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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小老头的爱情
我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我的名字是我的主人取的, 我叫他公子。
三岁那年, 我从野狼的利爪下被他救下来, 我望着这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男孩, 他一副小老头般严肃的脸, 对我平平板板地道：“从今天开始, 我叫你阿莫。你是我的了。”
我知道, 那一刻开始，我的整个生命就成了他的。
公子是北国太子最小的儿子，我跟着他的那几年里, 渐渐知道了他的显赫身份，后来，渐渐知道了他的不合群。
他被送往华山去学武, 因为现在这个王妃不喜欢他, 他是庶出。他的母妃死得早，结果很早就孤单一个人, 脾气古怪, 除了我, 其他人, 他很少对他们说话。
临走的那天晚上, 他把我叫过去, 对我说：“阿莫，你走吧。我不留你。你现在有了自己讨生活的本事，可以养活自己。不要跟着我。留在王府, 他们会欺负你。”
我沉默地没有说话, 悄悄出去。
那以后再见他，一隔又是多年。
公子再回来的时候，人已经长得很高大，也更加英俊。他本来就很出众，长大了之后，走在燕京的大街上，很多女孩子都回头看他。可是他长大了，却从来不对那些女孩子看一眼。
我知道他在想着一个女孩子。
书房里，他的桌子上总是画着一幅画像。这幅画像上的人，美丽得好像天上的神女下凡。我从画像上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练武的人。
公子经常一个人，在书房里，对着那画像出神。或者，有时候他在院子里练剑，他剑法很好的。从前没有去华山之前，他就是我们北国青海一带有名的勇士，在竞赛中拿过头名。否则，他也没有那么样的本事从野狼嘴里救了我。
他从华山回来以后，剑法更加好了。经常我还没见他怎么出手，猎物已经落地，或者剑光一闪，转瞬之间，就扼住了咽喉。他也教我武功，不过我很笨，话又多，所以常常惹得他很烦。但是他经常做的，还是一个人练剑。
他独自练剑的时候，最讨厌旁人打扰。我相信，他是在回忆一个人。经常是练着练着，那招式就没了，乱了，然后他停下来，久久地站在那里不语。低头，或者仰望，我想他一定在想着一个人。
有一次，他突然很有些紧张地问我，糖人在哪里卖。
我一愣，糖人是北国很常见的小吃。满大街都有。于是，他领着我，来到闹市上，他的外貌和气度又引来很多女孩围观，可是他却仿佛没看见似的，买了糖人，就袖手藏在袖子里。也不吃，只是买，买了就放着。那些糖人，渐渐地就化了。后来他发明了一种方法，把糖人用蜡封好，这样就可以每天看着他们。
我的公子，我想他有了喜欢的人了。可是他还没有到成婚的年纪，我也没有见过那女子。我很想知道，有谁，能有这么大的福气，让公子爱上；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能融化他那颗冰封的心。
【02】他怎么莫名生这么大的气？
人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我是公子的仆人，我的命在他手上。
可是公子呢？他是北国的仆人，他的命，掌握在北国和南晋的手上。
两大国之间关系变幻无常，古来盛衰荣辱本来如此。可是身为皇家的人，他注定是那风暴中心的人。而且也注定，要被卷入那场风暴之中。
晋国强盛了几百年，一直将我们的国家压在手掌之下。每十年，北国皇帝向南朝派遣质子，作为臣服的象征。质子，来自皇室。
如今终于轮到我们了。
作为北国太子的家人，入南朝为质，并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而且一来，就是去配南国的皇帝游山玩水，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晋国的皇帝在江南一带南巡，质子们奉命前往陪侍。不过好在，公子是边缘人物，王爷常年卧病，也只是象征性地出席。晋国的皇帝，看上去也很和蔼的，并没有为难。在扬州召见了一次，就再没见过了。
我们又跟着去了嘉兴。
连着下了几天雨，都没有办法出门。终于有一天晴了，公子很高兴似的，他一直等着什么，那一天他接到了一封信，突然兴奋不已，在书房里转了好几圈，都坐不住。然后又走到院子里练剑，练得满头大汗。我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难得的笑容。那是好久都看不到的了。
他一个人出去了。并嘱咐我买好糖人，在南湖对面等他。我问他：“要多少？”
他笑了笑，想了一想，说：“越多越好。”
我看着他那欢喜的样子，心里想：那个藏在他心里的女孩子，真的要出现了。
