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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
一上午做了三台手术,两个肾结石,一个输尿管狭窄。周立奇走出手术室时已经十二点多。在手术室匆匆吃了个盒饭,到这会儿还似是卡在喉咙眼里下不去。
回到科里,走廊里很静。路过护士站,见蒋小月正从病房里回来。她一手抱着体温计盒,一手拎着刚拔下来的液体瓶。
“周主任,上午眼科的几个出院病人来感谢您,您不在,他们就把给您的礼品放护士站了。”
一眼看去,护士站的地板上放着一箱饮料、一箱矿泉水和一个水果篮。
周立奇像以往那样说:“你们吃了吧。”
“谢谢主任。”说完,蒋小月就笑着进了护士站。
回到办公室,周立奇喝了几口水才把匆匆吃下去的盒饭冲下去。
手术日三台手术对周立奇来说不算多,想到下午没有手术他打算先休息一会儿,等上班后处理完几个病人再把前些天参加省外科学会会议的那篇论文认真修改一遍。就在昨天,外科学会秘书处打来电话,说他的那篇《活体亲属供肾移植常见并发症特殊处置》被评为优秀论文,要参加大会交流。以前每次参加外科学会会议的论文都是他和穆百济合写,说是合写,其实穆百济也就是提提想法指指路子,真正动笔的是他,但每次参加交流无一例外的都是穆百济上台发言,他亲自上台发言这还是第一次。
想到这种变化,周立奇周身洋溢着一种轻松。由此又联想到最近自己在会长选举中的种种有利优势,心里更是美滋滋的。
又喝了几口水,看了眼桌子上的小闹钟,周立奇打算躺到一点半再起来。
谁知,刚在沙发上躺下,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周立奇支撑起中午疲惫的身体伸手从桌子上拿起话筒,带着明显的不耐烦问:“谁?”
“是我。”对方的声音阴沉笃定。
周立奇显然对这个声音不熟悉,可对方的笃定语气又让他不好接着追问。就在这时,话筒里又传来了那个阴沉笃定的声音:“我是李杨,周主任,我想找你谈谈。”
李杨,李子虚的儿子?
这声音让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周立奇的心就悬了起来。
“哦,是你,你好,有事吗?”周立奇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还是见面谈吧。”依然是冰冷笃定的声音。
周立奇只好说:“那好。”
“半小时后我到你办公室。”
放下电话,周立奇觉得心里一片混乱。听他那冷冰冰的声音,八成是为角膜的事而来。如果他真的质问起来?他该怎么解释?又一想,李子虚死亡到现在都十天了,怎么到现在才发现?
应该把这个情况尽快通报给村钰才是,周立奇赶紧抓起电话拨通了村钰的手机。村钰像是正在午休,声音懒洋洋的:“谁呀?”
“是我,周立奇。”
村钰说:“哦,谢谢老同学,那几个病人今天都出院了,他们都非常感激你,那个叫古纯的还说过些天要请你吃饭。”
“出事了!”
“怎么了?”村钰马上警觉起来。
“那个老头的儿子要找我谈话。”
“捐献角膜的那个李子虚?”
“是的,他刚才打来电话,说是半小时后就到我办公室。”
“不该是为这事吧?尸体不是早就火化了吗?”
周立奇说:“我也不知道,你马上把捐献委托书拿过来吧,如果他真是为这事而来,也好抵挡一下。”
“不好意思,委托书不见了。”
“什么?你说什么?村钰,你不是和我开玩笑吧?”周立奇大声质问。此刻,他完全忘记了电话那端的女人是谁,想到的只是自己将要被这件事牵连的种种可怕后果。
村钰也着急起来:“梅山也是刚发现委托书不见了这件事,本来想手术都做完了,再补一份就行了,所以也就没告诉你。”
“委托书怎么能搞丢了?赶紧让梅山好好找找,如果他真的追究起来,有委托书我们从法律上是站得住的,也就是和他打打口舌官司,要是没了委托书,事情就复杂了。”
村钰说:“梅山早就找了没找到,她说可能是那天在病房里让老头的儿子给拿走了。”
“啊?”周立奇大吃一惊。
周立奇恼怒了,但因为对方是村钰,他刻意压抑着这种愤怒:“没有委托书你们怎么敢取角膜,这是违法的!”
