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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不可少的心理素质:从容、自信

作品: 道亦有道——口语交际的策略与方法 |作者:李琦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10-14 1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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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头语言中的三种心态,从容、自信,紧张、局促,倨傲、简慢,何尝不是人生的三种心态?一个人如何言说,便是他如何为人;一个人如何为人,他便会如何言说。诚所谓“人在语言中成其所是”。言语若从容、自信,必是内心能达于从容、自信;内心能达于从容、自信,正是其人之从容、自信。

言说的三种心态,又何尝不是人生的三重境界?

十几年前,一次参与评判大学生演讲比赛。席间,另一所学校来的一位评委和我说到她略感疑惑的现象。她说她发现,那些口才好的学生常常在别的一些方面也同样显出从容、自信。她的疑惑在于,为什么这些口才好的学生还能在别的事情上表现出色。她这疑惑,含了通常的认知,以为说话和做事是两分的,而一个会说话的年轻人居然还能做好事。容后再解说、辨析这“言行二分”的看法。套句老话,“兹事体大”。她的话里又包含了一层意思,“好的口才”是和言说时心态上从容、自信相关联的。一般的人,也是不自觉地以从容、自信来评断一个人的口才好不好。

我因她之言,当即自己多想了些,明白过来,答案其实就在她的那一层意思里。“好的口才”必备的条件之一是从容、自信。因此,好口才和从容、自信,不是并列的,而是表里、因果的关系。一个人因为心态上能够从容、自信,故而口才便好。这样一个从容、自信的人,一定会把从容、自信的心态迁延到其他的事情和行动上的。换句话说,一个从容、自信的人,是将这样的心态贯通了他的方方面面的。

单说口语交际的情形。一个人如果能够给人以从容、自信的感觉,别人首先会认为他所说是可信的、可靠的。话语的信服力固然来自于事实、理由、逻辑这些必不可少的因素,听者是就此基于理性来判断的;话语的信服力也来自于言说者所展示出来的从容、自信,听者去感受说者是否可信。这是真。言语由此显出其智性,成为智性的语言。其次,从容、自信所包含的还有言说者的真诚、坦率,不作伪、不骄矜。这是言说者展示其伦理上的善,这样的“正心诚意”也是不可少的。言语由此显出其德性,成为德性的语言。最后,一个从容、自信的言说者,他显得大方、得体,在口头语言和形体语言两个方面都能够散发出一份美感,令人舒服、愉悦。这个时候,听者纵然未必同意他所说,也依然乐意听他说、看他说。这是美。言语由此显出其诗性,成为诗性的语言。任何一个重视语言的交流作用的人,都必须致力于语言达此智性、德性、诗性,显出真、善、美。这又和从容、自信的心理状态密切关联。

那么,一个言说者如何做到从容、自信?若非从容、自信这样的心态,又是何种心态伴随着口头语言呢?这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体两面。言说者如果无法从容、自信,那他的心态或者是紧张、局促,或者是倨傲、简慢。这是两种极端的口语心态。居其中间,既不紧张、局促,也非倨傲、简慢,这便是从容、自信。克服了紧张感,打消了倨傲心,便做得到从容、自信。

最不能有的心理状态:倨傲、简慢

一个人倨傲、简慢地说着话,别人的感受定然是他目中无人。何止于目中无人,实在是心中无人。一个人言说之时一旦心中无人,他的话就很难言之有物、于人有益。就算凑巧有些内容,也不可能是真切、坦诚之言。心中无人,则口中的言辞就没有了气息、温度,甚至显出了冰冷、坚硬;没了气息、温度,也就没有温情、恭敬。这样的人,不过是鼓舌弄唇。他的一字一句,和他的心完全无关。他在言语之时,已是一个无心之人。正因为无心,所以不可能心中有人。

一个人一旦存了倨傲、简慢之心,他是藏不了、遮不住的。听他说话的人,或多或少、或清晰或隐约,总是能够感觉得到的:

刻意的华丽辞藻,可能是他在卖弄文采;粗俗鄙俚的字词,可能是他无所顾忌地发泄自己的情绪。

话说得拖沓、冗长,那是他完全不在意是否浪费了别人的时间乃至隐蔽地谋杀着别人;而急促的语速,快得让人喘不过气了,更听不明白究竟所言为何,那是他完全不在意语言本该有的对话与媒介作用,只图自己一吐为快。

词不达意、言之无物、信马由缰,却依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不过是大逞口舌之欲,恃仗身份、地位,滥用话语权,践踏他人的礼貌和教养。

不修边幅、手舞足蹈、俯仰侧目、站不成样、坐不成相,这就不仅心中无人,也是心里先不把自己当人了。

曾经从中央电视台看到记者采访一位官员。此人厅级职位,不高不低;所掌管的,为涉台事务。电视里的这位厅官,看起来是很舒服、很随性地坐在沙发上接受采访,人完全靠到沙发背上,两腿带着夸张地分开,两手摊在两侧。正是“坐不成相”。说起话来,这样的场合,内容自然还是有一些的,可是那语调完全不似对公众阐述其工作,显得十分狂妄、自大。十足一个没有教养的粗鄙官员。我当时的心理感受是,这样一个官员说出来的任何话,都不足以为信;他这样的架势,绝难指望他说出负责任的话来,甚至可以猜测日常的工作中他也不会是个敬业的、认真的官员。也许实际上不尽然如此,可他却一定给了观众这样的印象。

极其正常的心理感受:紧张、局促

绝大多数人,常常在紧张、局促的心理状态下与人说话。要想妥当地应对这样的心理状态,先得准确、周全地分析使人紧张、局促的原因,即所谓“对症下药”。

按我自己的语言实践、我教导学生口语能力时所得体会,他人与我就这一方面所做交流,造成心理紧张的原因有四项。

第一,经验不足

口头语言的特点决定了这一表达形式需要相应的经验。当然,使用书面语言与使用口头语言是各有相应经验的。口头语言的特点之一是面对面,即说者和听者是互相“可视”的。这便需要有足够的心理适应性,以承受听者的“观看”,尤其在听者为“众”的大场面上。“足够的心理适应性”来自于历练、积累,这就是经验。

经验不足的人,少了历练、积累,面对面的口语表达就是一件陌生的事儿,置身于特定的场面中就是身处陌生的领域。面对陌生的事儿、陌生的领域,人在天性上就会不安,甚至恐惧,复因不安、恐惧而紧张、局促。

第二,准备不够

口头语言面对面的特点,还意味着说和听的即时性,这便要求说者在思维和语言组织上都得敏捷。思维和语言有一方面跟不上,就出现空白。说者一旦发现自己有了空白,便会心慌。为此,事先的准备就不可少了。一旦准备不够,纵然历练得快成“老手”了,也难为无米之炊。

