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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宁笑了:“鼎大爷这么说,我可恭敬不如从命了。”他端来一张小板凳,坐在门边。
“你今年多大?”李鼎问道,“五十刚过吧?”
“早过了!今年整六十。”
“那是康熙二年生人?”
“是!那年太老太爷奉太皇太后的旨,到这里来当织造,我娘随太老太太来了没两个月就生我,所以小名叫宁儿。”
“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只看你多少岁,曹家在江宁就是住了多少年。”
“是!也可以这么说。中间虽空了几年也是马老太爷接着,跟一家人一样。”
这是指曹玺在康熙二十三年病殁任上,由震二奶奶的祖父接任江宁织造,以后才由曹寅接手而言。不过曹宁却始终在江宁织造衙门,所以感慨比李鼎深得多。
“谁想得到,一生下来到今天,牙都掉了没有动过窝儿,一晃眼,六十年,日子可真快呀!”
由他这句六十年,不由得使李鼎想起一句俗语,“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两个三十年了,风水还不该转?
一想到此,心往下一沉,不自觉地叹口气:“唉!”
不但叹气,而且面有忧色。大家巨族的下人,都善于窥伺人意,也懂得怎么样应付,像这样的情形,不宜多问,也不宜打搅,最好是冷眼旁观,默然待命。因此,他试探着说:“鼎大爷怕是乏了?”
“还好。”
“鼎大爷还要什么不要?”
“不要了,你管你去睡吧!”
“是!我跟鼎大爷告假。”曹宁用手一指,“我就睡在后面下房。有事开窗喊一嗓子,我就听见了。”
“好!我知道。”
于是曹宁拨了火盆,添了炭,又检点了茶水、预备了干点心,一切妥帖,方始轻轻带上房门,回自己屋里。
李鼎独坐无聊,找了副牙牌在灯下“通五关”,一面玩牌,一面在想震二奶奶的神态语言,由她所教的那番假话看来,显然的,她也很怕引起流言,所以要想法子避嫌疑,既然如此,岂可深夜在她卧室中饮酒消夜?
这一点,震二奶奶自己当然已经想到了,而竟无顾忌,这跟白天饰词避嫌疑的态度,成了矛盾,又是什么道理?
不解之事甚多,一个一个一遍遍地想,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听得窗外有人在喊:“鼎大爷,鼎大爷,睡了没有?”
李鼎定定神才想起是锦儿的声音,随即答说:“没有睡!”
“老太太请!”锦儿的声音不低,“就走吧!”
等他开了门出去,只见曹宁披着老羊皮袄,亦正自后面走了来,李鼎尚未开口,他已经在问了。
“是老太太请鼎大爷?”
“是啊!”锦儿神色自若地说,“只怕有紧要的事商量。”
李鼎亦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顺口问道:“是什么事?”
“鼎大爷去了就知道了。”锦儿又说,“今儿晚上风大,可多穿一件。”
“好!你等一等。”李鼎又说,“要不,你进屋子来坐一坐!”
“不啰!老太太等着,鼎大爷快一点儿吧!”
李鼎答应着,将一件獭皮领子的“一裹圆”,披在身上,只见曹宁已经穿好了皮袄问道:“我跟鼎大爷等门。”
“不用了!”李鼎答说,“既然是有要紧事商量,回来得不会早,你把角门掩上就是。”
“宁大叔!”锦儿接口,“请你把火盆灭了吧!火烛得小心。”
“那,鼎大爷回来了怎么办?这个天没有火盆还行?”
“不要紧!”锦儿从容自如地,“送鼎大爷回来的时候,带两个烧红的炭结,续上炭,不又是一盆火了。”
“说的也是!鼎大爷请吧!”
锦儿是带了一个小丫头来的,两盏白纱灯,一前一后,高高举起,夹护着李鼎,穿长廊,绕曲槛,大家都未说话。
直到进了一道垂花门,锦儿方始喊道:“小莲,你到小厨房去等我。”
小莲是走在前面,提着灯往小厨房而去,锦儿便移到前面,却又不走,直到小莲的人影光晕俱皆消失,方又开口。
“二奶奶在等着呢。”她的声音很低。
“喔!”李鼎无端一阵兴奋,两颊的皮肉不受控制,震得牙床咯咯作响。
“怎么?冷?”锦儿问说。
“不!走吧。”
一走走到岔路口,锦儿突然将李鼎一挤挤到墙边,接着“噗”地一口,将纱灯吹灭,李鼎大为困惑,不知她何以有此动作,正想动问,已让锦儿抢在前面发了声音。
“夏雨,”她一面喊,一面奔了上去,“我的灯灭了,你上哪里去?送我一段路。”
“我从震二奶奶那里来,正要回去。”
“好吧!我们一起走,顺便把给老太太送点心的两个盘子取回来。”锦儿接着又问,“我们奶奶屋里还有谁在?”