村钰说:“取角膜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委托书已经不见了,是后来归档时才发现的。”
“要是委托书真的是在李杨手里,那事情就复杂了,如果他上法庭,一告一个准。”
从医这么多年,从来没遇到这么棘手的问题,周立奇不知所措。又一想,角膜是村钰偷取的,而且很有可能是在太平间取的,道理上讲应该与他关系不大。再一想,不管怎么说病人是他的,而且有前边村钰到科里取角膜与李杨发生不快的前提,无论如何他都是无法脱掉干系的。
想到这里,周立奇忍不住又问:“你们在哪里取的角膜?”
“太平间。”村钰回答,回答的过程中,她像是洞察到了周立奇的心思,忙又说,“没事,到时我会承担全部责任。”
周立奇不想在村钰面前暴露他的明哲保身心理,于是拿出一种凛然语气,有些生气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咱们要想好对策才是!”
“真是对不起,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这么多天了他才找来,会不会不是因为这事呀?他说是为这事找你的吗?”
周立奇一想也是,说不定李杨是为别的事找他,但这种侥幸只是瞬间就被他一贯的思维方式所否定。人已经不在,他不为这事还能为什么事而来?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做好准备,尽量找委托书,实在找不到,咱们就多说点好话,恳求他不要追究此事。”
村钰说:“那好,我和梅山再去找找委托书,他来了你震我一下手机。”
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想到这里,周立奇叮嘱:“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想了想,又叮嘱,“这事,最好也不要告诉你老公。”
村钰说:“放心吧,我明白。”
放下村钰的电话,周立奇就自嘲地撇撇嘴笑了。他觉得自己刚才的叮嘱很愚蠢,仿佛他和村钰的关系比村钰和刘先达的关系更近一步似的。刘先达是村钰的老公,而自己只是她的同学而已。
自己是不是太自作多情?
周立奇分析,如果这件事这个时候让刘先达知道了,他肯定会借题发挥整他一把。
最好的做法是说服李杨,让他别再追究。必要时,哪怕是花钱也要封住他的嘴。
虚掩的门被敲响时,想尽量放松些的周立奇还是极不自然地从椅子上一下站起来。
但推门进来的人并不是李杨,而是一个似曾相识又一下想不起来是谁的人。
对方却似乎对他很熟悉,“周主任,我可以进来吗?”
想着要找麻烦的李杨一会儿要来,周立奇脸上表情复杂,迟疑一下说:“有什么事吗?”
来人并不急于说自己有什么事,而是侧着身子挤了进来。与他一起挤进来的还有一个不小的背在肩上的黑包。
来人自来熟地坐在了周立奇办公桌对面的那把椅子上,脸上带着恭维的笑容,“周主任,现在您可是公认的大外科的第一刀。”
这话虽然周立奇爱听,但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嘴里说出来,他还是感到有些不舒服。再加上有角膜的事在心里闹腾着,周立奇直觉上感到这人是带着某种目的而来。
“有什么事吗?一会儿我有事情要处理。”
来人并不急于介绍自己的身份,而是打开背包要往外拿着什么。
周立奇一下就明白了:“你是医药公司的?”
来人说:“周主任,我叫何涛,‘金鼎’的,我这里有些肾移植的新药,希望您有时间能翻翻。”
周立奇知道“金鼎”是省内的一家大型医药公司,质量可靠。药房的有些药需要调整,他有过盼着医药公司来联系他的心理,虽然此刻时机不对,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问:“都有什么药?”