很多人紧张,是因为担心自己开始说话后“忘词”了。换句话说,这个紧张的人,他意识到他没有完全背下来他之前所写的文稿。而“没有完全背下来”,是准备不够充分的具体情形。这里又涉及经验不足的问题。很多人所担心的“忘词”,其实并不是完全忘了,只是忘了其中的一些,可能只是文稿中的一句话,甚至可能是并不重要的一句话。由于经验不足,他就被“这一句话”给卡住,甚至给“毁”了。后面会另行讲到怎么对待“忘词”以及如何最恰当地使用文稿。

经验不足和准备不够,造成面对面说话紧张,这是各人在自己的经历上容易体会到的。下面提及的两点,就不是那么容易从直观上感受了。

第三,身份劣势

许多年前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位朋友加校友打来的,他太太还是我同学。长年里与他们夫妻过从不少,算很熟悉的。他打来电话时,我们有一段不短的时间没联系了。电话接通,他的话是标准的中国式寒暄。这就显出了几许生分、客气,生分、客气中含了不自在。不仅从他的声音我听出他有点不自在,我也有点不自在,因为不得不应和他的中国式寒暄而无法轻松地说话。他的语气,还明显地不如以往我们说话时放松、自如。我就很意外了,想这老兄今儿是怎么了。寒暄过后,他入了主题。我才明白过来他这一通电话何以不自然和不正常。他需要我帮忙,他又知道我一向的性子是不肯找我在法院的学生说案件,去影响学生手上行使公权力。他有求于我,对我是否能“慷慨”相助却着实没有把握。这一通电话,他已经不像往常一样作为朋友加校友和我说话,而是换了身份,是个向我提出“不情之请”者。这让他意识到,他处在身份上的不利状态,生出了往常不会有的一点心虚。

做学生的时候,不免会身处身份劣势的话语场合,例如求职面试、考研面试、论文答辩。这场合,话说得好不好,不由说话者自己决定,而是由各式“考官”来决定。工作了,面对上司,固然是身份上处在劣势,哪怕是面对资深些的同事,也多少是身份的劣势。除非得了“靠山”,所谓“有来头”,这却是例外的,不足以作为常态来讨论。如果具体的工作是推销,要“陌生拜访”,不论电话还是上门,都属于身份劣势的口语交际。

第四,过于在意

同样是许多年前接到电话,学生打来的。这个班的学生在职攻读法律专业硕士学位,毕业时举办相应的典礼。我在他们的第一学期课任《法哲学》。班长代表全班同学打来电话,邀请我在毕业典礼上作为任课教师的代表致辞。我不能推却这份盛情,更认为这是教书的荣耀。为了这盛情和荣耀,我认真地花了些时间,想好了该和他们说些什么,然后期待着学生们的毕业典礼。隔了几天,我走向举办典礼的模拟法庭,路上边走边整理待会儿讲话的思路,推敲些词句,突然就觉得有几分紧张。我非常意外。我不缺此类场合致辞的经验,我已准备得足够了,面对我的学生我绝非身份劣势,相反,我该是他们喜欢、推崇、敬重的老师,否则他们断不会在自己一生只此一次的硕士毕业典礼上慷慨地给我几分钟时间。可是,为什么我突然紧张起来?我又何必紧张呢?

过了很长时间,我才偶然地想清楚,我这一次紧张,是因为我在意。我希望在即将毕业的学生面前继续显得“口才好”,他们一直都认为我是“课上得好”的老师,可不能自己毁了这形象。我希望我的言辞为他们的毕业典礼增光添彩。同学们邀请我出席并致辞,不独是尊重老师,也是含了“增光添彩”的目的的。我不能让他们的小小目的落空。我希望我不负他们的盛情和给予我的荣耀,否则我就很失礼,很不够教养。如此在意,纵然我于经验、准备、身份皆无可虑,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慌上一慌。

古人是早就明白这道理的,叫“关心则乱”。

具体来说,不同的人所在意的大为不同。有人在意结果,担心面试或答辩不通过,担心汇报工作得不到上司、同事的认可。有人在意过程,不安于自己嗓音并不优美、洪亮,不安于舌拙唇笨不流畅,不安于一口纯正的“闽南普通话”而不能字正腔圆,不安于梳妆打扮不得体。有人在意对象,面对某个严厉的老师,面对那个挑剔的上司,面对暗自心仪的女子或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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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心与身份优势

直观看来,一个人的信心,常常和他的身份优势有关系。老师之于学生、神父之于信众、上司之于下属、老板之于雇员、明星之于拥趸,都具有相应的身份优势,并且很清楚所处身份优势。基于身份优势说话,当然容易有信心。这样说可能造成误解,预为辨析。一个人恃仗身份优势,那是极易在心态上倨傲、简慢的,这不叫从容、自信,不过浅薄之徒,无如井中观天。一个人的身份优势,虽然可能来自于机缘巧合、上天垂爱,或得自于投机取巧、蝇营狗苟,总还是有许多人,其身份优势是与个人的努力、坚忍有关,是个人在智识上的优势、能力上的突出、品行上的端正所转化来的。当他以别人看来优势的身份说话的时候,他自己却清楚,他的话语所凭借的,是他身份优势背后的个人智识、能力、品行、性格。是这些“源”,而非优势身份这一“流”,造成了他从容、自信的口语表达。毋宁说,他口语上的从容、自信,与他言说时的身份优势,是他的内在素养的两种外在表现,是并列的。这二者间并非身份优势为因,从容自信为果。

要是哪个读者并不同意我的观点,只以为身份优势必定会延伸为言说者的语言优势和心理优势,那就当见仁见智的好了。如此,特别提示一点,以契合本书相助于读者提升口语能力的写作意图。任何语言训练,都不可能给人带来身份上的改变。因此,本书不必要也不可能涉及如何获得身份优势这样的问题。

经验与信心

有经验了,人就老练了,老练到一定的境界,就老到了。说起话来,自己挥洒自如,别人听得如沐春风。当然,千万不要经验多到变成老辣、老油条。经验带给人信心,便是熟能生巧。延伸开说,不熟则拙,拙则心虚,虚则慌乱、无措。

在经验的渐进积累中慢慢消除紧张,点点滴滴地形成自信。这是获得口语交际的心理适应能力的不二法门。进入这一道不二法门,不免是要吃些苦头、受些煎熬的。所谓经验,必定是历练、磨炼,往往是一个人蜕变式的进化。对很多人来说,这又可能是个长期的过程。倒也不必急,其实也急不来。

我的学生、研一的陈同学,在我的《公众表达》课堂上和她的学弟、学妹所说的,给我很大的启发。每个人都会有“没有经验”的时候,而实际上,所谓的“没有经验”,只是没有直接的经验。每个人,到了20岁的时候,纵然没有登台讲话的直接经验,总还是或多或少有间接的经验的。学业中,作为学生在座位上起立发言,参与课堂讨论,或被老师点名要回答问题,这便是台上发言的间接经验。而就口语表达来说,这已经是直接经验了。日常生活中,向陌生人问路,或者偶遇了陌生人问路,不论你原本多么害羞、不擅言辞,你也总是处在口语交际的状态中。这也算是可以作为台上发言的间接经验的。所以,“经验的渐进积累”,也是包括间接经验的积累的。只看一个人是否很善于自己从这些间接经验中学习。做得到,就是自己做自己的老师了。而这一点,毋宁是人生的巨大财富。