“没有人。震二奶奶直打呵欠,等你一回去,大概就得关门上床,这个天气一个人睡……”下面的话,李鼎就听不到了。
李鼎暗叫一声:“好险!”由衷地佩服锦儿的机智,能将这样一个一指头便可戳穿真相的窘迫局面,轻易地应付了过去!
如今呢?他手扶着冰冷的墙壁在想,悬崖勒马,尚未为晚,如果转身而回,震二奶奶亦不至会见怪,因为锦儿会说明经过,有这样一个意外波折,以致不敢赴约,是情理中事。
但这个念头旋起旋灭,始终升不上去,他真希望再有像夏雨这样一个丫头,持着灯过来,逼得他非转身回去。无奈无有,只听得隐隐风送过来的声音:“寒冬——腊月,火烛——小心!”接着,梆子作响,伴以锣声,二更天了。
怎么办?李鼎在心中自问,不免焦急。而就在此时,发现有亮光来自身后,这就毫无考虑的余地了,沿壁疾步,向右一转,进了震二奶奶的院子才松了口气。
“鼎大爷!”是如意的声音,她从黑头里迎上来问道,“锦儿呢?”
“她到老太太那里去了。”李鼎不愿多说,只问,“二奶奶呢?”
“在屋子里,请进去吧!”
进了前房,卸了身上的那件“一裹圆”,震二奶奶已自迎了出来,穿一件玄色宁绸暗花的薄丝棉袄,同样颜色质料的散脚裤。裤脚与大襟、下摆都镶着猩红色的“栏杆”,头上还簪着一朵极大的名种茶花。打扮得不但俏皮,而且红黑两色衬得她的皮肤也更白了。
李鼎入目一亮,不住眨眼。震二奶奶微窘地笑道:“我这身衣服,显得、显得——”
她那样伶牙俐齿的人,竟找不出适当的字眼来形容她自己的衣服,李鼎便接口说道:“显得更年轻了。”
震二奶奶嫣然一笑,得意地望着自己身上,“老早想这么穿,可又不敢穿出去。”她说,“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穿起来照镜子,可又没有意思。今天总算……”她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这未完的一句话,仍旧是李鼎为她接了下去:“今天总算找到一个‘亮相’的机会了。”
“对了!”震二奶奶坦然承认,“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太刺眼?”
“不!我只觉得眼睛一亮,很开朗、很舒服,就像阴雨连绵的天气,忽然看见太阳从云端里钻出来那样。”
“你倒真会形容,上里屋来吧!”震二奶奶一面带头走、一面又说,“可没有什么好东西请你。”
到得里屋一看,紫檀方桌上已设下两副杯筷,中间是四个碟子,紫酱色的是醉蟹,鲜艳如胭脂的是云南宣威腿,淡黄色的是椒盐杏仁。另一样色白如雪、平滑软腻的薄片,却叫不出名字来,总不会是粉皮吧?他心里在想。
“如意,烫酒吧!”震二奶奶吩咐了这一句,突然问道,“咦!锦儿呢?”
“到老太太那里去了!”李鼎将路遇夏雨的情形说了一遍,大赞锦儿,“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就遇见了也没有什么!”震二奶奶说,“我这个人向来敢做就不怕。”
这句话在李鼎听来,有些挑战的意味,心想,你既不怕,我又怕什么?于是微笑着坐了下来,望着震二奶奶笑道:“我好久都没有这样舒服过了,就像回到自己屋子里一样。”
这意思是将她比作妻子,震二奶奶便问:“表叔,你怎么不续弦呢?这两年不是也很有些人来提亲吗?”
“说来话长。”李鼎叹口气,“不谈吧!谈起来扫了兴致。”
震二奶奶也知道,李家连遭两场丧事,境况又不见佳,要风风光光办一场喜事,不但力所未逮,而且也没有那种心情。
就这时候,如意已把烫好了的酒端来了。主客二人,面对面相将落座,李鼎扶起筷子,首先就伸向雪白的那样菜,滑溜异常,怎么样也夹不起来。
“这是什么玩意?大概是海味?”
“这叫‘荤粉皮’。”震二奶奶说,“用调羹吧!”
“荤粉皮”何能供盛馔?而且碟子里,只有麻酱油与姜米,不知荤在何处?李鼎好奇心大起,舀了一大匙送到嘴里,一经咀嚼,立即分明。
“什么粉皮?是甲鱼的‘裙边’嘛!”
“味道怎么样?”
“好!清腴无比。”李鼎又舀了一匙,“这样子吃裙边,我还是第一回。”
“我也只做了两三回。今年夏天才有人传了这个法子,做法没有什么诀窍,就是材料要好。”
江南称鳖为甲鱼,宰杀洗净,入锅微煮;剔取“裙边”,用眉镊将上面的一层黑翳镊去;上笼蒸熟,加作料凉拌,即可上桌。制法实在了无足奇,只是这么一碟,要用到好几头鳖,一器之费,平常人家十日之粮,就显得珍贵了。
“真是,”李鼎不由得感慨,“俗语说的,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饭,实在讲究不尽,不过,这种日子,只怕——”他黯然地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好端端的,说这些话干什么?”震二奶奶微觉扫兴,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李鼎颇为失悔,歉然说道:“原是我不知趣!来,来,表姊,罚我干杯,你请随意。”
说完,他干了一杯酒,震二奶奶也喝了一口,放下酒杯说道:“其实谈谈家常,哪怕是不怎么能让人高兴的事,也不要紧。我就是不喜欢无缘无故说丧气的话,如果凡事都朝坏的地方去想,只怕一夜到天亮都会睡不着觉。”
“是啊!”李鼎不能再扫兴了,附和着说,“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咱们两家,这几年大风大浪都经过了。表叔,”震二奶奶忽然劝说,“你也看开些!”
