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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作品: 大外科主任 |作者:张慧敏 |分类:都市生活 |更新:08-03 1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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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1

窗外的知了叫得汪道明心烦,他走到窗前一下拉上了窗户。无意间,汪道明看到了正在办公楼前路过的刘先达。刘先达的背影让汪道明又想起了那个令他头疼的问题。

在究竟让谁担任大外科主任这个问题上,汪道明始终有些摇摆不定。但随着省外科学会会长的即将揭晓,这个问题也到了不得不明朗的最后时刻。

抬眼望去,新外科大楼已经冒出地面。汪道明知道,楼盘每升高一寸都要吃掉几百万。看着如春笋般节节拔高的新楼盘,汪道明喜忧参半。

十八层的新外科大楼,不算设备,光是楼体预算就达到了三个亿,刨去上面的拨款、贷款以及院里现有的全部家底,还有近五千万的大窟窿。

这五千万资金哪里来?当然要靠临床收入。

大外科是医院的多半江山,因此选一个什么样的人做大外科主任,这一点至关重要。

汪道明欣赏的大外科主任,是要懂得把握分寸的。技术好让众人服气这是前提,但除此之外还要会管理。既能挣到钱,又不会马失前蹄。谁都知道钱是个好东西。就拿眼前来说,只要那短缺的五千万资金能跟上,这楼就会势若破竹一层层立起来。但钱也是个烫手的山芋,搞不好也会让人栽进去,甚至还会丢了性命。汪道明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到头来楼起来了,人却进去了。这样的教训在别的医院不是没有先例,省立医院绝不能重蹈旧辙。

往坦荡里说,汪道明崇尚的是一种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境界——精益求精的医术,规规矩矩地挣钱,轰轰烈烈地盖楼,欢欢喜喜地做人。

尽管是“取之有道”,也是要把握好一个分寸。

在会长的选举中,现在排在前面的是周立奇、刘先达和另外一个子科主任。在汪道明的心目中,周立奇太各太拧,刘先达太精太滑,另外一个主任又太面太温。太温太面当然不符合会创收懂管理的必备条件,已经让他在心里提前啪死掉。至于刘先达和周立奇,汪道明则始终拿不准更偏重于哪一个。

汪道明这番心理活动的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让汪道明的心理天平又向周立奇那边偏斜了一点。

上班没多久,汪道明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正是他多日就想联系又怕联系了会遭冷脸的省府办公厅的贺主任。汪道明想联系贺主任,不为别的,还是为了那个五千万的大窟窿。

五千万的窟窿,实在太大。前些日子,抱着有枣没枣都要打一竿子的心态,医院向省厅上了个报告,要求省里再支援两千万。后来,省厅返回来的消息是,那个报告送上去后就卡在了省府办公厅,没了下文。

汪道明以为贺主任是为这事找他,赶紧接电话。

贺主任是个四川人,他用四川话匆忙说道:“汪院长,有个急事向您求助!”

在医院待久了的汪道明一听,就知道一准是有病人要看病,就说:“别客气,请说!”

贺主任是个有板有眼的人:“现在正在修建的大丫山水电站,知道吧?”

汪道明有点摸不着头脑,忙答:“知道,是我们省的重点工程。”

“大丫山水电站的总工程师叫李玉山,半个小时前在工地上不小心从六米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现在人已经昏迷不醒,正往你们医院赶,估计再过一会儿就到。现在工程正进行到节骨眼上,如果李总倒下,会直接影响到工程进度,因此省里上上下下的领导都很重视,希望咱们院能够全力抢救!”

明白了事情缘由的汪道明,一边在心里感叹大展身手的机会来了,一边信心满满地说:“贺主任,请放心,我们一定全力抢救!”

半小时后,当昏迷的李玉山被抬进门诊部急诊室时,几乎囊括了省立医院大外科所有精英由八人组成的专家会诊组已经等在那里。

据李玉山受伤时在场人员介绍,李玉山是上到高处查看工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从高处坠落而摔伤,当时一块砖头正好硌在了他的腹部。

昏迷的李玉山看上去五十多岁,身体瘦削、脸色晦暗。他衣着普通、双手粗糙,看上去和一般的建筑工没什么两样。

这种样子的李玉山,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对他心生尊重。

刚被抬下担架,李玉山就被安排在极短的时间内做了一系列的相关检查,B超、腹部平片、验血、测血压、查看瞳孔……

表面上看,李玉山体表并无开放性伤口,但谁都知道他的体内正在大量地出血。

剖腹探查是当务之急。

当一系列检查结果出来后,趁着护士给李玉山做剖腹探查术前准备的点滴时间,大家抓紧时间讨论手术方案。

重视归重视,但几乎所有到场的人在了解了病人的受伤过程,结合各项检查结果再三查看病人体征后,都认为这次会诊实际上是形式大于内容。

也是,有什么可会诊的?不过是个再明显不过的外伤引起的内脏出血,B超和腹部平片都显示腹腔内有大量积液,但究竟是哪个脏器受了伤,隔皮猜瓜实在看不清。再说也没有必要看清,反正是都要剖腹探查,打开腹腔亲自用肉眼看比什么都清楚,到时候见机行事哪儿破了补哪儿就行。

腹腔内的脏器,除去肾属于肾外,其他脏器都归普外,这样一来刘先达就把自己推到了第一发言人的位置,率先提出治疗方案,“病人血压下降、血色素偏低,腹膜刺激症状明显,这些都符合失血性休克的诊断条件,腹部B超和平片也都显示腹腔内有积液,我认为这是一例明显的内脏损伤,应该马上剖腹探查,找到受损脏器修复止血。”

其他几个医生也都附和刘先达的观点,唯一补充的是都强调要马上手术,越快越好。

见大家意见一致,护士也已经做好了术前准备,韩主任看了一眼汪院长请示说:“看来大家意见一致,要不快点进手术室?”

汪院长看了一眼在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周立奇,问:“周主任,你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周立奇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他那迷瞪的样子似是被汪院长的问话唤醒了。

“我认为做剖腹探查是应该的,但病人应该另有病情。”

大家都知道周立奇隔着皮猜瓜的本事很大,但这会却不免觉得他有些故弄玄虚。

明摆着的腹部外伤内出血,能有什么另外的病情?

刘先达笑着问:“那周主任您觉得这个病人是怎么回事?”

“他的原发病灶是右侧肾癌,然后肝转移,外伤只不过是个诱因,肝转移后的癌病灶受外力冲击破裂出血,然后导致肝昏迷。”

在场的几个水电站的工作人员听到这个诊断后都大吃一惊。

其中一个人说:“怎么会?李总一直在工作,他怎么会有那么重的病?不可能!”

有一个人听到这个诊断,简直是怒不可遏:“你这位大夫,怎么这么不负责任?我们明明看到李总是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成这样的,怎么会是什么肾癌、肝癌的?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吧?”

汪院长也被周立奇的这个诊断搞蒙了:“周主任,既然你认为是肾癌肝转移,那就说说看,你为什么会做出这个诊断?”

对周立奇而言,那是一种一系列缜密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分析和推理。是一种科学,更是一种冥冥中的感知和感应。是根据一系列病人体征透露出的蛛丝马迹,既小心翼翼又坚定不移猜出的一个谜底。

要论述的推理过程语言难以表达,周立奇简短地说:“还是快点进手术室吧,这个手术要普外和肾外联合上台,告诉手术室要按肾癌肝转移准备手术,手术包要换成大的,清除癌病灶四周腹腔淋巴结的小号剪刀一定要备好!”

刘先达几乎是用讥讽的语气说:“那好,还是马上进手术室吧!周主任,您先在手术间外面泡手等着,如果用得着您亲自出马,一定派护士出来请您!”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刘先达认为根本就不可能用得着周立奇上台。在他的感觉里,周立奇的脑子一准是让驴踢了。

手术时,省府办公厅贺主任也赶了过来。

事实上,手术开始不一会儿,手术台上刚刚打开李玉山腹腔的刘先达就被看到的一切惊呆了。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术野中的情况竟然与周立奇描述的一模一样。足足愣了几十秒钟,他才用无力的声音通知护士:“叫肾外周主任进来。”

几分钟后,手术室护士长推开消毒间的门把正在泡手的周立奇叫了进去。

等在外面的所有人知道这个消息后,也都惊讶得大跌眼镜。

知道了李总病情后的贺主任心情沉重,但他还是压抑着沉重的心情说了句:“你们院真有神人,这个周主任不简单!”