这本小书,也无法让读者获得经验,顶多是与读者交流作者自己的经验。读者对于作者的这些经验,或许可以作为自己的间接的经验,拿来参照,得些启发。这本小书,也算是着意强调渐进的修炼,提示读者积跬步以至千里。

信心来自准备:本书能够教你的

我的经历

1983年4月17日,厦门大学一间普通教室里的一场学生活动,算是这本书源头上的第一滴水。教室所在的教学楼映雪二号楼,十多年前就拆除了,原址上建的是更符合现在要求的教学楼。斯室已如云烟去,却留余音在此书。

那天举行的是“厦门大学学生演讲研究会”成立庆典。之前,职司学生工作的林老师指定了这个学生社团过渡期的理事会的会长、副会长、秘书长。我非常意外,老师给我安了个副会长的职务。我非常惊慌,老师要求这些学生必须在成立庆典上发言。我之前顶多也就有过课堂讨论上发言的经历,而且几乎都是在座位上起立发言。如今,这么大一个场面,要登台,于我难度极其大。我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因为这般发言困难而向老师辞职,只得硬着头皮。我先是写了几百字的演讲稿,反复修改;然后一字不差地背下来;然后自己躲到没人的地方,面海的成智楼旁,一遍遍地模拟着。这些细致的准备,让我在无法处理的紧张、局促中有一丝凭仗,借此带着侥幸之心,上台做我平生第一次的公众演讲。当时只想,把稿子顺利背出来就可以了,别人觉得好不好已经顾不上了。

之后,林老师对那天的“就职演说”逐一点评。他是以这一方式来训练“厦门大学学生演讲研究会”的这些骨干分子,这些其实还没有入门的“研究会”成员。他说到我,居然用了“侃侃而谈”这样的评价。我至今还不知道林老师用的什么标准,至今也不觉得30年前的那三分钟我属于“侃侃而谈”。若非林老师当年这么说,读者今日肯定见不到这样一本书。老师的这一通评价,让我后来添了胆子敢说话,虽然很长时间里还是非常紧张地说话。

类似的故事,很多人经历过;还没有这样经历的人,也该是都知道在没有把握的时候先做好准备。这其中的道理,自然就是用充分的准备来弥补经验上和能力上的不足,使得在经验和能力有限的时候也能依靠事先准备勉强地上台说话,不至于跌下台来或走不上台。用准备来降低紧张程度,用充分的准备让自己尽量接近自信的状态。我的经历遵循了这一逻辑,我的经历验证了这一逻辑。

这一逻辑里,还是有两个问题,要细致阐述的。其一,如何理解“充分准备”;其二,如何超越“充分准备”。否则,在准备与自信这一主题下,这本小书就没有特别的阅读价值了。

如何理解“充分准备”

准备工作非常具体。本书没有能力将那些具体的准备工作一一道来,包括准备内容是哪些、材料如何取舍、是否需要又如何制作演示文稿等。这些都属于具体的技能,赖各人自行斟酌决定。1983年4月17日前的一个星期,也没人这么手把手教我的。正是我自己的经历,提醒我不能也不必写一本口语交际技巧的书。

准备到何种程度,算是“充分”了,也因人而异,且同一个人也因其自身经验与积累的不同有异。我早期备课,是把讲稿写得非常详细。课堂上要讲的所有内容,我都写成书面讲稿。上课了,便完全按照讲稿来讲,通常贬称为“照本宣科”的。讲稿上没有的,我是完全不敢讲的,怕出乱子。而且,那时候知识储备既不足,经验也极其有限,讲稿之外其实也没有任何可讲的。所以,头几年教书,所谓充分准备,就是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用所能用的全部时间,写出讲稿。写到什么程度,就是课前准备的程度,这就是“充分准备”了。

慢慢地,每门课程的内容比较熟悉了,对讲稿的依赖逐渐降低,讲台上的经验也积累了一些。自己给自己提了要求,丢掉讲稿上课。30岁的时候这么想,计划50岁或者临近退休时能够做到没有讲稿上课。当时非常期待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把没有讲稿、只用口头语言和板书向学生授课的教学,称为“艺术化的教学”。心向往之,似乎有如神助。不到40岁时基本做到了不携片纸而可以从容游走于讲台。这么些年来,除了极少几次讲座,有特别的考虑,事先制作好演示文稿,其他的课程和讲座,都是空手的,再配以现场板书。这么上课和讲座,我常常声称我不备课。其实,也只是按照一般的标准和方式,我说我不备课。我用我的方式备课。

说起来,上课或讲座,报告或致辞,以及其他的口语表达,没有不需要准备的,也没有不需要充分准备的。只是,准备的方式有别。当经验和其他各方面的积累都还不够的时候,准备是直接的、针对性的,也是有形的。写出书面稿、制作电脑上用的演示文稿,就是有形的直接性准备。为此又常常要做另外一些相关的事情,如收集资料、征询意见、实地查验等。必要时还可能试讲,以模拟未来的口语场景的方式来准备,有如文艺晚会的彩排。这样的准备极为必要,却有两点缺陷。其一,有时客观条件可能根本不允许你准备,例如上司临时要你口头汇报一下相关工作。其二,你的准备恰可能成为你的拘束,造成你缩手缩脚,在让你有所依托的同时也束缚着你。

我由此提出并主张另一种准备,无形的准备,储备性准备,化整为零的准备。对于大多数讲座,我只是打腹稿,在脑子里构思讲座的主题、框架、各部分如何转承、如何切题又何处收题等。确实是无形的准备。有时看起来像是呆坐着,心思却是敏细地准备着。偶尔,会为了讲座或课程,写一份大纲。也只是一份大纲,很粗略的。已是足够。之所以敢于做这种无形的准备,是因为日常的阅读、思考已经储备了相应的“内存”。呆坐静思的准备,是在处理这些“内存”,把其中有关的、可用的调动起来,做相应的无形加工。而增加自己“内存”的过程和环节,已经是在做储备性准备了。阅读所得知识、思考所来见解,并不知道哪天、何处可用,且先备下了,供不时之需。这样的储备性准备,也不光是阅读、思考,还包括观察、倾听。我常有些旅途上的见闻,纯然偶遇,居然发现和课程所涉及的一些很抽象的理论有关联,是可以用来把抽象理论具象化表述的,就记住了。到了新学期,便拿了在研究生的学位课《法哲学》上用了。这旅途,于我就如同在备课了。却又不是刻意地备课,而是不经意就备起课了。如此点点滴滴地储备着,绵绵不断地增加着自己的内存,很多时候就不必刻意专门去准备了。这便把准备化整为零了。这一化整为零的准备,简直就是随时随地的准备。古人讲“有备无患”,也正可以用在此处。有了这般化整为零的储备性准备,纵然上司临时起意要你汇报工作,纵然某一语言场景中你须得即席发言,又何惧之?

