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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听得李鼎的回话,四姨娘急得要哭了。
“怎么办呢?亏空总有二三十万银子,也许还不止。你爹又是这个样子,我在他面前,一句有关系的话都不敢说,事到如今,总得有个人拿主意才好。”
“主意只有四姨拿。”李鼎问道,“不说让沈宜士到安庆去一趟吗?”
“还不是为了要送人的那份礼,轻了拿不出手;就拿得出手,别人没有看在眼里,也不会出死力帮忙。要送得重呢,又哪里去张罗?”
李鼎倒是知道有些动产、不动产可以变钱救急的,只是不便提,怕四姨娘误会他在查问她经管的账目,所以只紧皱着眉头,不出一声。
经过了一阵极难堪的沉默,只见四姨娘倏地起立,毅然决然地说道:“说不得了!只好拿命去赌!大爷,请你去告诉沈师爷,最好明天就走,我预备一千两金叶子,让你们带去——”
“四姨,”李鼎急忙问说,“我也去?”
“你到南京去一趟,一面打听消息,一面把咱们的情形跟姑太太说一说。”四姨娘想一想说,“话要说得婉转,有力量。这会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编,反正我把意思告诉你,你自己慢慢儿去琢磨吧!”
“好!我在路上可以跟沈宜士商量。”
四姨娘点点头说:“意思是,咱们家亏得姑老爷照应,不过姑老爷一倒下来,咱们也出过力。皇上虽说看姑老爷的情分,到底也要有人出面,肯当自己的事办。几家老亲是一个根儿上的,要好都好;有一家过不去,就会连累大家,只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请姑太太务必救我们一救。这不是赖上了曹家,是实逼处此,莫可奈何!”
李鼎将她的话,紧紧记住,虽觉措辞不易,但可向沈宜士请教,不过有句话却不能不问清楚。
“倘或姑太太倒问:该怎么救?你拿什么话答她?”
“不就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吗?本说送年家的礼,让曹家多出些,我看这话就不必说了。如果差使不动,内务府有些款子,像交下来的人参款自然尽快要交,得请姑太太帮忙。倘如差使动了要移交,更得请姑太太帮大忙。”
“帮大忙,也得有个限度吧?”
“什么限度?”四姨娘突然发怒,“你们爹儿俩花钱像流水一样,窟窿扯得这么大!当时自己有个限度,又何至于会有今天?”
李鼎从未受过哪一位庶母如此呵责,膏粱子弟的通性,最不能忍受的是当着人失面子,里里外外丫头老妈子一大群,受此排揎,未免羞恼。虽能体谅四姨娘的心境,强自忍受,而脸上已青一阵、红一阵,非常难看了。
四姨娘颇为失悔,但当着下人,也不便公然认错,只好故意从丫头身上找个台阶,大声喝道:“大爷的茶都凉了,你们也不换一换!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茶也不必换了!我跟沈宜士去商量明天动身,请四姨娘把东西预备好,叫人送到我那里好了。”说完,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自然是有些负气的模样。四姨娘看在眼里,苦在心里。固然心境大家都不好,但眼前的千斤重担,到底是她在挑,他应该体会得到她的苦处,竟尔不肯相谅,这个家当得真是叫人心灰意冷了。
一个人怔怔地坐着,只觉浑身倦怠,连站都站不起来。两个心腹丫头顺子和锦葵,知道她情绪不佳时,最好不要去搅扰她,所以约束小丫头不准高声说话,连走路都踮着脚,不让它发出声音来。
四姨娘歇了好一会儿,自己替自己一遍遍地鼓劲,却是越想越烦,而烦到极处,反逼出一股横劲,自己对自己说:莫非真的就困住了?索性找了去,开诚布公谈它一个办法出来。
于是她喊:“顺子,你去看大爷在不在自己屋子里。如果在,你说请大爷别出去,我去看他。”
李鼎不在晚晴轩,不过顺子留下了话,一回去就来通知。四姨娘且不管他,将内账房刘伯炎请到花厅里,跟他商量,怎么凑那一千两金子。
“一千两?”刘伯炎愣住了。
“数目太大了?”四姨娘问。
“要是前个五六年,这也不算大数目。”刘伯炎吞吞吐吐地,“如今只怕一半都难。”
“我也知道,不过是极要紧的用途,而且非得今天凑起来不可,沈师爷跟大爷,明儿一早就要动身了。”
“我也听说了。”刘伯炎好奇地问道,“沈师爷跟大爷到底上哪儿?这笔款子真是要得那么急吗?”
四姨娘把话听得很仔细,照他的语气,似乎款子是凑得出来,只是要工夫去办。于是答说:“晚个一天半天还不碍,太晚了怕赶不上。”
“什么赶不上?”