何涛见有机可乘,故作冷静刻意掩饰着内心的喜悦:“有两种针对肾移植的新药,都是天和药厂新研制的,一种是肾移植后修复细胞的‘蛋白A’静脉滴液,一种是抗排斥反应的‘九明还阳’,”何涛把两种药的说明书递到周立奇手上,又递过去一张纸说,“这是报价单。”
周立奇扫了一眼,“蛋白A”的批发价是280,医药监督局给的招投标指导价是480,“九明还阳”的批发价是380,而医药监督局的招投标指导价竟然也是480。
周立奇发现,批发价相差了100元,而招投标指导价竟然是同一个数字。但他并没为此事提出异议。投标价是省里统一的,即便他提出异议也没有任何意义。
看过后,他把这些东西往桌子旁边一推,说:“先放这吧,我们找个时间再谈,今天我真的还有事。”
根据周立奇的表情,何涛判断他基本上大功告成。
几天前,何涛听到一个消息,说是周立奇当选大外科主任的可能性比刘先达要大得多。他打算着自己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周立奇这边也应该及时建立联系,免得将来措手不及。来之前,他琢磨着可能不会一次成功,对穆百济手下的这个肾外主任,怎么着也得磨个三次五次才能奏效。
事情如此顺利,何涛当然高兴。既然周立奇这么痛快,也没必要再多绕弯子,他站起身说:“好周主任您忙,我明晚带订货单去您家专程拜访。”
然而,就在他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起身离开时,却在不经意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出门时,何涛又折回来从包里拿出了一沓产品介绍:“周主任,这是各种抗生素的介绍和报价,您也随便翻翻,都是大厂家的货,质量绝对没问题。”
周立奇接到手里,想赶快结束这场谈话,爽快地说:“好,回头联系。”
2
问题是在何涛出门后发现的。见李杨还没露面,周立奇闲着没事就翻起了刚才何涛留下的那沓产品介绍。
忽然,周立奇在产品介绍书中发现了一张已经填写过的订货单,因为数字处有涂改所以被作废,但订货单下方有刘先达清清楚楚的签名。
周立奇终于想起来,原来这个医药代表是刘先达的供货商。怪不得第一眼就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他曾在一层不止一次见到他。
拿着那张订货单静止了一会儿,周立奇就把它团成一团扔进了纸篓。继而,他又把桌子上所有的产品介绍都聚拢到一起,团成一个大团一起扔进纸篓。
没有任何余地,刘先达用过的医药代表,他不可能再用。
想到何涛临走时说的话,周立奇又从垃圾篓里捡出何涛的名片。他不想和这人有瓜葛,而且觉得和这种人说话也用不着过于婉转,于是周立奇一手拿着名片一手抓起桌子上的电话拨通了何涛的手机。
手机通了,话筒里传来何涛意外而惊喜的声音:“是周主任,有何吩咐?请尽管说!”
“你不用再来找我了,我们科不会用你的药!”
何涛显然没反应过来,话筒里传来惊愕的声音:“周主任,您……”
“没什么,我是说你不用费心再来找我,我们科的药都是跟着药房走,我们不从外边进,再见!”说完,周立奇就放了电话。
又等了一会儿,李杨还没来。周立奇见快两点了,就拨了村钰的电话。他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她,让她别等了,该干什么干什么。谁知,村钰却不接,刚响一下就按了。想起刚才自己的交代,周立奇哭笑不得。又拨,还是不接,没办法,周立奇只好发短信。
短信还没编完,门就被推开。村钰和梅山一前一后走进来。
见屋子里没别人,村钰就问:“人呢?”
周立奇不知怎么解释,垂着头说:“没来。”
村钰说:“没来干吗震我手机?”
周立奇说:“想告诉你他没来。”
村钰和梅山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
三个人又在猜测李杨的这个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分析判断了半天,村钰和梅山都认为也许他不是为角膜的事来。
正说着,杨海平一脸慌张地进来了:“你们都在,出事了,李子虚的儿子把咱们院告了,说咱们偷他爸的角膜。”
周立奇问:“他人在哪里?”
杨海平说:“刚才我去医务部送报表,见他在韩主任的办公室里直吵吵,还说他已经到法院立了案,传票这几天就送过来。”
几个人都愣住了。
杨海平看一眼梅山,又看一眼村钰:“那天不是没取吗?难道你们后来还是取了?”
见村钰、梅山都无语,杨海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说:“这事要是闹大了,可不好收场。”
屋子里很静,几个人都被一种可怕后果的想象所惊吓。
这时,桌子上的电话再次响起,周立奇伸手拿起来。
话筒里传来李杨特有的阴沉声音:“周主任,对不起,我不过去了!”
周立奇说:“请等一等,我有话要对您说。”
不等李杨说完,周立奇就迫切地追问:“你在哪里?我现在去找您!”