这样的准备,不仅仅是用手准备、用脑准备、用器物准备,更是用心准备。这样的准备,不必定把准备的成果储存在电脑里、表现在纸版文本上,常常是用心记下了,汇入自己的思考、见解、观点,融化为自己的立场、态度、情感。这样的准备,已经不是在身外,而是与一己生命融为一体。当一个人是基于这样的准备出口言说,他如何不是从容、自信?他想不从容、自信都不可能了。

当然,任何人注定都是从有形的、直接性准备开始的,随经验和积累而有可能采用无形的储备性准备。因此,有形的、直接性准备是无法跨越的,是任何一个想达到从容、自如地口头言说的人所必经的。另外,有形的、直接性的准备又是尚待提升、进化为无形的、储备性准备的。如果只知、只会做有形的准备,再充分的准备也难以让人达到从容、自如的口语表达。或者说,有形的、直接性准备,可以使言说者达到匠人的水准,只有借助无形的、储备性准备,口头言说才有可能进入艺人的境界。

为何超越“充分准备”

很难定个标准,来检验口语表达前的准备是否“充分”了;也很难由言说者之外的别人来评断其准备是否“充分”了。只能由言说者自己断定他是否准备得充分了。如果他觉得经过准备他很有把握了,那便算他准备充分了。一个认定自己准备充分的人,实际上也就是对自己的准备满意了。问题大概也就由此而来。一旦他对自己的准备是满意的,他会轻易就修改、调整做准备吗?一般人的心思,必定是严格按照准备来发言、汇报、致辞的。很多人也正是认为,按照事先准备的文稿,背了下来相对来说是最好的,却又恰恰担心背得不烂熟、东丢西落的,反而紧张了。也就是说,有时候,充分的准备竟然反过来成了心理紧张的原因。

就算充分的准备没有造成心理紧张,也确实让言说者开口说话时显得笃定,可他终究还是拘泥于既有的准备。然而,口头语言的面对面与即时性的特点,是内在地排斥“拘泥于既有准备”这一情形的。因此,从容、自信的口语表达,是在充分准备之后,超越既有准备。

如何超越“充分准备”

所谓超越既有准备,是把已经准备的内容,内化为自己的“内存”,而不是读稿子。背出事先准备的也是没有内化,至于担心背错了、忘词了,更表明没有内化。所谓内化,就是“得其意忘其言”。这类似于武功高手“从有招变无招”。许多年前,我在《辩论与演讲》课上,以“超越充分准备”为题,要修课的十来个二年级本科生各按自己的口语表达经历,提出自己的见解。有一个同学以这“从有招到无招”来比喻我要求他们做到的“超越充分准备”。这极其生动,也非常契合中国人的思维。一个人的武功,若只是在“有招”的状态,总是存在着滞、拙之处的,由此滞、拙而生出破绽来。“无招”之境,剑手只剩下剑意,从而达致使剑的最高境界。

从有招到无招当然也需要过程来修炼。可以先如常写下文稿,然后只记纲要,细节性的内容完全可以忽略,能记下多少算多少。下一个阶段,写了文稿后连纲要也不记了,在写的过程中同步“内化”。最后,不写完整的文稿,写出纲要和一些关键的节点、素材。也就是说,“内化”的方式,背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最好的。写提纲或文稿的过程,是更适当的方式。只要写作的过程是认真思考的、细致地字斟句酌的,这个过程又是反复修改甚至推倒重来的,那些最重要的内容,一定能够融汇在自己的心里。只有在写作过程不用心的时候,才不得不用死记硬背这一最笨拙的法子。不肯用心准备,本就不算“充分准备”,何谈“超越”?但凡用心去准备,准备之后就自然而然地可以不受已有的准备的束缚,自可“超越”了。

超越先前的准备,便是超越了用唇舌说话的层面,也超越了用大脑说话的层面,而是做到用心说话,以口述心。这话,就说得有温度、有温情了,不仅能说服人,更打动得了人、感染得了人。

如何应对心理紧张

人总是需要或短或长的过程,才有可能渐渐接近从容、自信地口头言说之境界。在这一过程中,经验、准备、身份诸因素,确实会造成紧张、局促的心理状态。如何应对这避无可避的心理紧张?

某些误区

有一些教授语言技巧的书,或训练口语能力的人,传授一些似是而非的方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有人建议说,一个演讲者如果在上台前紧张了,那就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行,我行,我行”。最好是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声说出“我行,我行,我行”。或者,大喊几声,把紧张的情绪释放出来。我不知道这方法起多大作用,因为我自己绝不会用这样的方法,也不会建议别人用。这算是虚张声势、自我麻痹。就算有点用,也不足为恃,尽可弃之不用。

有人建议说,把台下的听众当作愚笨之人,甚至只当是一堆萝卜、白菜,这样就不紧张了,甚至可以变得很自信。我也不知道这路数起多大作用。我从来不敢当听众萝卜、白菜,也不敢设想听众为愚笨之人。言说者若是按这建议去做,那是目中无人、心中无人了。万万不可如此。最妥当的,是反其道而行之。留待后话。

一个武功高明的人,他是不必也不屑用暗器的,更不屑用毒了。设想这个人在成为“高手”之前,遇到有人教他毙敌的方法是暗器或用毒,他用了,果然也有效。他若因此耽于暗器或用毒,还有机会成为“高手”?难道不算误入歧途?

比较合适的建议:借助器物

最简便易行的方法,用来对付心理紧张,是借助合适的器物。根据说话的场合、客观上的条件,可以用如下技巧性的方式。

使用讲台。讲台可以遮住身体的一部分,让一个感到紧张的人部分地“躲”了起来,免于没遮没拦地直面听众。身体躲进讲台的那部分,会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例如一只脚会斜着、膝盖会弯着。这样子,若是裸呈于听众眼里,难堪、失礼之极了。这一“躲”,作用不小。

在使用讲台时,还可以把手放在讲台上,或者用手略略地扶着讲台。这目的不是通过手来支撑身体,不能这样做。通过手和讲台的接触,可以获得心理上的安全感、充实感,以此释放心理上的紧张。

如果没有讲台,可以手上拿个东西。当然,这东西要与场合相适合。某些场合不得不空出手来,某些场合可以手上拿着笔或文稿,某些场合可以手上拿着要展示的实物或别的器具。有的人在并不需要他拿住话筒时,会手握乃至紧拽着话筒。这是他下意识地寻找到凭借,以释放紧张心理。如同溺水之人抓救命稻草般。我见过一些大牌教授,在同行的学术会议上发言,也会这样。他自己则可能并不知道多此一举,略显失态。