李鼎不知道她何以忽有此话,困惑地问道:“你说什么事情看开些?”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你这两年变过了,总像心境不开朗的样子,自然是有心事的缘故。”
“真的吗?”李鼎摸着自己的脸说,“我自己倒不觉得。”
“这就是旁观者清。”震二奶奶说,“像我,也有人说我凡事不像从前那样有兴致了,仔细想想,确是如此。”
李鼎点点头,细细打量着,要看她的眉宇之间,是否真个别有幽怨。
“你别这么紧盯着看。”震二奶奶窘笑着低下头去,又低低地加了一句,“你那双眼睛!”
“我的这双眼睛怎么了?”李鼎突然心动,故意这样问说。
“我不知道!”
震二奶奶说了这一句,站起身来,往前房走去。李鼎侧耳细听,却无声息,始终猜不透她是做什么去了。
等她再回来时,有锦儿、如意,还有个小丫头跟在后面,都提着食盒,一个火锅,四样炒菜,两样点心,另外还有一锅香粳米粥,是把消夜的食物都催了来了。
“你们留一个人在外面伺候好了。”震二奶奶问道,“今天是谁坐夜?”
“是刘妈。”锦儿答说。
“你叫她也睡好了。”
“是!”锦儿使个眼色,让如意带着小丫头退了出去,方又低声说道,“备弄门上的钥匙,在我这里。”
震二奶奶沉吟未答,李鼎心里明白,必是中门已经关上,他半夜里回住处,须从备弄中绕出去,所以锦儿预先弄了把钥匙来。
“好吧,”震二奶奶终于开口了,“你把钥匙给我。”
锦儿一言不发,从腋下纽扣上解下一把钥匙,放在桌上,便待退了出去。
“慢一点!”震二奶奶忽又将她叫住,“你到中门上跟梁嬷嬷去说,鼎大爷在我这里商量正事,叫她派人等门。”
锦儿愕然不知所答,一时想不明白她是何用意。
06
“火锅熬得够味了!放量吃吧!”震二奶奶说,“药补不如食补,我看你身子也不怎么好,真应该多吃点滋补的东西。”
李鼎点点头,舀了一碗汤喝,却有些食而不知其味。心里有好些话,却一直在考虑是不是该在这时候就说。
“表叔!”震二奶奶看出来了,“你像是有心事?”
“是的。”李鼎承认,但心事仍旧在心里,要先看看她的态度。
“你的心事,我也知道,无非少几个钱花。”
“不!”李鼎觉得不能不辩,“如果只是我少几个钱花,不能算是心事。我的心事——”他叹口气。“唉!实在说不出口。”
“为什么?”
“说出来徒乱人意,何必害你也替我着急?”
李鼎倒并不是故意以退为进,只是震二奶奶既然一句一句钉住了问,他也就乐得一步一步试探。说到这里,心中已定下主意,震二奶奶不搭腔便罢,如果再问下去,他就要实说了。
哪知震二奶奶既非装糊涂,也并不表示关切,只说:“事缓则圆,过两天慢慢商量。”
这是什么意思?李鼎不免自问,看样子她似乎已看破了自己的心事,但又何以说是事缓则圆?偌大亏空,如何可缓,如何得圆?
这样想着,愈觉郁闷,李鼎到底年纪太轻,还欠沉着。震二奶奶看在眼里,不免怜惜,横一横心,决定谈他的心事。
“表叔,你的心事,不说我也猜得到,一定又是四姨娘出的主意,要你来跟我商量什么,是不是?”
“是!”李鼎硬着头皮回答。
“那么你说吧,她想借多少?”
这让李鼎遇到难题了!狮子大开口,自己都觉得太过分,嗫嚅了好一会儿,方始很吃力地说了句:“要请你帮很大一个忙。”
“大到什么地步呢?总有个数目吧?”
“这就不敢说了,反正,我爹的亏空不小,表姊是知道的。”
“替舅太爷弥补亏空,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而且,我这笔钱,也只能借给你。”
“是,是,借给我,借给我!”李鼎一迭连声地说,“我领表姊的情。”
“你这么说,我就大大放个交情给你。”震二奶奶说,“不过也要看你的运气。”
“这话怎么说?”
“我有两笔放出去的款子,都到期了,看能收回来多少,都借给你。”
“噢,”李鼎很谨慎地问,“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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