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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二奶奶一伸手答道:“五万。”
“少呢?”
“三万。”
李鼎大喜,有三五万银子,可以救急了!尤其是三言两语之间,便谈成了这件事,更觉痛快。双肩一轻,身子像飘了起来似的,不由得便离了座位,长揖到地。
“表姊,”他说,“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恨不得把一颗心掏给你!”
“真的?”震二奶奶斜睨着,眉梢眼角,飘出一缕忽隐的春意。
“真的!”李鼎有些把握不住了,“这个时候我再跟你说假话,我还成个人吗?”
震二奶奶不作声,站起身来,倒了杯冷茶喝,喝得很急,喉间啯啯有声。喝完喘了口气,手扶桌角,背着李鼎静静地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这时候,更锣又响了,李鼎在这里已逗留了一个更次。“不早了!”震二奶奶转过身来说。
“是的!”李鼎不情愿地说,“我该走了。”
“你怎么走法?”
李鼎一愣,不知她这句话是何用意,想了一下答说:“自然是从中门出去,梁嬷嬷不是派了人在应门吗?”
“是的,本来你可以从备弄走的。”震二奶奶问道,“备弄的门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
“我只知道‘井弄’尽头,有一道夹墙,听人说就是府上的备弄,不知道门在哪里?”
“由那面夹墙进来,左首有三道门,通三个院子,最后一道门推进来,就看到我这里了。”
“嗯,嗯!我懂了。”话一出口,李鼎才发觉有语病,所“懂”的只是备弄进出的方位,并不懂她为何要说这些话,因而又补了一句,“表姊还有什么话?”
震二奶奶走过去将钥匙握在手里,背着李鼎说道:“记着是最后一道门,也是第三道门。”
李鼎有些不甚相信自己的耳朵,怕是将话听错了,但开那道门的钥匙,明明白白握在她手里,并未看错,亦就可以证明自己并未听错。如今要考虑的是,应该做何表示?
而震二奶奶却不容他有何表示,管自己走了出去,在外屋喊道:“锦儿,打灯笼送鼎大爷回去。”
于是锦儿点燃纱灯,另外找来一个小丫头,提着火钵,好为李鼎卧室中的火盆续炭。震二奶奶一直站在走廊上看,始终不给他有说什么私话的机会。
李鼎实在放不下心,他至少要知道一件事,她跟锦儿是不是无话不说?因为他确实需要一个可共秘密的人商量一下,否则盲人骑瞎马般乱闯,会闯出一场大祸。
“请吧!”锦儿把纱灯举高了说。
“好!”李鼎灵机一动,故意这样道别,“明儿见!”
话是向震二奶奶说,眼却瞄着锦儿,看她眨了两下眼,颇有困惑的神情,恰恰是他想象中的表情。
赶紧再回头去看震二奶奶,只见她面无表情地说:“走好!我不送你了。”
她的态度有些莫测高深,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声音中带着不悦的意味。李鼎心想,震二奶奶跟锦儿一定会有话说,应该替她俩腾出一段工夫来。
“等一等,我要解个小手。”他向小丫头说,“你带我去。”
就在院子墙角落,有个上锐下丰,带门的木罩子,里面是一只尿缸,李鼎明明看到却仍旧要这么说,小丫头不敢违拗,只好带了他去。
果然,解衣转身之际,看到主婢二人已面对面在谈话了。李鼎这时才放心,知道回到自己屋子里,锦儿必有话说。
07
“喏,”锦儿用手向外一指,“炭篓子在那里,去捡一篮子炭来,挑一挑,别太大,也别太小。”
小丫头被调开了,锦儿在拨红炭的手也停了,抬眼看着李鼎,脸上是有话不知从何说起的神情。
“锦儿,”李鼎催她一句,“你有话要说?”
“是的。”锦儿问道,“二奶奶跟鼎大爷说的话,倒是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那么,还是‘明儿见’?”
“‘明儿见’就用不着打备弄走。不过,锦儿,”他低声说道,“我有点儿怕!让人瞧见了,可就不得了啦!”
