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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沉吟不语,四姨娘生怕他说出拒绝的话来,便用央求的语气说道:“大爷你总不能看着你爹受逼,不救他一救吧?”
这话说得李鼎大起反感,“钱在人家手里,我不能磕头求她吧?”他紧接着又说,“其实她真要肯拿出来,我就给她磕头也算不了什么,就怕磕了头还是不成!”
“只要你肯磕头,什么事不能做?哄得她称心如意,自然会帮你的忙,也就是帮你爹的忙。”
话说得很露骨,李鼎越听越不是味道,已经打算好了,答她一句“我可不懂怎么才能哄得她称心如意”,只因听到最后一句,他自己的那句话就说不出口了。紧闭着嘴唇僵持了好一会儿,才迸出一句话来:“好吧!我试一试。不过四姨可也别指望她会帮多大的忙。”
“会帮很大的忙!”四姨娘如释重负,语声中充满了信心,“你自己别说少了。”
“要说多少呢?”
四姨娘将手一伸——自然不是五千银子,但也不会是五十万。李鼎心想,这可真是狮子大开口了!
03
江宁织造衙门在城内利济巷大街,与总督衙门相去不远。等李鼎与沈宜士到达时,由于护院张德海已先策马到曹家投帖通知,所以早就有曹家的总管曹本仁在大门迎候了。
说是大门,其实是西面的偏门。因为皇帝南巡,总是驻跸织造衙门,所以正门等于行宫的宫门,终年紧闭。不过西门的偏门也很宏敞,足容高轩出入。李鼎与沈宜士坐的是长行的马车,一进入利济巷大街西口,便看到北面一带水磨砖的围墙。铺路的青石板有些活动了,车轮碾过,只听见“咯咚、咯咚”地响,配着清脆的马蹄声,响了好一会儿,车子才慢慢停了下来。
“鼎大爷!”须眉皆白的曹本仁,掀开车帷在喊。
“喔,老曹!”
李鼎陡觉心头温暖。曹本仁在曹家不知有多少年了。李鼎十岁以前,正是两家最兴旺的时候,往来极密。他到了曹家,总是由曹本仁照料。因为他是李煦的独子,而且是晚年得子,也就像曹家此刻的芹官一样,为人看得极其珍贵。如果叫小厮带着他玩,怕磕着碰着,伤了哪里,所以曹老太太特为交付给谨慎稳当的曹本仁带领。
“老曹!”李鼎在脚踏小凳子上垫一垫足,从车上一跃而下,抓着曹本仁的手臂笑道,“你倒还是这么健旺,半个月前我来,怎么没有见你?”
“四老爷派我下乡催租去了。”曹本仁发现还有沈宜士,赶紧摆脱了李鼎,摔一摔袖子,肃立招呼,“沈师爷。”说着,打了个千。
“不敢当,不敢当。”
“大爷陪着沈师爷请吧!四老爷在鹊玉轩等。”
“好!”李鼎说,“你先陪着沈师爷到鹊玉轩去看四老爷,我到祖宗堂去磕头。”
于是客人分成两路,李鼎由曹荣陪着,经雨廊往东,穿过一道角门,便是一座五开间的楠木厅,此时只有中间的槅扇开着,所以厅内极暗。曹荣便站住脚说:“不知道鼎大爷要来,祖宗堂还锁着。请等一等,我找人来开。”
李鼎点点头,便站在天井里等。天井极大,围墙极高,仰脸看灰暗的天空下,左右两株光秃秃只剩了桠杈的高槐。他无端浮起一阵凄凉,仿佛觉得自己形单影只,与世隔绝了。
但是,他的记忆中却有绚丽灿烂的场面。记不得是八岁还是九岁那年,随着嫡母在曹家过年,就是在这座厅上,灯火璀璨,笑话喧阗,至今回想,历历在目,但却无法撵走此刻盘踞在心头的那份落寞的感觉。
“鼎大爷!”
曹家的另一名下人,专管这座厅的白荣,持着一串钥匙,匆匆而来。招呼了客人,随即将所有的槅扇打开,李鼎一踏进去,首先触入眼帘的,便是高悬在正中的一方赤金盘龙,绿底黑字的横匾,写着“萱瑞堂”三字,上款是“康熙三十八年四月十一日御笔”,下款是“赐工部侍郎衔江宁织造臣曹寅之母孙氏”。匾上正中“瑞”字上面,是一方鲜红的图章;李鼎曾经问过,那是御玺,刻的是“万几宸翰之宝”六字。
匾下是一块极大的挂屏,用五色玉石嵌成的“瑶池寿宴”图,两旁有一副乌木嵌银的对联:“堂前寿恺宜霜柏,天上恩光映彩衣”,也是御笔——康熙三十八年四月,皇帝第四次南巡,曹寅提到他的母亲,也就是皇帝的保姆想见驾。皇帝欣然应诺,见了面不准他的保姆行跪拜之礼,反倒执着曹老太太的手,殷殷问好,提到许多幼年的往事,盘桓了有个把时辰才以御笔相赐。
这是李鼎不知听过多少遍的故事,有几次到萱瑞堂,也曾想起这个故事,但不会有什么感觉。而此刻却不同了,伴随着这些记忆而来的,是莫名的怅惘与悲伤,他在想:曹家再也不会有这种日子了!