汪院长心里一直惦记着要钱的事,趁势就说了。贺主任说:“两千万这个数字有点大,一千万还是可以的。”

汪院长简直心里乐开了花,一个劲地说着谢谢。

贺主任还在说:“你们的周主任真是不简单。”

汪院长顺口说:“那是,他是我们院未来的大外科主任的主要候选人,医术当然不会差。”

2

仿佛突然之间就到了这个地方,刚走下出租车的周立奇看着不远处那座气派的仿古建筑上“湖心大酒店”的字样,还是不肯相信自己会欣然应约。

八月的湖心大酒店笼罩在一片浓浓的绿色里。傍晚时分,远处那一簇簇的柳树绿得像一团团黑云,摇曳出一种神秘和诱惑。

约周立奇的是毛小妹。

这些天,毛小妹的药已经在肾外铺开使用,“蛋白A滴液”和“九明还阳”已经成为肾移植术后的常用药,其他几种抗生素也普遍使用。

毛小妹前几天又去过周立奇的办公室一趟。还是一副学生打扮,公事公办的样子。只是在周立奇填完订货单后,毛小妹给了周立奇一个一万块钱的信封。

“我哥让捎来的,不关我的事。”

医药回扣是人人皆知的事,但周立奇早就在心中有个原则,绝对不收这种回扣。钱虽然是好东西,但他不能从这上面去沾好处,沾了就说不清,也会心不安。

开始使用“蛋白A滴液”和“九明还阳”后,周立奇就打电话到别的医院问过,药价一致。知道这一点,周立奇心里踏实了。

看着那一万块钱,周立奇说:“拿回去吧,这钱我是不会收的。”

毛小妹吃惊地问:“为什么?”

周立奇说:“不为什么,收了我会不安的。”

毛小妹也就没有再劝,有些失落地把钱放回到包里。

临走的时候,走到门口的毛小妹转身回眸对周立奇一笑,说:“过些天请您吃饭好不好?”

“好啊。”周立奇很大方地回答。

在周立奇的感觉里,这个毛小妹青涩、另类,和尘世生活似乎有段距离。对她的提议,他不忍心拒绝。

“一言为定啊?”

“当然!”周立奇也学着年轻人的样子欣然说。

等毛小妹走后,周立奇就又后悔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去陪着这个小女孩吃饭?对,她是挣了钱,欠了他的人情,可那不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吗?各个医院这种药品的价格都是一样的,他并没有因为成全她而去坑害病人。

她不光是挣了她的那一份,还把应该给他的那份回扣也留下了。可那不也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吗?他拿了,会不安,拿了钱会比不拿还要难受。

从这个角度说,他们谁也不欠谁的,总之,自己真的不该去吃这个饭。

又往深里想,难道自己是被这个小女孩吸引了?是的,这个女孩很漂亮,也不世俗,让他耳目一新。但她和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大,对她,除了有怜悯和同情,难道还会有别的情感吗?

周立奇在心里回答:没有,不应该有,也不敢有。

既然没有,为什么又一口答应了她的邀请?

人啊,复杂的人!

浮现在周立奇脑海中的是他事业上的节节高升。经过了李玉山事件,大外科第一刀的美誉已经奠定,会长的事也已成定局。他提醒自己,这个时候,他不该去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但等毛小妹通知周立奇时间和地点时,他还是答应了去。

到了这会儿,他内心里又在犹豫、挣扎起来。他在心里竭力说服自己,他和毛小妹之间没有情欲上的东西,有的只是业务关系。

但扪心自问,真的是这样吗?他又底气不足了。

“周主任,您好!”身后突然传来毛小妹的声音。

转身一看,毛小妹正在他身后笑眯眯地打量着他。

周立奇说:“刚下出租,是这儿吗?”

毛小妹抿着嘴巴在笑:“跟我走。”

自从进入到包间之后,周立奇一边和毛小妹说笑,一边不可遏止地回忆起深埋在心底的很多年前的一桩往事。

毛小妹把菜单往周立奇跟前一推:“周主任,别客气,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你点,我什么都行。”说这话时,周立奇仿佛又一个人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进入到很多年前的那个幽黑的小胡同里。

那段时间,为了忘掉追随男友分到外省的村钰,周立奇一到晚上就骑上自行车到处瞎转。那天晚上,他钻进了一条幽黑的胡同。

突然,一个女人站在一棵树下叫他:“嘿,下来聊会?”

没有路灯,看不清女人的年纪,但凭声音周立奇觉得这个女人很年轻。

周立奇犹豫着下了车,那女人追上来。

女人没聊什么,而是直接说:“二十块,行吗?”

周立奇的头一下炸起来。已经二十四岁的他还没有过和女人在一起的经历。他在情欲和恐惧之中挣扎着。幽暗的光线氤氲膨胀着他的情欲,而“嫖娼”这个字眼又犹如一把利剑羞辱威胁着他。

逐步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女人的身影五官渐渐明晰起来。三十左右的年纪,不美,但也不令人生厌。

女人那手伸过来搭在了周立奇扶着车把的胳膊上:“走吧。”

眼前的毛小妹假装不高兴地说:“在想什么,周主任?怎么这么不集中精力?我都点了四个了,您再点两个。”

周立奇笑着接过菜单点了两个菜,一个是芹菜炒虾仁,一个是清蒸多宝鱼。

点菜员转身离去,毛小妹说:“到底是医生出身,很注重饮食健康,都是清淡的。”

等菜的那段时间,周立奇一边和毛小妹说笑,一边仔细打量着她。今天的毛小妹看上去更加赏心悦目,齐眉的娃娃头,一件乳白色的圆领衬衣,下身穿了一件宝石蓝短裙。圆领衬衣的最上面没有扣子,是从领角延伸出来的两条和裙子一样颜色的宝石蓝系带,既随意又精心打出的蝴蝶结更衬托出她的清纯,蝴蝶结下面是三个大大的夸张的乳白色纽扣,这纽扣彰显出一种强烈的时尚。

“你们做医生的,真的是很辛苦。”毛小妹似是没话找话般说。

“是很累,最多一天做八台手术,一天下来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毛小妹突然鬼鬼地笑:“今天没做八台手术吧?”

周立奇也笑:“没有,今天不是我们科的手术日。”

看着毛小妹正襟危坐的样子,周立奇又失望又踏实。他对毛小妹是有所期待的,尽管这种期待与惧怕并存,但终归还是有所期待。

那天晚上,推着自行车的周立奇跟着那个女人去了她的住处。那是一排平房靠西头的一个单间,一看就知道是租来的临时住房。一进门,周立奇就闻到一股大蒜和青葱搅拌在一起长时间被酱油浸泡的味道。打开昏暗的15支光的灯泡,周立奇看清楚了屋子里的布局。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但东西摆放得很凌乱,让人看着不舒服。

女人动作匆忙,关上门就开始脱衣服。脱了上衣就又把灯拉灭,之后对周立奇说:“快点,还愣着干什么?”

周立奇站在那里动不了,脚上似是被钉上了钉子。屋子里很黑,他似乎有些眩晕,赶忙用手扶了一下旁边那把搭着很多衣服的椅子。所有衣服上都有一种黏糊糊的感觉,让人觉得不洁净。

“周主任,咱们今天喝点酒。”说着,毛小妹就从一边的酒柜上拿下了一瓶干红。

“别喝了,喝多了不舒服。”周立奇说。

“千万别这么说,好不容易请您一次,不喝点酒怎么能行?”

周立奇当然不怕干红,他说:“那就少来一点。”

服务生抢过来帮着把酒瓶开了,在两个人眼前的高脚杯里都倒了些酒。

菜上来了,毛小妹率先举起酒杯:“周主任,认识您真的很高兴!这是第一杯,我先喝为敬!”

说完,毛小妹就把酒一口喝了,嘴角滴酒不沾,动作利落优雅。

几乎没怎么吃菜,一瓶酒就没了。毛小妹让服务员又开了一瓶。

几杯酒下肚,周立奇觉得毛小妹的表情有些变化。表情活泛,眉眼放电,说出的话也变得大胆放肆起来。

“周主任,一看您就是个……”毛小妹在斟酌用词,“是个书呆子。”说到这,又向周立奇抛过去一个媚眼,“您今天敢和我一醉方休吗?”