借助于这些合适的器物,能够部分地缓解紧张心理,但是几乎不可能指望以此消除紧张心理。

更有效的方法:说出自己紧张

比借助器物有效的方法是,向听众坦率地说出自己紧张。通常情况下听者是看得出说者的紧张的。既然藏不住,索性说出来好了。说了,自己就把这消极的情绪释放出来了。说了,常常还可以得到听者以善意来回应。研究生入学面试,许多考生明显紧张,有的看来还是过度紧张。老师们就不免多了点慈悲心肠,出言安慰,让这紧张的学生可以略平静下来。求职面试之时,面对上司之时,有所紧张,正常的。不妨就自己说出来。考官或上司或许也会来点菩萨心肠。

说的时候,可以适当地多说两句话。不光说自己紧张,还可以简单说出令自己紧张的原因,例如声明自己没有经验、表明自己原就是个内向的、不善言辞的人。这些客观上的原因,是容易得到理解和谅解的。不过,有的人会谦虚地说,“我没什么准备”。这是地道的“中国式谦虚”。对于言说者来说,是极不合适的。“没准备”意味着草率、简慢。为了多余的“中国式谦虚”,却失了礼貌、教养,更失了言说的话语正当性,这是语言策略上的重大错失。如果真的准备不够,也不合适当面直接说出来。直白地说了准备不够,便如*裸地去冒犯听者,让听者不得不听缺乏认真、尊重的说者。这也是语言策略上的重大错失。一个有教养而又明智的言说者,深知话语的正当性是和必要的准备相关联的。在准备不够的时候,他不会直白相告以示“坦诚”,他以内心的歉疚和自责默默地表达对听者的礼貌和尊重,并告诫自己下不为例。

“心病”心治:紧张时的自我心理调整

只是去应对心理紧张,是很不够的。应对不免有所被动,收效也不大。口语表达的能力,还包括心理自我调整的能力。

忘、记之间,勿作庸人自扰

口语表达中,越是经验不够,越需要事先准备;越依赖事先准备,就越害怕“忘词”;越害怕“忘词”,就越容易紧张;果真发现一词一句忘了,便真的慌乱起来,因这忘了的一词一句而心神大受影响。这般情形,十足的庸人自扰。经验不够的言说者,心理本能上是纠结于“忘词”,深陷于遗忘所造成的那个“空无之地”。本书试为“当头棒喝”之举。

忘了原初所准备的,这是常态。要说一词一句全都不忘,既不可能,也不必要。或多或少,总是会忘一些的。奥妙也正在这里。不会有人忘光了的,忘的只是或多或少。在忘了、丢失一些词句、内容的同时,不是也记住、留下了另外的那些词句、内容吗?与其纠结于“忘词”、深陷于“空无之地”,何不抽身出来,专注于没有遗忘而记得住的那些内容?把用来懊恼、焦虑的时间与心思,转而用来回忆、加工那些已经记下的内容。于是,“空无之地”就会瞬间转换为“实有之境”,由此而“成竹在胸”。何其快哉。

《红楼梦》里讲那“风月宝鉴”的故事。一面看去,佳人巧笑,风情万千,这诱惑竟至病入膏肓者一命呜呼;另面看去,骷髅狰狞,毛骨悚然,居然是苦口良药的荒诞版,本可起死回生的。这故事,为艺术上的真,不属于生活中的真。内中的道理,乃是“一体两面”。这“风月宝鉴”,是送人命还是医人病,端在看的哪一面,也在何人去看。言说之人,必定身处忘、记之间。这也是一体两面。心心念念只在遗忘的“空无之地”,无如自己“送命”。何止庸人自扰?简直可说是咎由自取,乃至“自作孽不可活”。有“慧根”之人,心智上能够弃了遗忘所造成的“空无之地”,将这“空无之地”在心思里“空”去,自然能够在“实有之境”中柳暗花明、曲径通幽,得获盎然生机,别开生面。

后文有以“言说如水”来分析口语的特性与要点的,此处也借水来说说。水上行船,船工们如何对待激流之中的险滩、礁石?我没有这样的经历,却多少想得通其中的道理。船工的眼里心中如果只有险滩、礁石,要么根本就不敢行船,要么便容易搁滩、触礁。高明的船工,眼里心中一定先有水流、航道,知道可以通行,再明了险滩、礁石,趋避得当,虽然也惊心动魄,又另成波平浪静。这如同刚会骑自行车的新手,人在车上,看着地上石头或坑洞,心里紧张地对自己说,“别撞上别撞上”,偏偏就准准地撞上了。等老练了,路上的石头、坑洞依然在,却已能够视若无物,轻松就避过了,想撞上都难。因为,这个时候,眼里心中更多的是路,不是路障。

担心忘词的人,还得再明白一点。所做的准备中,总是分了主次、轻重的。只要是认真、细致地花了心思准备的,那些主要的、重点的词句与内容,一定是能够记下了,转化为“内存”。而容易遗忘、丢失的那些词句和内容,总是相对次要的、不成重点的。我自己在弃置文稿讲课或讲座时,经历大体就是这样的。忘了、漏了一些不太重要的,那些构成课程或讲座的框架、骨骼、转承的关键的、主要的内容,总是在。我猜测,这是一个人的记忆机制的自然选择。不用刻意去记住哪些内容,也能近乎本能般地储存下来那些重要的东西。前提当然是用心。这意味着,忘掉的,便是无关紧要的。这情形,恰如一个人不会把家人的电话忘了,不会把心仪的女子的电话忘了,不会把重要客户的电话忘了。一旦醒悟过来,忘掉的是不重要的,而记下的才是重要的,这些所记住的内容已足以成为你的“航道”供你“通行”,又何所惧之?

担心忘词的人,还另存着误会,以为忘词了听众能听个清清楚楚,心理上的感觉就如身上衣裳破了一个洞,漏了皮肉为人所知,好不难堪。其实没人知道你忘词的。只有你自己知道何时、何处忘了词句,本就是你自己写的、背的嘛。听的人,怎么知道你写了什么、背了哪些?“言说如水”的流动性,也使听者不容易甚至几乎不可能听出来,说的人漏了原该有的一句话。就算有那听力极敏锐、思维极迅捷之人,听出来“破绽”了,也会觉得如同读书读到作者出现条理不够清晰、逻辑不够严谨之处,很正常的。所以,真要忘词了,未必就成了“破洞”,更未必就“露了皮肉”,也不成难堪之举。不妨坦然。