“晚上从没有人到井弄里面去的。”锦儿答说,“这里到井弄并不远,稍微留神一点儿好了。”
“好吧!我来。”
“鼎大爷,你真要是怕,就不必勉强。”
一听她的话,李鼎立即醒悟,自己的话中,带着万般无奈的意味,倒像人家苦苦纠缠,无法摆脱似的。这不但将震二奶奶看成了不知廉耻的荡妇,也贬渎了自身,恰如市井中攀住裙带为生的软骨虫,想起来都会恶心。
自己的话和态度都大错特错,但李鼎觉得不应该解释,应该让锦儿知道他有决断。于是想了一下说:“我跟你们二奶奶一样,什么事除非不做,做了就不怕,我一定会去。”
“鼎大爷,这不是赌气的事。”
“锦儿,”李鼎这一次的反应很快,“你完全误会了!我希望你回去不必多说。”
锦儿还想再说,听得小丫头的声音,便住了口。于是李鼎说道:“把炭搁下吧,我自己来。天不早了,你们赶快回去睡吧!”
锦儿会意,带着小丫头悄然走了。李鼎定定神坐下来细想,摆落杂念,唯余绮思,顿觉有种莫名的兴奋。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思很敏锐了,想到那条只去过一两回的井弄,路径曲折,如在目前。同时也想到,危险不在去路,而在归途,倘或从夹墙中出来,在井弄中遇见曹家下人,那时恐怕除了跳井,别无可行之路。
事情很明白地摆在那里,要冒的就是这个险!不必去细想,倘或狭路逢人,如何闪避解释?因为根本就是闪避不了,解释不清的。如今只问自己,敢不敢冒这个险?
以李鼎的性情,当然自己不肯服自己的输,而且也不愿失信于妇人女子。所以定定心将临走以前该做的事,先都想好,第一是火烛小心;第二是不能惊动曹宁。于是检点了火盆、吹灭了油灯,蹑足出室,很小心地关上房门,步步为营地绕僻路走向井弄。
井弄中有口甜水井,传说是个通海的泉眼,大旱的年头,别处的井都会干涸,唯独这口井不过深个两三尺而已。
因为如此,从前明永乐年间,这里还是汉王高煦的赐第时开始,这口井就保留了下来。只为密迩内宅,因而特筑一道围墙隔开,两墙之间的长巷,便称之为井弄。
井弄就是白天也很少人来,因为这口井的水质特佳,清冽可比山泉,所以曹寅在日,便有禁令,不准仆妇丫头,在井边汲水洗涤,怕有污水,回流入井。大厨房专有一个担水夫,挑了这口井中的水,分送各处,专供食用。担水亦有时候,大致是在上下午厨房中将要热闹之前,深夜绝无人去。倘或有人,必是受了冤屈的丫头,一时想不开去跳井,但曹家前前后后有十三口井之多,她也犯不着单挑此处,脏了这口井,在死后还落个骂名。
这就是震二奶奶敢于向李鼎挑逗的道理。果然,一路行来,毫无人知,入井弄之前,格外当心,先探头望了一下,看清楚了没有人,方始沿墙疾走,到头向左一拐,进了夹墙中不容并肩的备弄,才停下来喘一喘气再走。
其时月色迷茫,夹墙中又有一道沟,路很不好走,李鼎沿壁摸索,不久发现了第一道门,不顾而前,看到了第二道门,停下来试推一推,纹丝不动,便又往前走。
第三道门终于出现在眼前了。李鼎突然心跳加快,只是尽管内心兴奋,却仍不免踌躇。他心里在想,只要伸手一推门,就一切都容不得自己做主了!但如转身一走,生平的奇遇,便是交臂而失。就这一转念间,手已伸到门上去了。
微一用力,“嘎吱”一响,李鼎急忙缩手,定睛看时,门已开了很宽的一条缝,隐约看出门内是锦儿。
于是他擦身而入,锦儿随即又将门关上,接着,他发觉锦儿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冰冷,只怕在这风口中受冻等门,已有好久了。心里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同时想起《西厢记》中的一句曲文,很想凑在锦儿耳朵边说:“我与你多情‘主母’同罗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念头尚未转完,锦儿已牵着他的手在走了,转出短短的一条夹弄,李鼎辨出方位,是在屋子东面,往前走去,向右一拐,便是前廊。
锦儿忽然站住,将他的手往下拉一拉,李鼎会意,将脑袋歪了过去,只听锦儿向他耳语:“到了前面,你自己进去,穿堂的屏门一推就开。记住,进去了别忘了把屏门闩上。”
“我懂。”李鼎扳过她的脑袋来,也是耳语,“回头我怎么走?”