周立奇有些不高兴,他最不愿意别人说他是书呆子,而且他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书呆子。

“毛小姐,你是不是喝多了?”

毛小妹摆出一副放浪姿态:“才没有哪!才刚开始,我怎么会喝多?”

“我很痛苦,您知道吗?我真的很痛苦!”

毛小妹突然又用专注而忧伤的眼神看着周立奇。

周立奇这才想起来毛小妹失恋的事情来。

毛小妹又喝下一杯酒,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周立奇说:“周大哥,就因为我当了这个该死的医药代表,他不理我了,您说这事怎么办?”

看着毛小妹,周立奇说了一句最俗不过的话:“你还年轻,天下何处无芳草?”

毛小妹用变了调的声音说:“芳草?谁是我的芳草?您是吗?”

说完,毛小妹就又定定地盯着周立奇。

周立奇记得,那个晚上,在黑暗中让他快点的那个女人打开灯后,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后来无数次出现在周立奇噩梦中的那个女人说:“还有你这样的男人?你到底是干还是不干?”

情欲与耻辱、情欲与道德、情欲与恐惧,它们像一对对互不相让的武士一样在周立奇心中搏斗。在酱油中长时间浸泡着的大蒜和青葱的味道伙同黏糊糊衣服里的霉味一齐涌到周立奇的鼻孔里。他转身开门就要离开。想想又觉得不对,像是亏欠了这个女人什么,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十块的人民币放在桌子上。

“你给我站住!”女人在身后大喝。

周立奇以为是女人嫌少,懦弱地说:“出门时只带了这二十块钱。”

女人沙哑着嗓子咯咯笑起来,之后脸色突然黯然下来:“你是个好人。”

周立奇打开房门夺路而逃。

“周大哥,您倒是说呀?您可是我的芳草?”醉态十足的毛小妹走到周立奇面前,把柔软的手臂搭到了他的胳膊上。

周立奇觉得,毛小妹的手臂像是一个电烙铁一样炙烫着他,他条件反射似的把手臂抽开。脑海里那一对对的武士又开始搏斗起来。

就在毛小妹又要往前靠时,周立奇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毛小姐请放手,你喝多了!”

毛小妹咯咯笑起来,摆动着柳枝一样被酒精麻醉的胳膊:“周主任,想不到您还是一个正人君子!”

周立奇迟疑片刻,仓皇开门逃了出去。

三天后,毛小妹又给周立奇打来电话。电话里,周立奇十分冷淡。

毛小妹说:“对不起,那天是我喝多了。”

周立奇说:“以后别再那样了。”

电话那端的毛小妹竟然哽咽着哭了:“周主任,您是好人,谢谢。”

毛小妹的失态并没有影响周立奇和她的业务关系。因为签约,他们时有见面,除了业务关系,他们之间似乎又多了一层关系。周立奇觉得自己想见到她,又害怕见到她。这是一种什么关系,是周立奇自己也说不清楚的。

3

隔着马路,梅山终于看到了对面一座写字楼上金鼎医药公司的硕大招牌。她不管不顾地闯过去,被一个开车的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骂了一句:“不知道看灯吗?找死啊?”

梅山心里火辣辣的,回了一句:“你才找死!”

一上午,梅山已经跑了好几家医药公司,都没有找到表姐说的那种批发价。前些天,表姐米亚兰来医院买表姐夫吃的九明还阳和骁悉,在窗口排队交钱时,听一个人说在医药公司买药能买到批发价,批发价比医院要便宜很多。临走时,表姐自己跑了几家药店没买到,就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梅山。

梅山一口就答应了。她想,直接找药房的熟人不就行了?自己在医院上班,买个批发价的面子还能没有?

找到药房的熟人一打听才知道,表姐夫吃的九明还阳和骁悉都是专科用药,这种药虽然也是走药房,但药房和医药代表并不熟。他们只是按照科室指定的药名从医药公司负责进药而已。价格是省医药局的公开招投标价。卖给病人的价格只是在这个价格上加了百分之十五。真正和医药代表熟的是使用这种药的科室,要想联系上经销商必须找到科室顺藤摸瓜。

于是,梅山就去找了杨海平。

听明白了梅山的意思,杨海平说:“让我去问周主任?你这不是难为我吗?”

梅山说:“这怎么能是难为你?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通过他找到那个经销九明还阳的医药代表,又不是不给钱!”

“你不知道,这里边的事情很复杂。”

梅山说:“有什么复杂的,找到医药代表,批发价该是多少咱就给他多少,一分都不会少他的!”

杨海平为难地说:“梅山,我找周主任打听这些,犯忌。”

梅山说:“不就这点事嘛,怕我把批发价说出去是吗?我有那么缺德吗?占了便宜还卖乖?不会的,我一定会守住秘密!”

杨海平一再强调:“要是那么做,真的很犯忌。”

梅山迫不及待:“现在我只要九明还阳这一种药,骁悉已经联系到了批发价,一瓶能省一百多,咱们院九明还阳的零售价是552,批发价肯定也能省下一百多,我表姐夫要长年吃这种药,这对他们很重要!”

又犹豫了半天,杨海平勉强地说:“我找机会帮你问问。”

过了几天,杨海平回了话,说是考虑再三,觉得还是不好去问周立奇,让梅山通过别的渠道想办法。

梅山又去找了村钰。想不到村钰也躲躲闪闪起来,还叮嘱她这事最好不要直接去问周立奇,说是真的犯忌讳。

“真是口径一致,怎么都说犯忌讳?忌讳什么?”

懒得再求人,梅山想出一个直截了当的法子来,自己亲自跑到医药公司去买。

梅山想,那些医药代表整天背着个装满药品价目单的大包,可怜兮兮地到医院求人买药,看到她这种主动上门的还不得亲热地扑上来。

事实证明,医药公司的医药代表并没有主动扑上来,而是很有分寸地拿捏着,让梅山摸不到头脑。

第一家医药公司听说梅山只要三瓶九明还阳,就说:“这种药有是有,一瓶552。”

一听和医院里竟然是一个价,梅山急了,说:“怎么和医院一样?能不能按批发价给,以后还会经常来买。”

工作人员看了一眼梅山,不屑给她解释,自顾去忙自己的事。

梅山又追着工作人员磨了半天,还是没答应,最后那人不耐烦地说:“要是都这么直接卖给你,我们还怎么和医院做?”

又跑了几家公司,情况都差不多,没有低于500的,有一家更甚,竟然一瓶卖到600元。

走在大街上,梅山想,自己应该说是医院的才是。那样,说不定他们就肯按批发价卖给她。

金鼎医药公司在这座写字楼的五层。一出电梯,梅山就看到每个格子间里的小姐先生们都很忙。

走到一个刚接收完传真的小姐旁边,梅山问:“联系业务找谁?”

小姐打量了一下她,问:“请问您是哪个医院的?以前的联系人是谁?”

梅山说:“我是第一次来,想给科里进一批药,肾外的,要一些肾移植术后常用药。”

小姐盯着她问:“哪家医院?”

梅山长了个心眼,哏了一下说:“下面县里的,以前没和咱们公司联系过。”

“哪个县?”小姐刨根问底。

梅山瞎说了一个县的名字。

小姐把纸和笔推到梅山面前,说:“把地址和联系方式写在这里,我们马上通知医药代表去你们院联系业务。”

梅山的语速有些快:“我是想今天就带一批药回去,病人等着用。”

小姐有些狐疑地看着梅山:“我们会很快的,每个县都有我们的医药代表,一小时内就可以到达你们院,所需要的药品最快今天最迟明天就可以送到。”

梅山说:“听说有一种肾移植后的新药九明还阳,你们这里有吗?”

“有,疗效不错,这药走得很快。”

梅山问:“批发价多少?”

小姐说:“这要和医药代表联系了才能知道。”

“可不可以我直接带些回去?”

“可以,那就只能走零售价了,552。”

梅山恼怒地说:“你们也太教条了,我人都来了,直接带不是一样吗?”

小姐把双手一摊,说:“那我帮不了你,这是规定!”

梅山没了脾气,只好胡乱在纸上写了个地址,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时,她听到那个小姐在她身后哼了一声说:“明明是零买,还想装成是医院的蒙骗我?真是可笑!”