紧张是暂时的

有一次给成年人做语言训练,接受培训者从20出头到年近半百。为期两天里,最后半天是自定主题的演讲。有个和我同龄的男士,上过挺好的大学,时为证券公司的总经理。平时说话完全没有语言障碍,算得风趣、幽默的,可那天在不大的会场里面对不多的培训班“同学”,他说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这是紧张的典型表现了,大脑空白。我得帮他摆脱眼前的困窘,更想由此为他另推开一扇窗,就和他商量,问他愿不愿意和大家说说,女儿自出生后那些让他记忆深刻和特别感动的事情。这个他自然愿意。略想了想,他就说起他女儿来了。我是特意为他选了这个话题的。这是他不用任何准备的话题,早已融进他的生命中了;这也一定是他能够富有感情地说的话题,因此一定能够感染在场的听众,并由此带给他这种言说方式的快乐,带给他口头表达的信心。果然,他没有修饰的、本色的表达,依然引起大家情感上的共鸣,现场效果非常好。他讲完后,在大家感受亲情余韵中,我问他,刚开始说女儿的故事时紧张吗?他说紧张。我再问他,讲开以后,还紧张吗?他认真想了想,说不紧张了。

我当即“借题发挥”,和培训班的众人说,如果我们用心、动情,进入我们熟悉的那个世界,把这个世界用口头语言表述给听者,我们就会因为专注而忘了紧张,因为专注而驱走紧张。所以,紧张是短暂的,只存在于我们上台前和开口后的小段时间里,有时这紧张竟然不过刹那。我自己也不免有时候有点紧张,总是在一两句话后平静下来,不再紧张。那天的培训课上,我是顺势取了素材,把“紧张只是暂时的”这一感受说与培训班的人。

言说者一旦知道紧张不过是暂时的,他就不必也不会放大紧张感,就容易把它放下。否则,他总是要担心,从尚未出场,到讲完结束,一直被紧张这一心理状态困扰、折磨着。依然拿水来说说吧。冬泳之人,入水之前和入水之初,一定感到寒意。游开来后,寒意渐去,几无踪迹,反来快意,酣畅之极。这情形,正是紧张之于言说,不过是“入水之前”和“入水之初”的心理感受罢了。很快便会“寒去暖来”。肯冬泳之人,何曾恐惧于入水之前和入水之初的寒意而止步?

紧张是极为正常的心理状态

这个冬泳的比喻,也借以表明,紧张的心理感受对于口头表达而言,是极其正常的。就如哪怕是寒冬里善于弄水之人,他在入水之前和入水之初必定要经受寒意加身的。他知道这极其正常,无关他的体质和水性。

一般的人,害怕紧张状态出现,总以为这是消极的、负面的心理感受。其实,消极和负面的,并不是紧张感本身,而是由紧张感延伸所来的把紧张感当作消极的、负面的心理感受这一看法。有的人还会因为紧张而生出自卑感,甚至无端自轻自贱。这是对紧张感的心理上的负面反应到了极端程度,非常不可取。切记,紧张是正常的心理状态。不可视为病态。

说紧张是正常的心理状态,有两方面意思。其一,这是正常的心理反应,即如冬泳者对寒冷的身体反应。先前详细分析紧张的原因,就是要说明,这些原因是客观的、自然的、正常的,由此导致口头表达中的心理紧张也是正常的。哪怕我在经验不缺、准备充分而面对学生具备身份优势时,也会因在意而略有紧张,足可以说明口头语言的特点决定了紧张感是必然的、自然的。据说,某位央视著名的主持人,在十多年前一次重大政治事件的直播中,出现了明显且重大的口误。这一口误表明他紧张,虽然他自己未必意识到紧张。我猜想,对他而言,摄像机前、演播厅里、新闻现场的历练足够丰富了,为直播重大政治事件做相应准备也是一定的,作为主持人他也不会有身份上的劣势,可他一定在意,非常在意。他在意他见证甚至亲历了这一重大历史、政治事件,他在意他的直播为这重大事件青史留影,他甚至可能在意他个人随这事件青史留名。于是,他口误了,口误中透出他紧张。

其二,紧张并不一定妨碍表达效果。我在学生毕业典礼上致辞,略有紧张,无关宏旨;那位著名主持人口误,听众也都明白他口误了,完全不影响历史进程。另一个人,在公司的大会上发言、在自己的毕业典礼上致辞、做婚礼的证婚人等,可能手略略有点抖,脸微微有些红,话说得不够畅快,完全不影响的嘛。有时可能会有轻微的影响,例如语速快了些、音调低了点,听众略有点费力。有时也确实会有不良的影响,例如乱中出错。这些情况,再调整一下心思好了。如果紧张会妨碍表达效果,纠结于此只会雪上加霜,让情形更糟糕。不如明智些,心思上明白过来,就当自己不紧张、不会妨碍表达效果好了。这叫顺其自然。

有一样东西,在功能上和语言很相近,汽车。汽车是在空间上起沟通作用,语言是在人我间起沟通作用。抽象地说,都是沟通彼与此。汽车由此及彼,先要启动引擎。到它熄火为止,引擎总是伴随噪声的,这是由它的性能和材质决定的。殊为正常。高端的汽车厂家致力于降低引擎噪声,却无法消除;有个性的汽车厂家,竟反而特意让引擎有轰鸣之声,满足某些驾车者对汽车、对引擎、对声音的理解。至于口头语言的“驾驶者”,不妨把自己的紧张感视作汽车引擎的声音好了。它并不妨碍引擎的功能,它甚至不成其为噪声。这个比喻或许蹩脚,蹩脚到可能让人不舒服。这个比喻却自有贴切处。任何一台引擎,其发动之初,总是声音大、不悦耳;几十秒后,声音降低了,听起来也平顺了、柔和了,还可能显出几分韵律感。这个比喻,是和冬泳的短暂寒意异曲同工的。

欣然于“在意”

当汽车引擎熄火的时候,它锚着,是完全没有危险的,既不排放尾气污染环境,也不会因行驶而伤人夺命。可是,当汽车引擎熄火的时候,它就只是个摆设,顶多显示富有,却没有任何别的功能。它不作为交通工具,解决人与物的空间移动之需;也不作为性能极为强大的玩具,满足好驾者对速度、对操控的内心渴望;也不作为可移动的私人空间,带给人近于四海为家的畅快。只有引擎点火,汽车才能成其为汽车。这算是引擎的两面性。汽车混合了魔鬼与天使两面,正由引擎的两面性而来。“在意”,恰可看作是引擎点火,具有类似的两面性。

“在意”,让人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可能导致语无伦次、结结巴巴,类似于引擎驱动汽车造成交通事故。最低限度,在意会让人语调、脸色、手足出现些微的失常,类似于引擎排放尾气。可人若不在意,就是无所谓。无所谓他的言语是否产生好的效果,无所谓他的言语是否表达了对听者最基本的礼貌、尊重,无所谓他的言语如何展示他的个人形象。他对言语和由言语所通连的人际关系并不关心。一个无所谓的人,他的言辞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就如引擎不能驱动汽车,让汽车有实际的用处。这般无所谓、不关心的心态,实在算是“无心”,自然不“乱”,却堪为至大的悲哀。

比较起来,产生紧张感的几项原因中,经验不足、准备不够、身份劣势都有可能消除,“在意”却难以消除,也不能消除。一个人,其经验有可能积累到让他游刃有余,准备也可能充分到滚瓜烂熟,身份则会随财富资本、权力资本、文化资本的增加渐得优势,可这些极为有利的条件都无法让他变得不在意。除非他真无所谓了。通常,“在意”产生紧张感而使言说者忽略了“在意”是至关重要的。只有“在意”,才有可能认真,才有可能专注,才有可能激发出常态下不会出现的潜能。怕的,不是“在意”;怕的,恰恰是“不在意”。

引擎点火之于汽车再重要,降低排放也还是必须解决的问题。类似的问题如何处理呢?不同的言说者有不同的在意。如果身份优势时还在意,按我自己的经验,要么是过于看重自己的身份,要么是过于追求完美了。那就放下点身段、降低些标准好了。例如我前面说的在学生的毕业典礼上紧张,如果当时不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或不要求自己字字珠玑,不就简单了?