“鼎大爷,蜡已经点上了!”曹荣说道,“磕个头,就请到里头去吧!老太太不知怎么也知道鼎大爷来了,打发人出来说,四老爷见了面就请进去。”
李鼎点点头,默无一言地在萱瑞堂东面,曹家供奉先人木主之处,拈香行了礼,随即转到鹊玉轩去看曹。
一进门便发觉气氛有异,曹向来沉静,喜愠不大形于辞色,但他的一班清客,惯以笑脸迎人的,此时也不过默默站了起来,聊尽待客的礼貌而已。
“四哥!”李鼎恭恭敬敬地垂手请了个安。
曹却叫他“表弟”,还了礼,拉着他的手说:“今儿上午,已赶着派专人给大舅去送了信,刚刚听宜士先生说,原来苏州也得到了消息了。天崩地坼,五内皆摧,真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这当然是曹家也得到了京里的消息。他的话说得沉重,脸上却没有什么莫大悲痛的表情。李鼎知道他这位表兄的性情,倒不是言不由衷,只是本来赋性沉静,又讲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以至于有此类似麻木不仁的神色。
李鼎心想,他的消息来得晚,也就比较确实,便急急问说:“是雍亲王接的位?”
“是的。”
李鼎脱口说道:“怎么会呢?”
话一出口,看到没有人搭腔,而沈宜士却抛过来警戒的眼色,他才知道自己失言了。宫廷中的许多秘辛,私下不妨密谈,稠人广众之间,应有顾忌。那“怎么会”三字,等于说雍亲王不配也不该做皇帝,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话!
转念到此,不觉气馁,不敢再问下去。反是曹自己告诉他,年号已经定了雍正,嗣皇帝择期十一月二十即位,哀诏大概也快到了。
“是啊,”李鼎又忍不住开口了,“今天十一月廿六了,哀诏怎么还不到?”
“那是因为京里闭了几天城的缘故。再说,接诏也有一套仪注,一省一省过来,都得停留;不比驰驿,可以不分昼夜赶路。”
“如今城门自然是开了?”
“开了。”曹问道,“表弟,刚才听宜士先生说,还要到安庆去?”
李鼎知道,当着曹的清客,沈宜士自不便透露此行的目的。如今消息既经证实,走门路越快越好,且先办了这件正经事再作道理。于是他说:“四哥,我看看你的书房去。”
曹会意地点点头,转身过来向沈宜士及他的清客拱拱手说:“诸公谈谈,我跟家表弟暂时失陪。”
曹的书房有好几间,鹊玉轩是与清客盘桓之处,所以这间书房很大,西北南三面都有窗户,窗外不时有人往来,并不是宜于谈机密的地方。李鼎踌躇了一下,索性走到中间一张紫檀大八仙桌前面站定,离得四面远远的,以防声音外泄。
“四哥,”李鼎黯然说道,“美梦成空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曹低声答说,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爹听说是雍亲王得了皇位,当时急得吐血。”
“喔,又何至于如此?”
“四哥总也知道雍亲王——如今的这位皇上的为人,刻薄寡恩,爹实在很担心。”李鼎紧接着说,“为未雨绸缪之计,派我跟着沈宜士到安庆去看年方伯年希尧,趁热打铁。爹说:这是三家祸福相共的事,杭州是来不及通知了,咱们曹李两家,务必同进同退。”
“是!我自然追随,所谓‘趁热打铁’,总得有所点缀吧!”
“岂止点缀?”李鼎说道,“既谓之‘趁热打铁’,这一锤下去,总得火花四迸,格外着力才好。”
“说得是!”曹点点头,“那么大舅是怎么个意思呢?”
“爹病在床上,是四姨张罗的,尽力而为,才得五百两金叶子。爹说:自己至亲,尽管说老实话。这个数儿怕还菲薄了一点儿,想请四哥尽力凑一凑。”
“我知道了。”曹说,“等我回明了老太太,一起商量。”
曹家事无大小,皆由曹老太太做主,而曹老太太又必得先找震二奶奶商量,这样一周折,只怕一时难有结论。李鼎怕耽误了大事,觉得应该提醒曹。
“四哥,出炉的铁,要不了多大工夫,就由红变青,打它不动了。”
曹笑一笑说:“我知道,你先见老太太去吧!”
“四哥呢?”
“宜士先生远道而来,且又多时不见,我自然要替他接风。等饭后,我跟老太太去回。”
李鼎心想,曹每晚上与清客聚饮,总要到三更天兴阑才罢,沈宜士又是多才多艺,且颇健谈的人,这顿酒就不知喝到什么时候了,不如拦一拦他的兴致为妙。
“沈宜士不是外人,何况……”他本想说,“国有大丧,也不是饮酒作乐的时候”,话到喉头,觉得措辞不妥,便改口说道,“何况,他自己也很急,巴不得早早能到安庆,所以今天不请他,他决不会见怪。我看,我跟四哥一起去见老太太吧!”