梅山又气又羞,一头钻进了电梯。

电梯里还有一个人,男的。白衬衣,蓝领带,肩上背个黑包,一看就知道是个专职医药代表。他腰上的手机响了。

医药代表接了手机和对方的客户交谈:“九明还阳?有这药,价格?一瓶380,好好,我下午让人送到医院去。”

梅山双眼一亮,等白衬衣的医药代表接完电话,就笑着主动搭讪:“我也是医院的,也进一些你刚才说的这种药可以吗?”

白衬衣很惊讶的样子:“你哪家医院的?”

梅山又把刚才自己谎报的那家县医院说了一遍。

听过之后,白衬衣说:“不对吧小姐,那家医院我们已经做过了。”

梅山索性直说:“是我一个亲戚做了肾移植,想直接从你这里买几瓶,难道不可以吗?”

白衬衣一下笑了,说:“对不起,不可以,我不能为了芝麻丢了西瓜,潜规则还是要遵守的,你可明白?”

电梯下到一楼,白衬衣就出了电梯,任凭跟在后面的梅山怎么喊都不再回头。

4

杨海平手里拿着一份信函进来时,曹泉正在周立奇办公室里谈论着即将揭晓的会长一事。

“周主任,这、这事已经是板上钉钉,您就好吧。”

“什么事,这么高兴?”杨海平问。

曹泉笑说:“你说还能是、是什么事?”

杨海平把信函放在周立奇眼前的桌子上:“衣锦还乡,双喜临门,这回主任要请客。”

周立奇把信函拿起来。

杨海平说:“医务部送来的外院手术邀请函。”

周立奇拿起邀请函,邀请方果然是老家的县人民医院。病人是位六十六岁的男性,手术是尿毒症后期的亲属间肾移植。

这还是周立奇第一次接收到这种邀请函,以前肾外的邀请函都是送到穆百济手上。

杨海平又说:“医务部的意思是,只要不影响咱们科的正常工作,就可以接受邀请,对方医院的手术时间是全天候等待,也就是说由你自己来决定手术时间。”

看着这份邀请函,周立奇憧憬的是一幅衣锦还乡的场景。

陶婕正在炒菜。电饭锅里已经冒出米的香味。

周五的晚上,一周里最放松的时刻。陶婕打算吃完饭后拉上周立奇和女儿一起去看电影。学校里发的票,不看白不看。

看看表,快六点了,周立奇快到家了。

把炒好的菜端到桌上,又盛了三碗米饭。陶婕坐在餐桌前等周立奇。

女儿正在专注地看动画片。小的时候,看看也就罢了,到现在了还喜欢看这类东西,想想女儿不上不下的成绩,陶婕一股火冒上来。又猛然想起省台的股市点评到了,她一把夺过琪琪手中的遥控器。

“趁你爸还没回来,再去看会书!”说着,陶婕就迅速调到了财经频道。

“妈,你是不是在炒股?”琪琪说。

陶婕反驳:“瞎说,我炒什么股?就咱家这点钱,我敢炒吗?”

楼道里忽然响起周立奇特有的咳嗽声,陶婕忙把电视画面又换回到动画片,说:“琪琪,洗手,你爸回来了,吃饭。”

琪琪说:“妈,做贼心虚了吧?你肯定在炒股!”

“再瞎说我抽你嘴,快洗手吃饭。”陶婕一手把女儿推进卫生间,另一只手咔嚓一声拧开了防盗门。

周立奇进门就说:“吃完饭,我要回一趟老家,后天晚上回来。”

陶婕脸上显出惊讶神色。

“老太太病了?”

“怎么净不想好事。”

“那回去干什么?”陶婕追问。

周立奇淡淡地说:“回去做个手术,县医院邀请的。”

陶婕脸上绽出笑容:“你也敢出去走穴了?好啊!”

周立奇马上纠正:“什么走穴?是医务部安排的!”

陶婕伸出右手的食指:“这个我知道,那也不会白去的,至少一个数。”

“别瞎说,我这可是公派,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陶婕说:“不信等着瞧,到时候人家给你塞钱,你别吓得不敢收就行!”

“好了,别说了,怎么什么事让你一说就变了味?快点吃饭,接我的车快到了。”

陶婕喜形于色:“他们来车接?还真成权威了你?”

琪琪从卫生间出来:“我老爸本身就是权威!”

周立奇得意地说:“还是我闺女会说话!”

陶婕没坐下来吃饭,到里屋翻腾出几件衣服拿出来:“拿回去吧,这件新羊绒衫给老太太,剩下的村上谁能穿就给谁穿,放时间长了就懈了。”

趁着周立奇吃饭的空儿,陶婕又去了一趟楼下的超市。又是蜂蜜又是牦牛壮骨粉的拎回来一大包。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但看上去也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堆。

善待婆家人——这是陶婕不多的几个优点之一。

看着一头汗水的陶婕,周立奇说:“回去告诉我妈,就说这是媳妇孝敬的。”

陶婕眉毛一扬:“应该你孝敬才是,当初要不是老太太收养了你,如今早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当叫花子去了,哪里还有什么现在的外科权威?”

“还是我老婆心地善良,懂得知恩图报……”没等周立奇再接着往下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看竟然是毛小妹打来的,心里不禁吃了一惊。

周立奇自己也奇怪,虽然和毛小妹没有什么,但他还是怕让陶婕知道自己生活中有毛小妹这么个人。他急中生智按了关机键,放在耳朵上说了句:“稍等,我马上就出去。”

一听这话,陶婕以为是接周立奇的车来了,赶紧把衣服和那些吃的都塞进了旅行箱,递到周立奇手上。

下了楼,周立奇刚打开手机,毛小妹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刚才在忙是吗?”毛小妹关切地问。

“没电了,自动关机。”

“晚上有时间吗?和我哥一起聚聚?”

“不行,我还有事。”周立奇笑嘻嘻地说。

毛小妹说:“都周末了,也那么忙啊?”

“要去外地做个手术,一会儿就出发。”

毛小妹用她惯用的语气说:“是走穴吧?可不要挣得太多哟!”

“算是吧,但是医院让去的,告诉你哥,回来再聚。”

“说话算数?”

“当然!”

毛小妹用玩笑的语气说:“湖心大酒店刚上了一道‘深海三鲜’,一例八百多,希望能请您品尝!”

“谢谢,别太破费!”

毛小妹又说:“应该的,这个月刚领了工资,我都上了五位数,都是托您的福!”

“这你说错了,是你自己的业绩。”

见快到大门口了,周立奇匆匆说了几句就扣上手机。

到了大门口,接他的车没看到,倒是看到了从外面回来的村钰。

看着周立奇手里的旅行箱,早就知道周立奇最近要去北京开会的村钰问:“去北京开会?”

周立奇对村钰说了到外院做手术的事。

村钰很快就把话题扯到了外科学会会长的事情上来:“听说会长的事已经定了,祝贺!”

一听这话,周立奇忙说:“还不一定,其实无所谓的。”

村钰玩笑说:“怎么?怕我让你请客?”

“不是,我是说不一定是我,没谱的事。”

村钰忽然想起什么,说:“一直没机会对你说,那个古纯还记得吧,人家一直要请你,等忙过了这段你定个时间,别老不给人家面子。”

周立奇含糊地答应着和村钰分了手。走出老远,他忽然又转身看了一眼村钰的背影。内心里忽然自问,自己现在看到村钰怎么就没了以前的那种在意和敏感了呢?以前的那种备受折磨的又痛苦又甜蜜的感觉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

正当周立奇思考这个问题,一个笑眯眯的人上来接过他手中的旅行箱,“周主任吧?”

容不得多想,该上路了。

5

笑眯眯接过周立奇旅行箱的是岳成县医院医务部的钱主任。

上了车,周立奇才发现一个问题,这个钱主任几次误把他叫成穆主任。

对这样的事情,周立奇向来不圆通,而是直愣愣地问:“你们原本要请的人是穆主任吧?”