身份劣势时成败、得失取决于人,不由得不在意。此时,不妨想好“退路”。如果想明白了,纵然表现不好,导致丢了正在面试的这份工作、让上司狠狠地批评了一通等,也不至于天要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便可以“豁”一下。心思反而轻松了,心思轻松了没准儿就过了这难关。如果还是想不明白,也只能顺其自然了,当历练,当磨难。眼前之失,未始不是铺垫未来之得。

相信听者的善意

先前建议,在紧张的时候向听众坦率地说出来,这已经包含了相信听者的善意的意思在内。我见过不少人有意识或下意识地用了这个办法,效果不错。这么做的言说者,必是自己知道了听者是存着善意的。可能有些人,还是不敢当众直陈自己紧张,其紧张程度到了无法自己说出紧张的地步。没关系。本书的读者如果恰巧是这样的,那么自己心里认定听众的善意就好了,倒不是一定要向听众“如实交代”自己的紧张。

善意的听者,自然是会包容、原谅那些带着紧张感开口说话的人的。有的听者,面试官、答辩老师、上司或同事、普通的听众等,往往会用相应的方式给予言说者鼓励、安慰、宽解。即使没有直接地用这些方式把善意表达出来,也会暗自包容和原谅的,最低限度是不会厌恶、鄙夷带着紧张感的人,更不会表现出这个样子。紧张的人,常常担心自己显出笨拙、无能,会很丢人、没面子。其实并不存在丢人的问题。反倒是那些看起来完全不紧张的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才容易招来厌恶、反感,更不用说那些老三老四、流里流气地说话的人了。

一个人,等到有资格做人上司、出任考官、学高为师,总是自己也经历了说话紧张的阶段。这个时候来看一个因缺乏经验、地位不够、在意结果而紧张的人,不免就看回了自己早年的光景了。天性上就容易起温和之心、友善之念。而一个显出了紧张的人,多少也就处在某种特定的“弱者”的地位。同情弱者,也是一般人天性中的情感。自然就会把一份友善示与这紧张着的弱者了。我猜测,中国人比较喜欢项羽、岳飞,是和他们的失败者、倒霉鬼身份有关,甚至中国人对关羽的推崇也都可能暗藏着同情弱者的心思。一个说话紧张的人,自然而正常地“示弱”,恰可以博得友善与同情,不必担心遭到耻笑、贬斥。

“不要因为紧张而紧张”

大约快十年前,一个学生从北京打来电话。她告诉我,她本科毕业后去了英国,现在读完硕士回国了,和老师报告一声。她还和老师报告,她已经在央视谋了一份工作,过一段时间,就会作为央视四套的出镜记者出现。我很替她高兴,既高兴昔日的学生学业精进,又高兴她得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我有信心,以她的教育背景和曾经是个不错的辩论队员,央视的出镜记者是她能够胜任的。我们聊着,她突然说:“我一想到以后要对着摄像机,就很紧张。老师你都教了我那么多,我还会紧张,真对不起老师。老师你说,我怎么办。”我对她这么意外的一问,几乎没多想,本能般脱口而答:“你紧张是正常的。但你千万不要因为紧张而紧张。”我话音刚落,她也像是不用想,即接口说,“老师我明白了”。我的经验中,学生和老师说明白了,有时只是对老师的礼貌,有时是不好意思再向老师“示拙”,并不真明白。可是这一下,我听她的语气,像是真明白了,至少是明白了一些。我现在在写下这一段文字、记述这一则前事的时候,竟觉得当年我和我的学生的谈话,有几分接近于禅宗师徒间的“参机锋”了。

再过了一段时间,这个无意中和我“参机锋”的学生,打来电话和我说,她记着“不要因为紧张而紧张”这话,在摄像机前已经很明显缓解了紧张,渐渐适应了。可惜,没多久,她就辞了这份工作。否则,本书的读者,一定可以借她更多的出镜记者的语言实践,从我们师生间更多的“参机锋”中,另外得些建议和提示。

我因学生的“后话”,对当时脱口而出的这一句“不要因为紧张而紧张”,变得深信不疑。再于其他场合与人这么建议与提示,时时有人认同、得人共鸣,引为准则、尺度。

大凡紧张之人,会因为紧张变得更加忐忑不安、手足无措、举止失度,尤其在把紧张纯然当作消极的、负面的心理状态的时候。如果紧张是由经验不足、准备不够、身份劣势和在意这些因素造成的,那是极为正常的。如果因紧张的情绪放大了、扩散开,由此更加紧张,那是紧张本身就成了原因而不只是结果,这岂不是作茧自缚?我脱口而出的意思,正是告诉我的学生,顺其自然,不可作茧自缚。顺其自然,也是顺势而为,紧张一定能够相应缓解、淡去,甚至无存。一旦因为紧张而更加紧张,无异于倒果成因、因果循环,如何脱困而出?之前所说的,都可以理解为,帮助读者破去这个循环的圈,让紧张心理既有“生”,便必有“死”。所谓“顺其自然、顺势而为”,也是这个意思。

最重要的建议:时刻怀恭敬之心

本书的作者,已略为眼花,看得不免有些模糊和疏漏,于造成言说者心理紧张的诸多原因,可能挂一漏万。本书的作者,更难免智拙,一通分析与建议下来,也未必就真的管用。如果这本小书的读者,依然不能排解紧张感,那么,请怀恭敬之心。以此恭敬之心,认真、坦诚地面对听者,在允许的情况下尽力准备。纵然还受紧张感的困扰,也不妨大胆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能力虽有限却已尽力,条件虽不足却认真、坦诚;我是怀着恭敬之心,说每一句话的,这就足够了。恭敬之心,这正是每一个言说者最坚实的基础、最可靠的凭借。

