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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晨风挟着未褪尽的湿气,打着呼哨卷拍在人的脸上,那寒意穿透皮层,直击骨血和五脏。
孟婉瑟瑟发抖的跪在校场上,膝下是碎石子和被冻得硬梆梆的泥地,左右各站着一位披甲执锐的精壮军士,她没有半分想反抗的心思,只乖乖的跪着,心底惶惶没个着落。
此时晓色初分,还未到练兵时辰,新兵们未起,整个校场上就他们三个人,还有一人刚刚去请吴将军了。
不多时,吴将军肃着张脸走过来,在孟婉身前站定,问她:“你可知罪?”
孟婉羽睫一颤,抬起冻得惨白的一张小脸儿,委屈问:“属下……犯了何罪?”
吴将军俯了俯身子,低声且严肃的道:“上回陆统领来,本将军只当你是不小心开罪了他,想着给你一次机会,便打发你去了伙房。可谁知你小子开罪的竟是王爷!这回你要本将军如何保你?”
听了这话,孟婉倒是略松了口气:还好,原来不是能要她命的那事儿东窗事发。
眨巴了两下眼睛,她便小心翼翼的试探:“王爷……可是还要将属下赶出军营?”
声音虽怯怯的,可她心底却开始殷殷期盼。
吴将军先是抬头望天,长长地叹了口气,过了片刻才略惋惜的复看向她:“还不如上回直接将你赶出去,起码省了这二十军棍。”
二十军棍?
孟婉怔愣片刻,很快便明白过来,她惶恐地将一双水杏眸子瞪大!“将军,您是说王爷要、要罚属下二十军棍?”
吴将军未应声,只略带同情的看着她。此刻不否定,便等同默认,孟婉不禁全身颤栗起来。彷徨的喘息,很快在眼前化作一片朦胧的霜雾。
在京城时她曾听过,有人当堂挨了四十笞杖,抬回家去便咽了气。男子尚且如此不经打,她一小姑娘,二十军棍,起码要她半条命去!
吴将军显然不想再多耗时辰,将身子转向一旁,冷漠道:“行刑吧。”
……
雁回山西边的水域,有艘渔船正慢慢的靠近山脚,作渔夫打扮的男子并不将心思放在河里的鱼上,反倒举着一个黄铜单镜筒,潜心贯注的眺望远处山脚。
“可看到了?”
这声音自船篷内飘出,渔夫微抖着手将镜筒放下,向着船篷方向转头:“看……到了。”
“一只,还是一双?”
“一、一树……”渔夫自己也不敢置信的说着。
“你说什么?”帘子咻地掀开,一个寻常布衣打扮的黑脸男子探出头来。
渔夫定了定心神,这回笃定的回复:“将军,是满满一树!”
那人似是不信,抢步上甲板,一把抢过镜筒来,亲自眺望!须臾,他也微颤着手将镜筒放下,怔忪了良久。
“周人果然狡诈!明明屯兵百万,却故意放出兵马不足十万的风声来,又民间募征混淆视野,这是想诱敌深入后一举歼灭?!”
这位布衣将军气得浑身发抖,忽而眼刀扫向渔夫,急急命道:“回营!通知下去,立即撤兵!”
……
半个时辰后,蛮兵突然撤退的急报便由斥堠兵传回。
牙帐内,陆铭堪堪将这个天大的喜讯禀报给李元祯,就见李元祯眼底掠过一抹深湛,融了笑意:“果然。”
昨夜见那个新兵挂了无数只鞋子在树上时,他便觉得有此可能,但同时也做好另一种准备,那就是蛮兵发觉细作落网,暗号泄漏,从而以为这满树鞋子是故意挂上去迷惑他们的。
不过反正蛮人当时打定了强攻的主意,那么死马当活马医,倒也值得一赌。如今赌赢了,李元祯也难免有窃喜之感。
他移步至书案前端坐好,打开个空白折子,打算写一封奏疏禀明此事。
王爷口中只轻飘飘的两个字,却绝口未提那新兵,陆铭觉得王爷兴许是忽略了,便提醒道:“王爷,此次我军能安然度过此劫,离不了昨夜挂鞋那小子的功劳,王爷打算如何赏他?”