事实的确是这样,岳城县医院以前请穆百济去做过肾移植,这次要做肾移植的是县长他爹,于是县长就点着名地叫穆百济来。谁知钱主任到了省立医院才知道穆百济已经退休了,退而求其次的情况下只好选择了周立奇。

钱主任脸上划过一丝尴尬,但马上说:“要说做手术,还是周主任这个年纪,精力足,手脚利落,再说,您是穆主任的学生,肯定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周立奇最讨厌这种巧舌如簧的把戏,看着窗外没答话。

钱主任没话找话,就把手术对象是县长他爹这事对周立奇讲了。

一听这话,周立奇并不买账,而是说:“这年头,这种昂贵的手术也只有县长他爹能做得起。”

钱主任干笑着,觉得这个周主任实在是有个性。

由于有了前边的芥蒂,两个人一路上很少交谈。好在二百公里的高速很快就到了,八点不到就看到了岳城出口的提示牌。

下了高速,没几分钟就进入了灯火通明的岳城县城。这些年,周立奇隔三差五的没少回老家看望养母,但这会坐在车里的他感觉却和以往不同。仿佛这里不是他熟悉的老家,而是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车子没有往城北的县医院方向开,而是从东向西穿过整个县城。周立奇问去哪里,钱主任说去个地方吃点东西。周立奇想尽快去医院了解一下病人的情况,就说在家已经吃了,不饿。钱主任说这是齐县长的安排,坚持一定要去。

县城闹市区的灯火通明渐渐被甩在后边,几分钟后,车子驶进一个大院,直接停靠在有着醒目餐厅字样的楼门口。

一下车,就有一个梳着大背头的精瘦的小个子男人向周立奇奔过来,一边的钱主任介绍说这人就是齐县长。

“穆主任,辛苦,可把您请来了,想不到您这么年轻!”

周立奇脸上尴尬着,生硬地纠正:“我姓周!”

一心要请到省立医院第一肾外主刀穆百济的县长,一时有些茫然。钱主任赶忙凑上前去在县长面前耳语几句。

县长脸上马上绽出歉意的笑容:“对不起,消息闭塞,我们翻的还是老黄历,对不住!”

知道周立奇也是岳成人,自然又多了许多话说,关系顿时亲近了不少。

和齐县长一起迎接周立奇的有一大帮子人,钱主任一一做了介绍。大家都亲切有加,一个个笑容可掬。给周立奇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县医院的苗院长。苗院长五大三粗,黝黑的面庞,粗大的嗓门,怎么看怎么不像个院长,倒是像个黑社会的保镖。

不容分说,一行人就簇拥着周立奇进了餐厅里的一个大包间。

想着明天的手术,周立奇对身边的齐县长说:“今晚我不能喝酒,否则会影响明天上台。”

齐县长说:“放心,怎么会让你喝酒?”

落座之后,周立奇果然发现自己面前放着一瓶健康醋。

不让周立奇喝,其余的人倒是都喝了不少。首先带头喝的就是齐县长。他一口气敬了周立奇三个大杯。接着就是那个五大三粗的院长,又一连敬了周立奇三个大杯。

到了后来,有真醉的,有不醉也要装醉的,一桌人唯独剩下周立奇清醒。

周立奇这才明白,齐县长摆这个场就是要让他知道,县里对他的到来有多重视。

喝多了的齐县长一点也没了官架子,他握着周立奇的手:“周主任,不瞒您说,从小我可是个苦孩子,家里穷,好几次辍学想去当小工,都是我爹又把我拉回到学校里,您说,好不容易混到今天这步,怎么着也得让我爹多过几年好日子。来,周主任我再敬您一杯,希望您的妙手能把我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一边的苗院长走到周立奇面前,先是把杯里的酒一口喝了,之后说:“周主任,咱们齐县长不光是个大孝子,还是一方好官,以后老家这边有什么事,尽管言语!”

齐县长又拉过周立奇的一只手:“两个人同时上手术台,一个是我爹,一个是我哥,我这心里……”

周立奇站起来:“走吧,去医院先看看病人!”

齐县长像是一下就醒过来,起身便走。

去医院路上的车里,按照院长的事先吩咐,和周立奇坐一台车的医务部钱主任把一个信封塞给了周立奇。

两个人推搡的过程里,周立奇迅速而准确地判断出里面装着两万。比陶婕的预测多了一万。

这个信封早在周立奇的意料之中。从内心讲,对这个信封,他的心态是既期盼又抗拒。至于收还是不收,事先他也没有彻底想透彻。

钱主任的话说得很是公事公办:“周主任,按照我们以往的惯例,这点意思请一定收下。”

按照以往的惯例?周立奇想,也就是说,以前穆主任来这里做手术也是收了信封的?

周立奇看了一眼前面的司机,还是把钱一下塞进钱主任的手提包里:“这钱我不能收!”

想到来岳城路上周立奇一路的各色,钱主任想,难道这回自己碰到了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

钱主任不相信现在还有这样的人,想再试试,于是装作很是生气的样子:“周主任,我知道您很正派,但这都是惯例,请您别难为我好不好?”

说着,钱主任就又把信封往周立奇的手提包里塞。

周立奇本能地抵挡着。

钱主任又恳切地说:“就是您现在不收,回头我也要给您打过去,那么着您也麻烦我也麻烦,权当是您帮我个忙,行吗?”

周立奇的手明显无力起来,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陶婕每次数钱时的笑脸。当钱主任把信封再次塞进他的手提包后,他没有再往外推搡。

到了医院下车后,前面车上的院长刚下车就和钱主任对了个眼色。

对完眼色的院长转身低声对齐县长嘀咕了一句:“给了,放心吧。”

县医院不大,但却干净很新。周立奇以前熟悉的老平房拆了,新竖起的几座楼,墙上都镶着统一的蓝白色相间的细碎马赛克,虽然精致但显得有些小气。一想到明天要在这里做手术,周立奇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陌生。

毕业二十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到外院做手术,麻醉、器械都陌生,要刻意去适应才行。

到病房时,护士正在给明天手术的齐氏父子做晚间灌肠。

趁着父子俩一趟趟往厕所跑的工夫,周立奇先翻看了县医院矮胖的外科主任拿过来的两个人的病历。各项检查数据看下来,除受体血压略微偏高,其余尚可。

和矮胖的外科主任聊了会儿,周立奇才知道不容乐观的是配合医生的手术能力。矮胖的外科主任介绍说,科里满打满算有四个人以前接触过肾移植手术。但都是配合外请专家,本身并没有单独实施过肾移植。而且以前做过的几例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冷冻肾,一台手术就可以解决,这种两台手术同时进行的亲属间肾移植还是第一例。

周立奇想出一个方法,就问矮胖的外科主任:“咱们有两间紧挨着,但中间有门的手术室吗?”

矮胖的外科主任说有,并带着周立奇去手术室看了一圈。

到了手术室,周立奇明显感觉到手术室对明天这台手术也很重视。所有屋子都在用紫外线消毒,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股紫外线味。

从手术室回到病房,跑了几趟厕所的齐氏父子消停下来已经回到病房。

父子俩住在同一个病房里。看见陌生的周立奇进来,两人都显得有些紧张。

一同进来的齐县长向他们介绍了周立奇:“爹,哥,这就是从省立医院请来的肾移植专家周主任。”

两个人都是一副农村憨实老汉的神情,整个查体过程都话不多,查完体,周立奇拍了拍两位的肩膀叮嘱道:“好好休息,不要紧张,明天早晨不要吃饭喝水。”

见周立奇要走,一直不说话的老人突然开口:“你是省里的专家,经常给人做这种手术吧?”

周立奇笑了笑:“做了不少,几百例是有了。”

“回回都能活?”老人又问。

周立奇说:“基本上是这样,请放心,我会尽力的。”

老人忧心忡忡:“你说老大好好的一个腰子生生给他拿下来,真的不碍事?”

周立奇又说:“老人家您放心,正常人有一个肾就足够用了。”

一边的齐县长说:“爹,您放心,人家周主任是这方面鼎鼎有名的专家,手术没问题。”

老人将信将疑:“我是怕万一不合适,那不白糟蹋了老大的一个腰子吗?”

周立奇哭笑不得,只得又安慰了几句老人。

6

从病房出来时已经十点钟,齐县长和院长坚持要把周立奇送到刚才吃饭的那家宾馆里去住。周立奇不肯,说随便找个空着的值班室凑合一夜就行。

齐县长哪里肯让周立奇凑合,几个人在走廊里争执起来。

正争执着,楼外突然传来一阵躁动,紧接着有人大声喊道:“大夫,救命!哪里有大夫?”

听到声音,几个人一齐把头探到窗外。借着院子里微弱的灯光,周立奇看到几个光膀子的男人正抬着扇门板,门板上躺着个半大男孩。

外科主任推开纱窗冲楼下说:“先去门诊,门口那个楼。”

楼下的几个汉子抬起门板就往门诊楼走,一行人踏出一种又急促又疲惫的脚步声。

矮胖的外科主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声对院长说:“看样像是外伤,要是需要进手术室怎么办?”