即使毫无紧张感,也依然请怀恭敬之心,尤其在身份优势时。一个人若肯放下他的“身段”,收敛他的优势,言辞、举止显出礼貌、雅致、谦和、坦诚,一定会赢得极大的好感。因为这礼貌、雅致、谦和、坦诚,是人与人之间极重要的润滑剂,甚至能带给人饮甘醇、沐春风的感觉。政治人物常常特意为“亲民”之举,便是他“放下身段”,以求“得民心”。无异于政治修辞,也堪称政治谋略。我上课,有不少课堂提问与讨论,有时还半鼓励半强迫学生上台发言,而不是简单地从座位上起立发言。为的不光是砥砺少年智识,也是按我自己做学生时的体会,知道课堂上历练口头表达于日后不知会铺垫出怎样的一片天地。我会尽量及时、准确地回应同学们的回答与讨论,为此我总是认真、细致地听所有的发言。有一回,有个同学课后和我说,她没想到我会这样来倾听每个同学的发言,她尤其说到“以您的渊博还肯倾听我们肤浅的观点”。我当然不认为她和她的同学肤浅,也不认为自己就“渊博”了;就算自己真“渊博”了,倾听学生所说,本属师者分内。她的话,分明是在说,做老师的,倾听学生之言,实不亚于醍醐灌顶般对学生发言。我当这是“身教”重于“言传”。

著名主持人董卿,名满天下,行中翘楚。我却只因她几年前主持“青歌赛”上的一番话,对她赞赏有加、敬佩不已。那年的决赛,四个女子小组唱,有几分原生态的《高原女人歌》。照例还有“知识题”。她们的题是:从三个图标中选出不是娱乐场所标志的图标。图标甲,看起来明显就是一块屏幕,该是电影院的标志。图标乙,像是一座舞台或戏台,猜测表示的是演出或剧场。图标丙,需要略加辨识,是一张长方形桌子,两侧各有两个人形,所指该是会议室之类的。歌手选了图标丙,作为非娱乐场所的标示。也照例由专设的“点评嘉宾”余秋雨来点评。他问歌手,为什么选图标丙?答曰,距离。他说,选对了,但是理由错了,以“距离”为依据这太哲学了。他本可以到此为止,简洁明了。可他像是收不住话题,紧接着洋洋洒洒地说了一通。大意是,以后如果遇到不好看的电影、不好看的演出,让人看了昏昏欲睡,便把开会的牌子挂出来。我在电视机前听起来,他的话似乎含了浅浅的调侃味道;而按程序不得不接受他“点评”的歌手,可能是年轻的缘故,随他的一串话渐渐生出了不安、尴尬,表情上看得出来的。余秋雨终于说完了,镜头移向董卿。董卿在余秋雨话音刚落,轻轻一语,直入我心。她说,“和我们的心有距离”。我设身处地来感同身受,那个已显不安、尴尬的歌手,耳闻董卿之言,能不觉得温润如玉、暖似冬阳?

好一个董卿,好一个温婉而知性的女子。她轻轻一语,天衣无缝地衔接了年轻歌手下意识答出的“距离”二字,把那无意之答变成了有心之思;点评人原本毫无必要的延伸,竟然又被她点石成金为必要铺垫,药引般引出那句绝妙的“和我们的心有距离”。她轻轻一语,看似简单。可若非她在歌手与点评的问答间,用心去倾听、敏察,她如何能够在话音甫落之际,即行一语“补台”?她这迅捷“补台”的心思,若非对歌手无尽地恭敬,对手执话筒的本分无尽虔敬,她又何必一“补”,又如何“补”得了?她这般演绎着“怀恭敬之心”,于她,或许自然而然、浑然不觉,我那一瞬间,于这轻轻一语,惊艳之极。言辞在她的唇齿间已是神奇、曼妙之境,有如精灵、天使化身。若非她内心里也含着对语言本身的恭敬,必不致如此的。

中国文化中向有崇文的传统。文化精英有文化精英的崇文,普罗大众有普罗大众的崇文。历经上个百年的西学东渐与“文化革命”,崇文传统荡然无存。如今,只在少数著述中将这崇文传统作为“研究对象”,而非我们当下生活的真实;如今,只在乡村的旧居老宅中,还能看到专用于“焚纸”的纸炉,伴有“敬惜字纸”的字样。书面语言与口头语言固然有别,却也是互通的、一体的。对文字的恭敬之心,延及口头语言,也以恭敬之心,道出一声一句,岂不应该?

言说者一旦失了对语言、对听者的恭敬之心,随之而来的必是语言暴力。略加辨析两种语言暴力。适当的语速、得体的举止、必要的静默、温雅的语词都是恭敬之心的体现。不符合这些准则,更不用说反向而行了,便是语言暴力。这一形态的语言暴力,算是比较直观的,尤其在言辞粗鄙、蛮横地剥夺话语权时。

另一形态的语言暴力,则不直观,甚至很隐蔽。意识形态语言即是。以温和的言辞,却罔顾事实、不讲逻辑。“强词夺理”,倒未必表现为语词本身的强横,而是强横地使用语词。不仅无理,这种语言也无趣。言者有口无心,不过是个发声的器物,没有个性,没有温度。中国人常常可见官场语言就是如此。而《环球时报》就南方周末新年献词事件所发表的评论,实为一则典型例证,显示了语言暴力如何对待言论自由。

“莫道是逢场做戏,即教我如何做人”

戏属于艺术的范围,是表演,这和日常生活中的口语交际不同。不过,戏和口语交际也有两点通连:其一,实质上都是表达;其二,形式上都属于口语的范围。中国文化对戏有非常独特的理解,可借以体悟口语交际。在福建东北的屏南县,旧县治双溪镇留有城隍庙,已经非常破败了,近于遗址。城隍庙的戏台,楹联即为“莫道是逢场做戏,即教我如何做人”。这是将超越的、空灵的艺术与日常的、具体的现实生活相粘连。戏由此在娱乐的审美功能之外,又含了伦理的功能。古人因此竟又以为“戏比天大”,须以恭敬、虔诚、谦卑之心对待之。中国古代,戏台又常常设在宫观的神像或祠堂祖宗牌位的正对面,表明戏不仅娱人,而且悦神,是直呈其宗教意蕴的。“戏比天大”,绝非虚言了。因此,“做戏”与“做人”,“唱戏”与“教人”,实在是合一的、贯通的。

口头语言中的三种心态,从容、自信,紧张、局促,倨傲、简慢,何尝不是人生的三种心态?一个人如何言说,便是他如何为人;一个人如何为人,他便会如何言说。诚所谓,“人在语言中成其所是”。言语的倨傲、简慢,是内心的倨傲、简慢;内心的倨傲、简慢,是为人的倨傲、简慢。言语之紧张、局促,乃内心之紧张、局促;内心之紧张、局促,乃为人之紧张、局促。言语若从容、自信,必是内心能达于从容、自信;内心能达于从容、自信,正是其人之从容、自信。故而,言说的三种心态,又何尝不是人生的三重境界?

改一改所引楹联,表达本书的旨趣;

虽只有三言两语,恰是我这般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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