李元祯提笔思量着这封奏疏该如何写,漫不经心的反问:“你觉得该当如何?”
就在昨夜,陆铭还对那小子颇为烦感,可那小子立此奇功,自然让他改观,便大方建议:“属下觉得不论是提拔还是犒赏,都使得。”
笔尖在纸上半寸悬停了片刻后,李元祯忽地又不想写了,遂将折子合上,笔往案上随意一扔,掀掀眼皮看向陆铭,这才与他认真讨论起此事来。
“一个新兵,提拔尚早了些,况且他也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并非有什么真本事,就此上位并不能服众。”
陆铭连连点头,觉得此话有理:“王爷说的极是,那不如赏他些金银,让他拿回去敬奉爹娘?”
李元祯露出个浅浅的笑容,只是这笑容不达眼底,倒显出几分薄凉:“他的确立下奇功,可初衷却是要帮敌军细作完成心愿,若赏他金银便等同助长了这种不正之风,日后人人效仿,轻易便能被战俘蛊惑,军中岂不大乱?”
陆铭被堵得哑口无言,也终于揣摩出了王爷的意思:此事不易宣扬,那小子也没什么值得嘉奖的地方。
说完此事,李元祯又重新拾起笔来在墨池里润了润,想着这折子终是要写的。哪怕对父皇有诸多不满,可除了父子,他们眼下还是君臣。
正此时,帐外传来一阵噪杂之声,李元祯压了压唇角,面露不虞的往窗外漂了眼。
陆铭会意,立即道:“打从来了这些新兵,每日都聒噪的很,如今胆敢吵到王爷帐外了,一个个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属下这就去给他们立立规矩。”
说罢,便转身出了帐子。
李元祯听力极佳,隔着门便可听到陆铭训斥新兵的声音。
“王爷体恤,让吴将军切勿对你们太过严苛,你们倒好,不思王爷的宽容厚待,反倒越发的军纪涣散,军营里也是你们打闹的地方?!”
见新兵们不敢言,他又接着喝问:“刚刚是为何事喧闹,说!”
“回统领,是、是校场那边有个新兵正在挨军棍……”
……
堪堪落在奏疏上的笔尖儿,一个失神,便洇开了一小滩墨迹。李元祯握着手中的青玉笔管,低垂的眼帘下,瞳仁略缩了缩。
有新兵挨军棍……
莫不是前晚他下的令,未及收回?
不一时陆铭复回帐内,那灰败下去的脸色李元祯只看一眼,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显然是昨夜交待他撤回时太晚,他便打算今晨再去下达,却想不到吴将军动作麻溜,天不亮就动了刑。
李元祯叹了一声,掷落笔管,起身一掠袍摆,大步出了牙帐。
已至卯时正牌,校场上新兵们站好了整齐的队列,在等吴将军的教习。而吴将军这会儿还站在队列的后方,对着趴在地上,半身浸着血的一个新兵叹了口气。
此新兵,正是孟婉。
她的整个上半身都在抖,头脑昏昏沉沉,手下的泥地业已被她抓出了两道沟。
至于下半身,十军棍下去已是痛到极致近乎麻痹,全然不似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血从伤口处流出,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似一朵朵鲜艳的小花绽开,然后又迅速浸入到泥里。
站在她身侧的那两个兵士,手中军棍正高高挥举,眼看就要落下之时,却被突然闯入的一声厉喝截断:“住手!”