“等会儿再说,说不定是小毛病,在门诊就能处理。”

齐县长装作没听见院长和医务部主任的对话,又提议要送周立奇去宾馆。周立奇还是坚持就住在医院里。见实在拧不过,院长提议让周立奇住在医院的招待所里。

“那就委屈周主任了!”齐县长说。

招待所在大门口门诊楼的旁边。一行人往那边走时,矮胖外科主任的手机又响了。他慢下步子听了几句,就对也慢下步子的院长说:“内出血?要用手术室,怎么办?”

站在周立奇身边的齐县长问他:“明天做完手术,周主任想回老家看看吗?”

“明天再说。”

“要是回就说一声,让我的司机送你!”

“好!”

他们的说话声盖住了外科主任和院长的交谈。

直觉告诉周立奇,院长八成会拒收这个外伤病人。一股不平之气本能地从他心中升腾起来。难道就因为县长的爹明天要做手术,就可以拒收正处在危重当中的外伤病人吗?

“不好意思。”高而黑的院长急步追上来。

“我们走。”矮胖的外科主任也追上来。

周立奇跟着他们继续向门诊楼方向走去。他在心里挣扎,要不要过问一下这件事呢?看上去,那几个人都是乡下的农民,这样被推出去他们又会去哪里呢?如果真的是内出血,说不定会失去抢救机会。

黑暗中,周立奇的嘴唇噏动了几次,但都没发出声来。

“刚才那个……”几乎是在周立奇开口的同时,齐县长也开口说道:“周主任,老家还有些什么人?”

周立奇放弃了原来想说的话,答道:“只有一个老母亲。”

齐县长说:“明天做完手术,我和您一起去看望老人家。”

周立奇含混地表示着一种“感谢”和“拒绝”兼而有之的混合含义。他心里又开始另一种挣扎。这样的事多了,你能都管吗?人家是请你来做手术的,不是请你来捣乱,再说还有那两万块钱……

“周主任,这边走。”高而黑的院长用异常尊重的口吻提醒周立奇。

就在周立奇抬脚要踏上两层楼小招待所的台阶时,门诊大厅那边传来一阵吵闹声。

一个男人说:“大夫,天这么晚了你让我们到哪里去?求求你快点给孩子做手术吧!”

门诊医生说:“不是说了吗?没床位,再磨也还是没床位!”

那个男人又说:“孩子疼成这样,我们哪里敢走?出了事谁负责?”

忽然,周立奇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他的心一抽,努力在想发出这个熟悉声音的男人是谁?

门诊医生又说:“说没床位就是没床位,越拖越不好,还是快点到别的医院吧!”

那个男人几乎是祈求着说:“医生,快点救救这个孩子!”

声音越听越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对方的名字,周立奇转身向门诊大厅走去。

院长一下拦住周立奇:“周主任,明天一早还要手术,您还是早点休息吧!”

门诊大厅里的那个男人又说:“医生,只要是给他做了手术,就是住在走廊里也行!”

周立奇一下甩开院长:“我过去看看!”

来到门诊大厅,周立奇被眼前的一幕刺痛了。门板放在地上,那个受伤的孩子依旧躺在上面。他忍着疼痛转动着绝望的眼珠目睹着眼前的争吵。

门诊医生并不认识周立奇,他不耐烦地对着那几个站在门板旁的汉子说:“快点走吧,越拖越晚!”

“医生,求求您……”那个熟悉的声音又说。

顺着那声音,周立奇一下认出了眼前的这个人。

“是村东头的王家三哥?”

那个汉子也一下认出了周立奇,他一下奔过来:“是立奇?你怎么会在这里?调回来了?”

周立奇来不及解释,几步走到床板前看着地上脸色惨白的孩子:“是你家老二小华?他怎么了?”

王家三哥遇到救星般说:“放暑假到他姥姥村上玩,孩子皮,从树上摔下来,昨天摔的,当时没觉得怎么样,谁知今天中午过后就一直说肚子疼,到了傍晚就疼得直不起腰来,尿里全是血。”

周立奇蹲下身子,摸了孩子的脉搏,看了瞳孔,又按了按腹部。

典型的内出血,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左侧延迟性肾破裂。

病情紧急,一时间周立奇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脱口而出:“腹部B超,急查血常规!”

话刚出口,他抬头看见了正急步走来的院长和那个矮胖的外科主任。

院长把周立奇从地上拉起来,领到一边对他说:“周主任,这个病人不能收,还是让他去别的医院吧,咱们手术室小,已经消过毒,再说人手也少,都这么晚了,你也知道,明天……”

周立奇说:“可这孩子病情危重,不能再拖延……”

王家三哥走过来:“立奇,你一定要救救我家小华。”

院长愕然:“你们认识?”

周立奇说:“我们村的!”

这时,齐县长走过来:“这孩子怎么了?要紧吗?”

院长说:“周主任一个村上的,摔了,怕是要做手术。”

齐县长说:“那就快点呀,别老这么等着。”

院长支吾起来:“可是……”

齐县长明白院长的心理,他掩饰起由这个节外生枝带来的不快:“还可是什么?还不快点救治?”

院长挥了挥手,先前那位拒收的医生马上招呼人把孩子往急诊室抬。

见孩子已经从地上被抬起来,院长走到周立奇面前,说:“周主任这回不用担心了,我们加个床位。”

齐县长也笑着故作幽默地说:“就是,周主任早点去房间休息吧,养精蓄锐很重要。”

此时的周立奇似乎已经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职业习惯让他进入到一种专注的混沌里,浮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幅腹腔内出血的动态假想图。

深藏于腰窝深处的肾脏,受周围组织保护,一般情况下不容易出现单纯性外伤,一旦受伤多半会伴有其他脏器合并性受损。小华从树上摔下来这么久,除了血尿和腹肌刺激症状,其他失血体征并不明显,这说明小华很可能是单纯性肾外伤。这种情况多半是由于坠落时特殊的落地体位决定的。

肾脏受外伤这么久,很可能会出现局部组织坏死,清创时要非常细心,能保就保。临床上,有些图省事的医生有时会只求眼前抢救效果,直接把伤侧肾脏切除,结扎出血点。这样做,血可以马上止住,但病人却会永远失去一颗肾脏。

想到这里,周立奇说:“这个手术我来做。”

听到周立奇这话,刚刚把小华送进急诊室又匆匆跑回来的王家三哥说,“立奇,太感谢你了!”

一听周立奇要亲自给病人手术,齐县长和院长都拉下脸来。

院长看了一下表,说:“周主任,要是你现在上台,至少要到半夜才能下台,明天的手术怎么办?”

周立奇说:“不会影响明天的手术。”

一边的齐县长用硬硬的声音说:“周主任,你要知道我们请你来是干什么的?”

见气氛有些僵,院长又挤出一点笑容:“周主任,早点回去休息吧,这个孩子的事情请放心,我们院对这种一般的外伤抢救还是能应付的。”

周立奇说:“这个手术我做定了。”

说完,周立奇就进了急诊室。

一时间,大厅里只剩下齐县长和院长。两个人事先都没想到出现这种情况。

静默片刻,齐县长气哼哼地说:“明天的手术不做了,换人!”

说完,齐县长就转身走了出去,只剩下又高又黑的院长站在那里发呆。

7

早晨六点半,周立奇准时醒来。睁开眼看着窗外的陌生景致,这才猛然想起昨晚的事情。仔细回想昨晚的经过,他也觉得自己做得太过。毕竟不是在自己科里,怎么说做手术就做手术?

想起昨晚的手术,又想,做也就做了,要是别人做,还真不一定能保住那颗肾。

周立奇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心理,每次遇到这种特殊的有一定难度的手术,他心中便不由自主地会设一个局。手术成功为赢,手术失败为输。为了赢得手术成功,他会变得孤注一掷和不顾一切。

想着昨晚的又一次获胜,周立奇对着天花板不经意地笑了一下。

昨晚的获胜,无疑得罪了齐县长。周立奇不知道这个齐县长今天会是什么态度,要是还坚持不做手术,那他的这次到来岂不是个尴尬的收场?

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王家三哥。“昨晚忙到下半夜,累坏了吧?”