我在南湖对面买好了糖人，然后就坐在那里等。对面便是烟雨楼。隔着偌大的南湖，还可以看见烟雨楼周围的杏花如粉如霞，开得正好。我等了好久，公子都没有来。
后来渐渐下起雨来，我看见远处湖心亭上，停了一艘船。亭子里有几个人。后来船又开了，那几个人上了船。一直行到湖这边来。
我没在意，拿着雨伞摆弄着玩。不一会儿，一抬头，发现公子站在我面前，身上都被雨淋湿了，黑沉着脸，像一块冰一样冷漠不语。
“公子……你……你怎么回来了？”
他不答话，眉头紧锁着，我从来没有见他那么无奈又心烦过，他只是问了句：“伞在哪儿？”我还没答话，他就从我身边拿了伞，又走了出去。我看到他把伞给了岸边两个少年公子，然后就怒气冲冲地返回来。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想见的人没有见着，可是，他怎么莫名生这么大的气？
【03】不许你再提那个名字！
我们跟着皇家的队伍回了金陵。金陵是晋国的都城。
这里一切都新鲜，一切都跟燕京不一样。人更多，房子更多更美，天气更暖，花也很好，水也很好。可是，再怎么好，也不是我们的故国了。
金陵皇宫里的生活并不怎么顺心。
公子被迫搬进了后海，那是非常荒凉的地方，我们周围什么人也没有，除了一片湖水，后面就是荒山，晚上风大，还有呜呜的风声，听起来像冤死的嫔妃的哭声。
伙食和衣食住行都非常差，敬事房的人见了，对我从来没有给过好脸色。因为公子是质子的儿子，是最没有地位的人。而且，在宫里，有金陵皇帝的两个小儿子，十七皇子和十九皇子，他们也看公子不顺眼。十七和十九都没有十七岁大，但是公子已经二十多岁了，可是仍旧被他们呼来喝去。他们的随从，也对我拳脚相向，我气不过，又一次反抗了他们几下，结果被公子教训了一顿。
公子说：“阿莫，在这里，咱们什么都要忍。”
我便再也没有说别的。
公子给他们做功课，做完了还要送去给国子监的师父看。我担心，这样的事情迟早会被拆穿。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一天，下着大雨，我到处找公子找不到，却发现他在遗爱阁里，一个人愣愣地站着。我跑过去，气喘吁吁地行了个礼，道：“公子，你怎的在这儿？这么大雨，咱们快些回去吧！”
他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一把伞，另一手攥成拳。
我又问了他一声，他看我一眼，没有说话，站起身，走到亭子外面，忽然将伞猛地一抛，扔到了大雨里，然后自己跑了出去。
淋雨的结果，自然得了伤寒。而且是很重的伤寒。
得了病就要吃药，可是最要命的是，没有药吃。去太医院请太医，从来请不到；公子便自己写了药方，叫我来抓药，抓药也说没有了。我哭丧着脸回到后海，公子知道之后，咳嗽了一阵子，沉默没有出声。那时候他的病已经很重了，脸色苍白，成日下不了床，只能喝些水就着，一吃东西就吐。
他转过头，闷声道：“阿莫，你去后山看看有没有草药吧，我给你画图。”
我心里一酸，答应了一声。心想：我家公子如今这是过得什么日子呢？
病了几天，公子连国子监都没有去。后来有一天，我想我会一直记得那一天。因为那是我头一次，看见那个不可思议的女子。
晋国公主。
那天我照常洗衣服晾衣服，倒脏水，来到门外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小太监（我那时候以为她真的是太监），畏畏缩缩，像个贼一样，从远处蹑手蹑脚走过来。他个头娇小瘦弱，脸白净净的，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着，到处打量。脸蛋上用手指抹了几下，有几个黑手印，滑稽的很。他见了我，装作没看见似的，到处遛弯。我也没心情搭理他，还以为又是哪一个宫中的小太监，闲得没事，跑来看我们的热闹。于是就自己忙活去了。
没想到，一阵子回来，他已经站在屋里了。他好像跟公子吵了一架，正气愤不平。我进去，便高声喝问：“你是哪个宫里来的？”
没想到他脾气还挺大，把我骂一顿。我跟着跑出去，问了个清楚。可是他却好像不知道我们的冷遇似的，根本不晓得我们公子抓不到药。这个小太监很放心地告诉我，我们很快就会抓到药，公子的病就好了。我半信半疑。
回到屋里，我忙活着做饭，公子从床上爬起来，瞪着眼问我：“那小……那小太监跟你说了什么？”
我一愣，他怎么还有心情关心一个小太监？也没在意，便说：“他说叫我放心，过不了几天会有太医来的！谁知道呢？这小太监信誓旦旦的，可是鬼才相信呢！”
我转过头，好久之后才发现，公子居然睁着眼，愣愣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后来证明，那小太监说得都是对的，我们后海，终于来了人。而且是太医。
太医是什么人？那可是跟皇帝一般的架子！从前我进太医院请太医，连他们的面也见不到，值班的小太监就跟太白金星似的，拿着架子，就是一句话：“某某太医又跟某某妃子请平安脉了。”好像晋国皇帝的妃子每天有请不玩的平安脉似的，每次去都是一样。