两名兵士连同吴将军一并侧首看去,却见是滇南王步履生风地走过来。
吴将军连忙拱手,两名兵士也单膝点地毕恭毕敬,正想唤“王爷”,就被李元祯挥手阻住,三人只得将话咽下闭了嘴。
李元祯的眼神未投向他们,而是眸光低敛,径直落向了趴在地上的那个人身上。
孟婉虽痛苦地阖着眼,却尚有几分清醒意识,撑了撑眼皮翕开条缝,看到一片织金锦的衣摆,和暗绣祥云纹的赭石战靴。
“暂先将他抬去牙帐西边的帐子里。”
他又开了口,声音低沉微喑,却全然是一副能轻易决定一切的上位者口吻。孟婉不由皱了皱眉,心道莫不是二十军棍仍不能令那人解气,还要再囚了她严刑拷打一番?
这时吴将军悄然走近李元祯的身旁,用旁人听不到的极低声量禀道:“王爷,才刚刚打了他十军棍,您下令的二十军棍尚未执行完毕。”
李元祯未置一词,只目光扫向他,眼风如刀。吴将军骇了一跳,立时撤回身子,朝那二个兵士使了个手势,催促他们动作快些。
接着孟婉便被那二人一边架起一条胳膊,拖起来就走。她脑袋无力地垂搭着,任由他们拖行,也不知接下来那人会如何惩治她。
她累了……她真的累了呀……
她阖上眼,听天由命的等待被那人发落,然而却听那人声音明显带着几丝怒气,斥责起那两名兵士:“若在战场上转移伤兵,你们就是这般对待?!”
他竟为她说话?
孟婉心中莫名,一度疑心是自己疼出幻觉来了。可下一刻,果然她的身子就被腾空抬起,较之先前可是客气了不少。
然后她就一路颠颠簸簸的,入了一个羊毛毡大帐。
若说外面还是凛冬的气候,那进了帐内说是春日也不为过。不知燃了几个炭盆,诺大的帐子里暖融融的,且有流动的风由风口灌入,身处其中并不觉憋闷。
孟婉被那两个兵士高高的扛在肩头,入了帐子便一路往最里侧送去。
沿途她看到堆垒着名人法贴的紫檀长案,赤金色柿蒂纹的软罗幕帷,白玉嵌云母的彩画屏风……这怎么看也不像囚人刑讯的地方。
最后她看到一张阔大的红木镶大理石的文柏眠床,他们将她放置到床上,就退了出去。
孟婉满心迷惑,想将帐内情形再看仔细些,可后背和屁股上皆有伤,她只能趴着,将脸艰难的侧向外面,目光定格在那面白玉屏风上。
未几,便听见木门开启又关阖的声音,接着见屏风上笼下一道细长的阴影,阴影越来越浓重,她知晓是有人走近了。
待那人影越过屏风,孟婉不由得一怔。
“王……王爷?”
她不敢置信的抬眼望着李元祯,哪怕先前已听到了他的声音,看见了他的袍角和战靴,可她都一直未敢确信那就是他。此刻看清了脸,才终于相信适才阻断行刑的人就是李元祯。
一边下令重责她,一边又阻断行刑,近乎以上宾之礼款待她住进这么奢丽的大帐里,这矛盾行径如何能出自一人?
她心中一时也说不上是感激,还是气恼,又或是畏惧、不解。这些复杂情绪齐齐汇至眼底,化作一汪莹然,可怜兮兮的望向李元祯。
李元祯在榻前站定,先是瞧了眼她的脸,继而目光向下瞥去,落在她负伤的背和屁股上。
孟婉下意识的想要抬手去挡,却被他突然俯身一握,温热干燥的大手钳住她的手腕,他语气算不上和善的命令道:“别碰伤口,本王会找大夫来帮你治好。”
“为何?王爷为何……”疑问涌至嘴边,她却没敢说下去,心中的不解一旦说出,难免有怨责之嫌。
可既然她的疑问未问出,李元祯还是会意了。
“因为,”顿了顿,他松开她的手,站起后才继续道:“你昨夜退敌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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