不等王家三哥接着客气,周立奇就说:“三哥,别和我客气,今天还有两台大手术等着我,不能和你多聊,孩子的事只要抗菌素跟上,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打发走王家三哥,周立奇到服务台打听到餐厅位置,自己跑到厨房做了四个油炸荷包蛋吃了就去了科里。

周立奇坐在医生办公室里一直等到七点半,才看到矮胖的外科主任一头汗水地走进来。

一看到周立奇,外科主任就说:“哎呀,院长到处找你吃早饭找不到,还以为你走了呢?”

周立奇笑着说:“有手术,我怎么能走?”

正说着,又黑又高的院长走进来:“周主任,可找到您了,您看我这一头汗,齐县长一早就到房间找你没找到,他上午有个会先回去了,昨晚的事别在意,他这人就这样,性子急说话不注意。”

周立奇站起来,还是笑着对院长说:“院长,我现在唯一想的就是手术,该进手术室了。”

在消毒桶里浸泡双手时,周立奇觉得昨晚晚睡留下的疲惫一扫而光,脑子如同水洗般清醒。

以前周立奇在省立医院做这种亲属间肾移植,都是兵分两路,一组负责取,一组负责植。与植肾相比,取肾虽然没有太大难度,但对动、静脉血管保留的长度,周立奇自有自己的习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周立奇打算两台手术都由他亲自担任主刀。

周立奇先在植肾组这边和两个助手一起做好准备工作。之后,他又来到取肾组这边取肾。选择的是左肾,切口处已由这边的两位助手暴露消毒完毕。

周立奇一边举起右手,一边隔着口罩说:“开始吧。”

器械护士带着一阵风地把手术刀递到了周立奇手上。周立奇又稳又准地接了。选准切口点,又快又稳地落刀。瞬间,一道15厘米长的切口就从左后腰一直延伸到左腹。由于动作麻利,肌肤还没来得及反应,切口两侧竟然没有渗出血珠。第一滴血珠刚要往外冒,周立奇就把纱布压了上去。

切开皮肤,向两侧分离开皮下脂肪,之后经腰切除第十二肋骨,再向两侧拨开肌肉组织及肾周筋膜各层,左侧肾脏显现出来。此时,距切开刀口还不足二十分钟。

周立奇既小心又动作熟练地分离着肾周脂肪组织,对贯串肾包膜的小血管用电凝止血。电凝刀把的弧度与平日里用的不太一样,这又提醒周立奇更加地集中精力,细心加细心。先分离肾前面,再分离肾上方,使肾脏易于向下推移。分离输尿管时他格外小心,特别注意保护输尿管周围血管,几乎没有破损。找到肾上腺静脉、精索静脉和腰升静脉,分别予以果断的结扎切断。

取肾之前,剩下的工作是对肾脏周围的淋巴管和神经加以清理。周立奇简明扼要交代几句,把清理工作交给两位助手。之后在护士的帮助下,周立奇另换了手术衣和手套,来到隔壁的植肾手术台前。

仰卧在手术台上的老人已经处在全麻状态之中。

对受体而言,肾移植术大致可分成三个步骤:一是肾窝和受体血管的准备,二是移植肾血液供应的重建,三是尿路的重新恢复。

两位助手正按周立奇事先的安排,做着植肾前的准备工作。长约14厘米的右髂窝区斜行切口已经切开。皮肤、皮下组织、腹壁各层肌肉也被依次打开。

周立奇赶过来的时候正是关键时刻。他把输尿管与腹膜轻轻拉开,又找到髂外动脉,用纱带提起,使其前后方静脉显露。又沿髂总动脉继续探寻,分离髂内动脉并结扎小分支。使其分离段具有足够的长度,以利后面的血管吻合。

取出坏肾之后,周立奇又把剩下的准备工作交由两位助手处理,他再次更换手术衣及手套来到隔壁手术房间。

供体这边,两位助手已经对肾脏周围的淋巴管和神经电灼切断完毕,周立奇命其用普鲁卡因对周围动、静脉进行浸润,这样可以有效地预防痉挛。

开始切肾。周立奇在肾动脉起点处将其钳夹切断,之后将肾脏轻轻托出,使处理静脉更为方便。把肾脏轻轻滑到助手手上,周立奇又把若干个肾动脉小分支一一结扎切断。之后,肾静脉也被用钳子夹断结扎,使供体肾完全脱离供体。

周立奇把带着体温的肾脏置入事先备好的冰水盆,迅速对肾脏进行灌洗、修剪。与此同时,他还指导着台上的两位助手进行供体关腹。

就在周立奇手上的肾快修好时,植肾组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护士迅速帮周立奇更换手术衣和手套,他疾步赶到植肾手术台前。

原来,一个助手不小心碰破了不可切割的近端肾动脉,血液弥漫病人腹腔,血压下降,两个助手神色慌乱手足无措。

说时迟那时快,周立奇一把就又准又狠地抓住了像小泥鳅般光滑正向外喷射着血液的肾动脉,赶忙令助手用止血钳轻轻夹住止血。止住血,助手抽吸腹腔血液,周立奇则找到血管破损处,用6-0尼龙线吻合好。

让护士给病人加输代血浆,病人血压渐渐恢复,一场危情化险为夷。

经过灌洗修理过的肾脏略显苍白,但却充满活力。周立奇把肾脏摆放到最佳位置,使其处于最自然的状态,然后进行动、静脉吻合。

由于受者和供者的血管粗细不同,吻合时要灵活把握,对接不能出现丝毫差池。

经目测,周立奇发现,受体肾动脉断端口径比供体肾动脉略粗一些。周立奇用剪刀把较细一些的供体肾动脉斜切一点,使其正好可以和供体肾动脉的粗细相同。

斜切后一比,两边的口径竟然粗细丝毫不差。这种准确,靠的不仅仅是一种熟练的技艺,而是一种神助般的直觉。

和一般人的顺延吻合不同,周立奇先是在吻合口的两边各缝一针,然后再逐一吻合,这样吻合后的血管对接完美,没有皱褶,能充分保证肾脏供血。

动、静脉吻合完毕,周立奇命助手先放开夹静脉的止血钳,又把动脉也放开。这时,原本苍白柔软的肾脏瞬间变得红润、挺括。几秒钟后输尿管开始蠕动,紧接着就有尿液排出来。

直觉告诉周立奇,这又是一例非常成功的肾移植。

剩下的事情就是把输尿管植入膀胱和关腹,周立奇带着一种获胜将军打扫战场的轻松做着这一切,口罩下面的一张脸隐藏着别人不易察觉的得意。

手术结束半小时后,给重症监护病房的齐氏父子下完医嘱,周立奇被院长和医务部钱主任送到招待所房间休息。

临走时,院长叮嘱周立奇,让他好好在房间休息一下,中午齐县长会赶过来好好宴请他。

关上门,周立奇一下仰躺在床上。闭上眼,轻度疲劳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会儿齐县长到来后的客套,以及这种客套给他带来的不自在。

忽地,他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一个念头冒出来。手术已经结束,他不想在这里再待下去,他想离开。离开县长大人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客套,马上回乡下看望自己的养母。

周立奇站起身急步走到壁柜前,一下打开柜门把旅行箱和手提包拿了出来。

为了省去许多不必要的口舌,他打算悄悄离开。

出门时,他忽然看到了鼓起来的手提包的侧面。几乎没有犹豫,他就把那个装着两万块钱的信封抽了出来。

他觉得,这钱他不能收。

来到服务台,周立奇把那个信封交给了服务员,委托他转交给医务部钱主任。

之后,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8

出租车出了县城向北行驶了二十多分钟,周立奇就让司机停下了。

见周立奇拎着旅行箱上了旁边的石子小路,柏油路上的司机摇开车窗对着他喊:“再加五块钱把你送到!”

