于收了泪,但仍是喋喋不休地向仲四致谢,又诉苦经。曹霖一再拦阻,好不容易才让她住了口。
时已过午,饭食亦已送到,但曹尚未到达,最使得仲四放心不下的是,曹雪芹的踪影杳然,是不是曹震出事了呢?
其时隐隐听得车声隆隆,出寺一望,远远尘头大起,料想是曹起解到此,曹霖便向他母亲说:“娘!你见了爹可别哭,惹他伤心。爹这回去是出差,差满回来,也许官复原职,是一桩喜事,没有什么好伤心的。”
这番开导很管用,季姨娘连连点着头说:“我不哭,我不哭。”
“对了!”仲四提醒她说,“有黄主事陪着来的,两位姨娘似乎回避一下的好。”
堂客不见陌生官客,当然要回避,季姨娘与邹姨娘,便都带着丫头,避入挹翠轩后房。
及至曹到达,与黄主事先后下了车,曹霖跪接,仲四也请了安,只见曹于思满面,但精神却很不坏,拉着仲四的手,不断地说:“谢谢,谢谢!”亲热非凡。
然后是仲四跟黄主事寒暄,“仲四爷,”他说,“我想借一步有几句话谈。”
“是,是!”
两人走到殿前廊下,黄主事说:“幸不辱命,曹四老爷总算保住了面子。”
“这是你老的面子。”仲四拱拱手道谢,“承情之至。”
“不过,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汪尚书从军机处散值回来,特为了找我去说:这回三法司会审,雷声大,雨点小,监察内务府的都老爷,很不服气,打算找茬儿翻案,所以曹四老爷一定得摆出奉旨唯谨的样子,人家才无隙可乘。这层意思,仲四爷明白不明白?”
“明白。”仲四问道,“应该怎么做,请指点。”
“汪尚书的意思,今天一定要出京城,明天一早就得走,总要过了蓟州,出了顺天府辖境,才算保险。”
夕照寺虽处荒郊,但未出京师外城,仲四想了一下说:“那,今晚上只好往八里庄了。”
“有熟的地方吗?”
“有。八里庄有我们同行开的一家米铺,空房很多,可以借住。”
“那好!八里庄出广渠门,要不了一个时辰就到了,在这里可以多待一会。”
“是的。”仲四说道,“想来尚未用饭,我备得有素席在此,请吧!”
饭是开在挹翠轩后园,园中遍植丁香,正值盛放之时,色香不减法源寺,万花丛中有一座小水榭,与一座四角亭,东西相对,亭子建在一座石台上,面积可容一张大圆桌,正好摆饭。
肃客入座,当然是黄主事首座,曹打横,仲四在下方相陪,曹霖便只有侍立的份儿了。
“怎么?”曹将一到夕照寺便有的疑问说了出来,“何以不见通声跟雪芹?”
“一会儿就会来的。”仲四说道,“四老爷大概知道了吧,今天得出京城。”
“是的。我听黄主事告诉我了,我正要跟你谈这件事。”
“四老爷请放心,今天住八里庄。”仲四举一举杯,“你老请宽饮,跟黄主事聊聊,我来料理。”
他向曹霖招一招手,相偕退出小园,一面派趟子手到八里庄去打前站;一面另派两名干粗活的伙计,随同曹霖及福生去搬运行李,讲明白直接到八里庄陈家老铺粮食店会齐。
刚安排妥当,护送曹的毛镖头也到了,于是为曹引见以后,一起喝酒用饭,而曹雪芹依旧不曾露面,曹忍不住又要问了。
“怎么回事?”他很坦率地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看看瞒不住了,仲四只好说了实话:“四老爷,震二爷中风了。”
一听这话,曹顿时变色,急急问道:“要紧不要紧?”
“要等雪芹来了才知道。”
不言可知,如果不要紧,曹雪芹一定会先赶来送行话别,至今不见踪影,可知凶多吉少。转念到此,曹老泪纵横,泪水落入酒杯,明显可见。
“四老爷,你别伤心,吉人自有天相,震二爷也不像是命不长的人。”
“但愿我是顾虑。”曹拭一拭眼泪说,“我想我们曹家的家运,也还不致坏到如此。”
“是啊!”一直无法插嘴的黄主事,找到开口的机会,“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府上诗礼传家,忠厚有余,震二爷一定能够转危为安。”
于是黄主事谈到曹寅在日,种种怜才爱士、恤老怜贫的往事,难为他有如许的耳食之言,显见公道自在人心。这对曹来说,自然是一种安慰。
等话题告一段落,黄主事看一看日影说:“辰光差不多了。”
“是的。”仲四接口,“四老爷请再宽饮一杯。”
“好,好,‘西出阳关’——喔,应该说:东出榆关无故人。四兄,”曹说道,“此番多蒙周旋,真正存殁俱感。”
出语不祥,仲四正想有所解譬,只见园门口闪出一条影子,正是曹雪芹。
“四叔,”曹雪芹的眼圈是红的,“我来晚了。”
“雪芹!”曹抓住他的手臂问,“你震二哥怎么样了?跟我说实话。”
“四叔,震二哥,震二哥……”曹雪芹语不成声地说,“他,他走了。”
一听这话,曹放声号啕,曹雪芹当然亦忍不住了,叔侄俩抱头痛哭。
“四老爷,四老爷,雪芹,”仲四噙着泪慰劝,“人死不可复生,别太伤心,千万请保重身子,不然震二爷死了也不安。”
“这话说得是。”曹雪芹忍住了泪,“四叔一路保重,差满平安回京,这就是安慰死者了。”
“嗯,嗯!雪芹,你也要自己珍重。”
“芹二爷,”黄主事说,“你就在这儿送令叔吧!你还得去料理震二爷的后事呢!”
“好,好!”曹点点头,“雪芹,你回去吧。”
“是。”曹雪芹一手捧起曹的酒杯,交了给他,自己取仲四的酒在手,高高捧起,“四叔,一路保重。”
“你也是。今后千斤重担都在你身上,咱们三家都要看你了。”
叔侄俩泪如雨下,泪水滴入酒杯,却都又吞入自己腹中。
日色平西,一抹斜照,将曹的花白胡子映成金黄色,只见他唇吻翕动,背脸向东,口中念着:“断肠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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