话已说到筋节上,四姨娘不能不略为吐露:心想,索性说得露骨些,或者可以让他觉得切身有关,不得不尽力去办。
“我跟你实说了吧,这可是跟老爷前程有关的大事,办妥了大家有好处。”
办不妥呢?刘伯炎想问而自觉碍口,不过既与“前程”有关,自是“大事”,说不得只好把留着等年下去走的一条路子,提前先走。
“老爷好,大家都好,我岂有不尽心的道理?不过,眼前亦没有哪笔款子可以挪动,年近岁逼,出了重利亦不一定借得到。只好我尽力去张罗,能凑到多少是多少。四姨娘看呢?”
整段话中,最要紧的是“重利”二字,四姨娘便挑明了说:“出重利自有人肯借,利息多少,请你做主,只是要快。”
刘伯炎点点头,重新又通前彻后地盘算了一番,问出一句话来:“真要那么多吗?”
四姨娘反问:“能不能弄到那么多?”
“如果一定要这么多,我也可以勉强办得到,不过,年下可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四姨娘很重视这个警告。年关过不去,第一个受窘的就是自己。所以,稍微想了一下,决定听他的劝。
“那,那就凑一半吧!”
“是!”刘伯炎如释重负,“少借少吃利息,我这就去办。”
等回到自己屋子里,恰好看到鼎大奶奶的“四珠”之一的瑶珠,眉松眼活,腰细臀丰,不由得定睛看着。
“怎么啦!”瑶珠将头低了下去,看自己身上,同时窘笑着说,“姨娘倒像从未见过我似的。”
“对了!一个多月没见你,你变了样儿了,别是你在大爷屋子里作怪吧?”
一句话说中了瑶珠的心病,脸羞得像红布一样。这一来证实了姨娘的怀疑不错,本待实时以当家人的身份,好歹先追究明白再说。继而转念,正在期望李鼎出力之时,不要因此惹他不快,因而改用训诫的口吻说:“你可得守本分!别以为爬上高枝儿了,到处张狂。只要你守规矩,我自然成全你。”
“是!”瑶珠的答应,低得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大爷呢?回来了?”
李鼎是回到晚晴轩了,但四姨娘却临时改了主意了。就因为发觉了瑶珠的秘密,怕她会“听壁脚”,甚至在枕边向李鼎细问,或者乱发议论,所以原来打算自己到晚晴轩去的,改了将李鼎请来细谈。
02
“大爷,”四姨娘说,“今年的第一个冷汛过了,第二个冷汛看样子就要到了。你把你爹的这件皮袍子穿了去。”
摊开置在杨妃榻上的那件藏青湖绉面子皮袍,一色纯白,找不出一根杂毛;毛长三寸有余,轻轻一抖,便如风翻麦浪,起伏不定。这是极名贵的白狐,出于御赐。李煦视如拱璧,只每年正月里有应酬才穿一两回,平时世袭珍藏,所以历时十年,依旧如新。
李鼎体会得到四姨娘的深意,借此示歉,也是笼络,可惜不能穿,因为沈宜士已经想到此去该带什么衣服了。
“多谢四姨!不过这……”
“你是说皇上赏的?”四姨娘抢着说道,“那怕什么?老子的衣服,当然传给儿子,你穿了正见得不忘皇上的恩典。”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鼎压低了声音说,“沈宜士的顾虑很有道理。他说,算日子哀诏快到了。军民举哀成服,他还无所谓,平常素服就可以,我得穿缟素,得赶件白棉袍出来,随身带着,说换就换。”
“啊,啊!这我倒没有想到。”四姨娘想了一下说,“光是棉花不够暖,太厚了又嫌臃肿,衬丝棉又太轻压不住风。这样吧,我找件‘萝卜丝’的羊皮统子,用白布面、竹布里,把它缝在里面,你看好不好?”
“这个主意高!”李鼎欣然领受,“四姨也不必另找了,我那里就有件现成的‘萝卜丝’,换上面子,加上里子就是。”他又说道,“皮袍加里子,可是没听说过,头一回的新鲜事儿。”
“还有新鲜的吶!”四姨娘问道,“孝袍得偷着做,你听说过没有?”
为什么要偷着做呢?这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对了,”李鼎认为是个难题,“如果交出去做,又不能跟人说,是给皇上穿的孝,那么是给谁穿的呢?这个误会传出去可不得了。”
“就是这话啰!只有自己动手,悄悄儿偷着做。”四姨喊道,“顺子,看吴嬷嬷在哪里?顺便到大爷那里,跟瑶珠把大爷的那件‘萝卜丝’皮袍要了来。”
不上一盏茶的工夫,找了吴嬷嬷来。四姨娘对她不能不说几句真话,道是谣传皇帝驾崩,李鼎上南京不能不预备成服,要缝一件孝袍带着。让吴嬷嬷找两个会针线而口紧的人来,连夜赶工。
“原来这么回事!我懂了。这可得一点儿都不能让人知道。”吴嬷嬷沉吟了一会儿说,“事情也容易,前年老太太故世,原来是缝的白布棉袍,后来大家说是喜丧,不穿缟素,老爷跟大爷的这两件棉袍就用不着了。我想我这把年纪了,还嫌什么忌讳,簇新的两件衣服,丢了也可惜,倒不如我包了回去,说不定这么一惜福,还多活几天。这会儿我马上回去一趟,顺便把我儿媳妇叫来,锦葵的针线不错,有她们两个,我再帮着一点儿,现成的棉袍,拆掉棉花,换上皮统子,想来不费什么事。”
“好!就这么说。”
“是!”吴嬷嬷答应着却不走,低声问道,“姨娘,怎么说是驾崩了?哪儿来的谣言?”