“莫非还要我喝西北风在这儿等?”锦儿答说,“自然有人送你出门。”
话中有怨怼之意,李鼎益觉不安,仓促间无可表达,那份微妙的感谢愧歉之情,只有像爱抚小女孩一般,搂住锦儿,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会儿。
锦儿没有作声,只使劲将他的脸推开,仍旧拉着他的手,领到堂屋门口方始放手,却又抱住他的头,在耳际叮嘱:“千万小心!别碰出声音来。”
因为如此,李鼎格外小心。不过,他很清楚,除了锦儿,别的丫头老妈都在梦中,大可不必心急。于是先将眼睛闭紧,过了一会儿才睁开,在黑暗里已经能辨物了。
穿堂中是砖地,放轻脚步,行走无声,走近屏风,里面有光线透出来,很容易找到了正中的那两扇,推开来一看,西窗上洒出一片昏黄的光晕。在李鼎的感觉中,后院简直亮如白昼。
他记着锦儿的话,很小心地将屏门关上,推上活动的木闩,然后由院子里斜穿过去。房门已经开了,但却不见人影。等他刚踏进门,灯光已灭,眼前一片漆黑。李鼎便站住不动,很快地发觉有人躲在门后,然后房门也关上了。
眼睛不管用,耳朵跟鼻子仍旧很灵。一缕似兰似麝的香味,来自右面,李鼎转过身去,伸手一抱,正好搂住丰腴温软的一个身子,自然是震二奶奶。
“鼎鼎!”震二奶奶昵声轻喊。
这个称呼在李鼎听来,既新鲜、又熟悉,更有一种遇见巧合之事的惊喜,随即问道:“你怎么想出来这么一个叫法?”
“表婶,不是这么叫你的吗?”
这使得李鼎更为惊异了!“鼎鼎”是鼎大奶奶对丈夫“夜半无人私语时”的昵称。“你怎么知道?”他不由得追问。
“是表婶自己说的。”
妻子连这种称呼都告诉她了,可见得她们表姊妹真个无话不谈。李鼎心想,由此推测,妻子一定还有许多关于自己的话,曾告诉过她,不由得关心地问:“她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太多了!”震二奶奶答道,“谈到天亮也谈不完!”
这似乎是在提醒他,虽然冬夜漫漫,但属于他俩的辰光,亦不过一个更次,似比春宵犹短,正该及时温存,不该浪费在闲话之中。
于是他说:“站着好累!”说完,用嘴唇找到震二奶奶的嘴唇,紧紧地吻在一起。震二奶奶比他矮得有限,踮起了脚往前推,李鼎便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无可退时,一起倒在床上。
“鼎鼎!”震二奶奶说,“你只拿我当表婶好了!我答应过她的。”
“你答应过她的?”李鼎诧异地问,“答应过她什么?”
震二奶奶不作声,只拿温软的手摸着他的脸。而越是如此,越能激发李鼎的好奇心,忍不住要催问了。
“表姊,说啊!你答应过她什么?”
“有一次,她有点醉了,我也有点醉了。我们俩睡一床,聊天聊到半夜里,她忽然说:‘我好想鼎鼎——’”
“那是什么时候?”李鼎打断她的话问。
“三年多了!那时你在京里当差。”
“噢!”李鼎记起来了,“那是康熙五十八年春天,我记得通声正好也在京里。”
“就是那时候,表婶在这里住了有个把月。我记得——”
“表姊,”李鼎再一次打断她的话,“你接着刚才的话说,你表妹说好想我,以后怎么样呢?”
“以后,”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我就跟她开玩笑,说你就拿我当表叔好了。两个人蘑菇了半天,她忽然叹口气说:‘我倒但愿有一天,你能代替我。’我奇怪,问她:‘我怎么代替你?’她说……”
说到要紧关头,忽然住口不语,李鼎急急问道:“她说什么?”
“想都想不到的话,我也不好意思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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