站在小路上的周立奇说:“不用了。”

“真抠门!”司机调转车头远去。

周立奇兀自笑了笑,转身走在以前读书时天天走的山间小路上。小路最近又拓宽了些,能错开车,还铺了碎石子,走在上面有一种沙沙的声响。

周立奇的家在三公里外的山洼里,叫月牙村。

急步走上一座山峰,月牙村就远远地出现在视野里。村子的边缘似乎又多了几栋样子新崭的二层小楼,养母的两间灰瓦房被挤在村子中央,显得更加矮小。

又往前走了会儿,就看到了路边那棵标志性的大柿树。树上长满了青色的柿子,微风一吹,随婆娑作响的树叶左右摇摆。

周立奇仰起头,久久地凝视着树上那些青涩的柿子。此时,他的思维已经随着那摇曳的绿色回到了他一生中最残酷的时刻。

那天,是他的十岁生日。当他从村上的小学放学回到家时,并没有见到早晨许愿要给他买只烧鸡回来的父母。已经下了大半天的雨似乎更大了。

猛然想到院子里还晾晒着山蘑,他赶忙顶着放饺子用的盖顶跑出去收。放在磨台上的山蘑早被雨水冲泡得七零八落。这是还没有来得及拿到集市上去卖的山蘑,他却忘了父母的叮嘱没往屋子里收,少不了又要挨一顿收拾。

巨大的雨点敲打在头上顶着的盖顶上,那实实在在的敲击声像是敲打在脑仁上。盖顶下瘦小的周立奇看着那七零八落的山蘑,脸上露出一种无奈。

忽然,大门像是被什么重物一下撞开了,正担心会挨打的周立奇吓得周身一颤。回头一看,并不是到集市上去卖山蘑的父母,而是一群村上的人。他们闹哄哄的,像是抬着什么很沉的东西往院子里挤。

周立奇本能地向后躲了躲,又惊恐又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他的心一紧,被抬进来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父母。一阵忙乱之后,父母被放在了堂屋的地上,身下铺着席子。他们像是睡着了,衣服上很脏。父亲的头有一侧已经凹下去,母亲的鼻孔边挂着血。

人们闹哄哄地忙碌着,有的在给像是睡得很深的父母换衣服,有的在给他们擦拭身上的泥污,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周立奇的存在。

十岁的周立奇知道,父母死了。他们不会再活过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浑身早已湿透的周立奇不停地哆嗦着。他感到很冷。

父母死亡的消息是养母用语言告诉给周立奇的。给躺在地上的父母穿完衣服之后,养母就把他拉到了父母的身边。

“明,你爸妈走了,过来给他们磕个头。”

周立奇咬着嘴唇,心中既恐惧又不好意思。

“你这个孩子怎么回事?快点过来呀!”

周立奇被一下按倒在父母身边,当他磕完头起身的瞬间,从一个角度看到父亲的样子竟然像是笑着的。

父亲以前经常这样笑着对他说:“咱立奇学习好,将来一定有出息。”

等他完全站起来时,父亲又变成了那种面无表情的样子。

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周立奇告诉自己。

父母的葬礼是村上人给操办的,就埋在这柿子树附近的小山岗上。

埋葬父母那天,周立奇很难过,难过得不知所措,但他表现出来的却是一种木然的羞涩。

人们纷纷教训他:

“你这个孩子怎么回事?你不会哭吗?”

“难道你不该哭吗?”

“这个没良心的,快过来给你爸妈磕头!”

“这个孩子怎么回事?”

养母来到周立奇身边,蹲下身子拉过他的手:“你们都快别说了,他这是蒙了。”

周立奇咬着嘴唇流下了眼泪。

养母是个寡妇,刚结婚不久丈夫就生病去世。因为要伺候婆婆所以就一直没有改嫁,等后来婆婆去世了她也年过四十,没人再愿意给她当媒人。

后来,养母就开始念佛。再后来,养母就收养了周立奇。

此时,一直看着柿子树的周立奇又流下了眼泪。他把目光从柿子树上收回来,一把拎起放在旁边的旅行箱向父母的坟头走去。

来到坟前,周立奇从旅行箱里拿出刚才在医院门口寿衣店里买的上面印着钱币图案的黄表纸,又拿出在一家小超市里买的几样水果和点心放在坟前的石台上。

清了父母坟头四周的草,点上黄表纸,周立奇跪在地上给父母各磕三个头。

磕完头,看着父母的坟头,浮现在周立奇脑海中的是父亲以前常说的那句话:“咱立奇将来会有出息的!”

父亲的这句穿越时空的话一下就把周立奇带到了他现在的工作境地里。会长的竞选、院长的赏识……所有这些,都让他觉得自己不辱祖上。

想到这里,周立奇对着父母的坟又磕了三个头。

“立奇,回来了?”

回头一看,是本家的一位叔叔。

“二叔,下地干活?”周立奇站起身说。

“村上都传开了,说你救了村东老王家小华子的一条命,要不是你,他的一个腰子就保不住了!”

周立奇笑笑,说:“没那么严重,二叔你身子骨还挺硬朗啊!”

二叔说:“快回去吧,你娘也知道了这事,高兴得什么似的!”

周立奇回到家,没想到七十八岁的养母却并不在。摸出放在门框上面的钥匙打开门进去,迎面扑来一股养母身上特有的气息。那是一股浓浓的刚出锅玉米饼子的味道,带着一种朴实的清香和湿润。

两间房显得更加狭小破旧,小时候写作业的木窗前光线暗淡,窗棂似乎又瘦了一圈。

养母常念的那本佛经被用塑料膜精心包了放在窗台上。养母并不识字,但却能一字不落地把整本书都背下来。

拿起经书,顺手一翻,书页停留在一页发黄的纸张上。定睛一看,这一页的上方印着“佛教三世因果经”的标题。

养母虽然不识字,但却有着一套独特的记忆理解方式。她会在那些她并不认识的汉字旁边画上图案,帮助她记忆理解文字的内容和含义。

周立奇翻过一页,看到两幅紧挨着的图画。前一幅画的是一个人坐在轿上,后面则是画着一个人扛着铁锹在修路。仔细一看,这两个人的额头上都长着一个同样的黑痣。看过图案,又往回看,原来这两幅图案是为“骑马坐轿为何因,前世修桥补路人”做的注释。

周立奇会心一笑,把书合上。

院子里的两只鹅亲热地叫起来,隔着窗棂一看,原来是挎着篮子的养母从外面回来了。

周立奇放下经书,从屋子里奔出来。

“娘,又去赶集去了?”

养母脸上带着绽放黑菊般的笑容:“知道你要回来,去买了点你喜欢吃的东西。”

说着,养母就把篮子里的东西一样样地往桌子上摆。一小把冷藏香椿,一袋岳城特产地角皮,一袋山蘑菇,七八个放在土炉子里烤得颜色有些特别的烧饼,还有一只杀好的鸡冠很小的土鸡。

养母说:“你看,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你歇着,我去做。”

周立奇说:“娘,还是我做吧,你歇歇。”

养母定睛看了看周立奇,笑着说:“那就咱娘儿俩一块做!”

灶房里,周立奇一边往盆子里泡着山蘑菇一边说:“娘,还是去城里和我们一起住吧,年纪大了,一个人越来越不方便。”

养母还是那句老话:“放心,我还能动。”

周立奇擦擦手,回堂屋从包里拿出早就给养母准备好的那个里面装着六千块钱的信封。那是他从毛小妹给他的回扣里抽出来的,陶婕不知道。

周立奇把信封放在灶台上:“娘,这些钱你留着花。”

养母像被马蜂蜇了一样,一下蹿过来把信封拿起来:“你过年寄的那一千我花了还不到一半,我一个老婆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看见你这么有出息我比什么都高兴!”

养母把信封又装回到周立奇的包里。周立奇也不再强求,趁着养母在灶上忙,把信封塞进了养母睡的炕席子底下。

想不到的是,等周立奇从屋里再出来,就见村支书带着齐县长和县医院的李院长一行来了。

齐县长像是完全忘了昨晚的事,上前说:“周主任,你可是做得不对,一桌子饭早就准备上了,你却不辞而别。”

不知什么时候,许多村人也拥了来。听说齐县长上门追着请周立奇吃饭,一个个发出惊讶的嘘声。

周立奇说:“我抽空回来看看家中老人,打算明天回去时路过县城再去医院看看病人术后情况。”

钱主任抢着说:“两个人情况都很好,老爷子术后的尿液已经达到1000多毫升,一个劲地说换个腰子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齐县长上前又握紧了周立奇养母的手,一个劲地嘘寒问暖,夸她养了一个有出息的好儿子。

临了,齐县长还是坚持要把周立奇请到县里的饭店去吃。推辞了几个来回见实在推托不过,周立奇也就答应了。

周立奇对养母说:“娘,我去去就来,这饭菜等我晚上回来吃!”

晚上,周立奇也没能再回月亮村。他喝醉了。

醉酒中,他只记得齐县长对他说的一句话:“周主任,你是咱们县的光荣!”

虽然周立奇没能回来,但他在月亮村的名气却越来越大。村里人都知道他给县长他爹做手术,还被县长亲自请去吃大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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