可是这次，情况完全不同了。
那是我照常出去采草药，为了防止有人像上一次一样来打扰公子，我将门锁上了。等到从后山转了一圈儿，也没采到什么草药。回来之后，发现一个太医，穿得跟要朝见皇上似的，大热天在门外等着，提着药箱，不停地擦汗。
我简直不敢相信，于是连忙去开了门，进门就朝公子喊道：“太医来了！”
公子正在看一本兵书，这时候也不拿开书，不耐烦地道：“阿莫，你疯说什么。”
“公子，你看啊，是真的太医，货真价实！”
公子的脸从那书后面露出来，他看见太医满面笑容地站在门口，愣住了。
诊脉，问病，开方，一应俱全。所有流程全部走完，太医唠唠叨叨又叮嘱了好久，才告辞出门。我感觉这比在燕京王府待遇还要好得多！临走，公子在床上向太医行礼道谢，谁知太医却道：
“哪里哪里，公主殿下圣恩隆眷，我辈臣子正当竭忠尽智；质子大人少年英才，正应当珍惜良缘，早做计划才是……”
他没说几句，公子的脸就黑了。他气喘着，突然朝我道：“阿莫，送客！”
我完全不知怎么回事，太医也完全不知怎么回事。
公子气得沉着脸，还有点泛红，我觉得那是生病的缘故。他转过身，躺在床上，一把将那本兵书扔在地上。
送走太医之后，我一个人喃喃地念道：“好不容易来了个太医，怎么这样的态度……”
公子从床上不起来，只是闷声道：“阿莫你的舌头是不是不想要了？”
我来了好奇，道：“公子啊，方才那太医怎的突然扯上公主了？什么公主？是晋国公主么？”
公子听了那四个字，突然哆嗦了一下，拿过枕头来，捂着自己的头，叫道：“别再提那个名字！听到没有！”
我两眼一呆，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04】小老师很忙
正如好运不会一直降临，坏事情也不会总纠缠着一个人。很高兴看到，公子的病终于渐渐痊愈。说起来，这还要多多感谢那位传说中的晋国公主。若不是他派来那位太医，只怕我还要在后海的景山上寻找那些伶仃可怜的草药。
公子还是照常去国子监，陪着那些王孙读书。我知道他的功课是最好的。因为在燕京的时候，他就是整个京都有名的谈辩之才。可是到了这南国富饶之地，公子却只能变为那些膏粱子弟的伴读。他每天下了学回来，都要帮他们写功课。公子的功课是一早就完成了的。因为课业繁多，经常到了深夜，他还在案前。倒也不紧不慢。
那些有的是抄书的功课。我见公子实在辛苦，便说要帮忙。写个字的功夫，我还是有的。谁知公子却不肯。“你的字，能看么？”他平淡的说。看他那样子，仿佛是在这种工作中找到了乐趣似的。
直到后来有一回，公子将名字写在了其中。我知道公子有可能是有意为之。因为我前一晚看他在案前疾书时，脸上是带着促狭的笑。我还在想有何事如此开心。可是第二日回来，便不是这么一回事。公子回来的很晚，连脸上都是铁青的。嘴角有一丝血瘀。
他一声不吭，就进来了。我猜出了什么，却不敢问。他一进来，便坐在桌前，把那些案前的书页纸张，都撕得粉碎。气的半晌没言语。我一句话也不敢说，悄悄退了出去，将那些废纸打扫。
“你做什么？”他喝问。
“！……我、我将这些……”
“不必。”
公子蹲下来，一一拾起那些写过的字纸。上面有他题写的诗句，有他平常闲来的勾勒。如今都被撕碎了，揉成一团。“啊！……这是难得的诗选集，这……这……”公子满脸痛惜，将那一本被撕成两半的书本捧着。
“你怎么不劝住我？！”
我哑然：总之奴才做什么都是错的。
这时候忽然从门外进来一人。我认得那是谁。那是晋国十七皇子的小厮。他一进来，就捧着书本和纸张。“这是今日的功课。劳烦世子了？我们小王爷说了，虽然世子从今日起，变成公主的伴读。但是该做的功课，还是要做。”趾高气扬的样子。
我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公子却觉得十分好笑似的，挥了挥手，捧着被撕碎的诗集坐到案前。“阿莫，送客。”
那小厮十分震惊。我觉得很解气，于是赶着请他出门。小厮连声恐吓。
公子却淡淡回道：“如今罪人已是晋国公主的伴读。恐怕若再为小王爷赶功课，会猝然不及。若是耽误了公主那边，回了公主。公主会不会怪罪下来，请大人代为转达。”
小厮翻了个白眼，果然什么都没再说。
我那时想：这位晋国公主可真是厉害。
可公子跟了这位晋国公主，倒仿佛是变得更忙了。每日上学回来，下午还要去一趟景仁宫。经常到了夜里才要回来。景仁宫在前朝，位置很隆重，从那里到后海，需要走很长的一段路。我想，晋国公主一定是留公子到了很晚。
他们两个在一起，到底做了些什么？
每次公子去的时候，他都是携着一摞书。除此之外还有些记录的纸。他每天夜里都要自己在案前看一遍书本，想清楚第二日要教授哪些。我终于明白他是在当公主的小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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