“告诉你实话吧,不是谣言,是真的。”
“真的!”吴嬷嬷的眼眶润湿了。
“吴嬷嬷你别哭!”四姨娘急忙警告,“外头都还不知道这件大事呢!”
吴嬷嬷自己也醒悟了,“真是,你看我!”她擤一擤鼻子说,“这一淌眼泪,又是找这么一件袍子,不把我儿媳妇吓一跳?”
一面说,一面就走了,李鼎便先开口告诉四姨娘,跟沈宜士商量定了,决定起早,比较爽利,把护院的张得海、杨五带着,保护那一千两金子。
“没有那么多了!”四姨娘将跟刘伯炎商议的结果,告诉了李鼎,又用抑郁之中含着期待的眼神说,“大爷,这个家可真得靠你了!”
“我早说过,只要四姨把路指出来,我一定去走。”
“我也还是那句话,眼前只能找曹家,曹家看起来是姑太太做主,其实是震二奶奶当家。就算姑太太答应了,没有震二奶奶点头,也还是不成。”四姨娘问道,“上次你去,她对你怎么个态度?一直都想问你,老记不起,这会儿你倒细细跟我说一说。”
那只是十天以前的事,李鼎记忆犹新,一想起来,首先便在脑中浮现震二奶奶那双似怨非怨,仿佛能说话、想说话而又不敢说的眼睛,顿时回肠荡气。既兴奋、又怅惘、复踌躇,竟好半天都无法作答。
这副神情在四姨娘并不觉得意外,她早就看准了,震二奶奶对李鼎别有一副心肠,如今看他的样子,可以想象得到,他们见面的情形,必是很微妙的。
因此,她并不催他,一催他会起戒心,不肯说实话。而在李鼎,即令她如此,亦不愿多说。将在南京的情形回想了一遍,拣能说的话说:“我照四姨的意思,悄悄跟锦儿说,四姨有几句话,要我当面告诉震二奶奶。这是我到了曹家第二天上午的话,当天下午,锦儿便来找我,跟震二奶奶见了面,我把四姨的话照实说了,她说,年下她手头也紧,只能凑两千银子。”
“喔,”四姨娘问道,“还有什么话?”
“就是这两句。”
李鼎没有说实话,震二奶奶当时是这样说的:“到底是你借,还是四姨娘借?四姨娘自己也有私房,何在乎三五千银子?大概是怕你跟她要钱花,故意装穷,让你来这么一趟,好堵你的嘴。照说,她这种损人利己的打算,我可以不用理她。不过,你空手回去,也不好交账,我借两千银子给她。倘是你要借,事情好办,只要你说老实话。”
李鼎脸皮薄,也想到震二奶奶言外有“不测”之意,不敢领这个情。这些话要变个说法也很难,所以索性推得干干净净。
四姨娘也很乖觉,知道绝不会是这么两句话,想一想只好用别的话套他,“当时只有你跟震二奶奶两个人?”她问。
“是啊!如果有第三者,我的话怎么说得出口?”
想想也不错,四姨娘又问:“你们是在哪里见的面呢?”
“在库房楼上。”
“怎会挑在那个地方见面?”四姨娘很快地问。
她的急促的声音,无异于一面镜子,让李鼎照见自己露了马脚了。但如饰词解释,反更不妙,所以只照当时锦儿所说的话回答。
“锦儿说:老太太吩咐震二奶奶,王府里新合的药,送得不少,看有府上用得着的,让鼎大爷带一点儿回去。震二奶奶也不知道哪些用得着,哪些用不着,索性打开库房,请鼎大爷自己去挑。”
“原来你带回来的那些补药,是这么来的!”
“对了!”李鼎急转直下地说,“四姨这一回要我怎样跟震二奶奶开口,你就直截了当地说吧!”
“就因为不能直截了当地开口,所以才跟你琢磨。”四姨娘想了一下说,“震二奶奶只要肯帮忙,就一定帮得上忙。大爷,我想应该用你自己的口气来说。”
这给李鼎出了个难题,少不得还是要四姨娘教他,道是老父为了亏空太巨,无法弥补,深恐一旦出事,连累至亲,以致忧急成病。李鼎是承家的独子,在理在势,不能不为父分忧,却又计无所出,只能向震二奶奶求助。
一说清楚,李鼎亦就连弦外之音都听出来了,这是动之以情,震二奶奶能帮多少忙,就要看她跟他情分的厚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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