曹无奈,只得点头答应。到了外面,向沈宜士告罪,托他的清客代为陪伴,做主人为客接风。口中不断地表示:“失礼之至,失礼之至。”
04
就像刚入鹊玉轩时那样,一踏进曹老太太那座院子的垂花门,李鼎就有一种陌生而异样的感觉。
这座院子他不陌生,陌生的是听不到他每次来时都有的笑声,更看不到他每次来时都有的笑靥。只见一个小丫头,在发现他们以后,加紧脚步到堂屋门前,掀开门帘向里面悄悄说了句:“四老爷跟鼎大爷来了。”
接着,门帘一掀,出来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衣侍儿,正是跟震二奶奶同年的秋月。
迎了上来,秋月低声招呼:“鼎大爷,什么时候到的?”接着,不等李鼎回话,便又向曹说道,“抹了好一阵子眼泪,有点儿倦了,刚盖上皮褥子,把眼闭上。四老爷看呢?”
这是不必考虑的,曹还不曾开口,李鼎已经作了答复:“别惊动老太太!回头再来吧。”
他的话刚完,门帘中又闪出来一个人,是比秋月要小十岁的春雨,扬起手只是在招。秋月便说:“请四老爷跟鼎大爷等一等,大概老太太又醒了。”说着,便赶了去问春雨。
果然,曹老太太醒了。其实是根本不曾睡着,心中忧烦,连闭目养神的耐性都没有,倒是要找些人说说话,还好过些。
于是秋月带路,到堂屋门口,刚打起门帘,就听得震二奶奶的声音,曹不由得站住脚。只见春雨迎上来说:“太太跟震二奶奶一起来看老太太了。”
听这一说,曹越发不便进东屋去见曹老太太。“太太”就是马夫人,曹跟她虽是叔嫂,但彼此年纪皆未过三十,加上一个侄媳妇正在盛年,曹自觉应该回避。尽管曹老太太说过,一家人何必如此?但以曹赋性比较拘谨,从小又熟读了“朱子大全”,不免有些道学气。一见了这一嫂一侄媳妇,端然正坐,目不旁视,不用说他自己,连旁人都觉得不自在。
至于马夫人素性寡言,默然相对,倒也不觉得什么,唯独风流放诞的震二奶奶,最怕道学气,见有曹在座,嘴就笨了。震二奶奶是曹老太太的“开心果”,尤其曹寅父子,前后四年之中,相继下世。曹老太太哀伤过甚,几于无复生趣,亏得有芹官这条“命根子”作寄托,更靠震二奶奶不时逗她破颜一笑,日子才能打发。只为有曹在座,震二奶奶话都不敢多说,死气沉沉,何能忍受?所以反是曹老太太,只要有震二奶奶在,总是用体恤的口气对曹说:“你跟你的清客找乐子去,不用在这儿陪我。”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不回避也回避了。
“太太跟震二奶奶是从后面来的。”春雨又问秋月,“要不要进去回?”
这一进去回明了,就是件煞风景的事。曹老太太此刻正要人劝慰解闷,曹仰体亲心,便摇摇手说:“先别惊动,待会儿再说。”话完,向李鼎以目示意,在外屋坐了下来喝茶暂等。
“这一下陈设都要换。”是震二奶奶的声音,“桌围椅披是用蓝的,还是湖色?只等老太太吩咐下来,好连夜动手。”
“消息还不知道真假呢,别的事闹错了,不过惹人笑话,这件事可错不得,但愿消息不真!”曹老太太叹口气,声音又有些哽咽了。
“消息是假不了,可也是没法儿的事。等哀诏一到,有好些大事得老太太拿主意,你老人家可千万体恤小辈,别太伤心了!哭坏身子,上下不安。”
“真是的,老太太也看开些。”马夫人也说,“皇上虽然寿不过七十,当了六十一年的皇上,也想不起从前哪位皇帝有这么大的福分。”
“这话倒也是。”曹太夫人最矜怜她的这个寡媳,只要是马夫人所说,不管有没有道理,无不同意,此时只听她在说,“六十年天下,总有三十年是太平天子,真正从古少有。”
声音是平和了。接下来便谈大行皇帝六次南巡的故事,里里外外,一片肃静,包括曹和李鼎在内,无不凝神倾听。
看看讲得有些累了,只听秋月插进去说:“老太太息一息吧!四老爷跟鼎大爷在堂屋里坐了半天了。”
“啊,”曹老太太嗔怪,“你怎么不早说?”
曹与李鼎听得曹太夫人的话,已都站了起来,等丫头打起门帘,踏进门槛只见马夫人与震二奶奶,亦都站着等待,隔着一个极大的云白铜火盆,曹太夫人靠在一张软榻上,正由秋月相扶,坐起身来。李鼎等曹闪开身子,还未开口,便跪下来磕头。
“起来,起来!”曹太夫人说,“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事先也不给一个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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