“我在大门口等公交。”
“请等我五分钟,我马上过去。”
说着,周立奇就开门冲出去,村钰和梅山也紧跟出去。
见电梯还在地下室,周立奇就跑楼梯下了楼。他步子很快,满脑子炸开一般,一心只想着安抚住李杨,不能让他把这事告到法庭上去。
在一楼大厅出门时,正好碰到从外面进来的刘先达。刘先达问他干吗这么慌慌张张的,周立奇假装没听到,径直往外走去。
紧接着,刘先达又看到村钰和梅山从电梯里冲出来也往外跑。
“你们去干什么?”刘先达问村钰。
村钰丝毫也没放慢脚步,“没什么,我们去找个人。”
刘先达满腹狐疑地看着村钰的背影,一种阴阴的醋意浮上来。
一路疾走来到大门口,周立奇见李杨正阴沉着脸站在公交车站一旁的一棵大树下。一眼看去,带着明显高原黝黑肤色的李杨与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着明显的气质差异,一头直愣愣的黑发都透着特有的倔强与固执。
一种直觉让周立奇觉得这件事十分棘手。
李杨也看到了周立奇,他斜着肩膀往前迈了两步就停下来:“周主任,打完电话后我又想这事不关你的事,所以就没去打扰你。”
周立奇暗自叫苦不迭,心说能不关我的事吗?不关我的事倒是好了,“李先生别生气,有事好商量。”
“我要告那两个女医生,我已经问过看太平间的,我父亲的角膜就是她们两个偷走的!”
周立奇尽量拿出诚恳的表情和语气:“她们也是为病人着想,就请您原谅她们,再说这也是李子虚老人生前的遗愿。”
“我不同意!我父亲他这辈子太不容易,我不能让他……”李杨的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
周立奇想知道尸体是否火化,就问:“这件事真是对不起,你是怎么发现的?”
李杨说:“为了等我姑姑,所以尸体就一直放在殡仪馆里没火化,本来今天上午要火化,我带着姑姑去看我父亲,一打开冰柜就见他两个眼角都有血滴,”李杨平息一下气愤的情绪,“这两个女人实在可恶!”
“人还在殡仪馆里?”周立奇问。
李杨瞪视着一双掺杂着愤怒和悲伤的红眼说:“不打完这场官司,我是不会火化的。”
周立奇想把李杨约到附近的茶馆里好好劝他,还没开口村钰就从身后闪了出来,“李先生,实在抱歉!”
梅山也跟上来,“李先生,请原谅我们的莽撞,但……”
李杨把手狠狠地往下一劈,瞪视着更加愤怒的眼睛:“没什么好说的,我们还是法庭上见!”
说完,李杨转身就挤上了刚开过来的一辆公共汽车。
车下的三个人一下傻了。
3
汪院长办公室里,柜式空调咝咝地冒着凉气。即便是这样,也扑不灭燃烧在几个人心头的焦虑之火。
已经吸了一支烟的汪院长又点上了第二支。要是搁在平时,在这种有烟的屋子里村钰早就待不下去,但这会儿她却坐在汪院长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盯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村钰的旁边坐着梅山,她也沉默地看着傍晚的窗外。除了村钰和梅山,屋子里还有韩明辉、周立奇、眼科主任和医院的法律顾问。法律顾问坐在后排的沙发上,韩明辉和周立奇都坐在汪院长办公桌旁边临时搬来的椅子上。
这个小会是汪道明临时召集的。
下午,听韩明辉说了角膜的事,汪道明的脑袋一下就大了。他清楚,如果这件事闹起来,其恶劣影响会远远大于两个月前的“肾衰”死亡事件。想到最近省内一些医院被病人告上法庭的一起起案件,又想到刚刚动工的外科大楼,汪道明觉得这事一定要想方设法安抚住,绝不能让这件事坏了医院的名声。否则,医院的名声坏了不说,他这个院长也会丢尽面子。自己的医生偷角膜,这话传出去太难听,往后谁还敢来住院?
上次的“肾衰”事件是死者家属无理取闹,这次的“角膜”事件却完全是另外一码事,相比之下处理起来要棘手被动得多。
几个当事人说了事情的经过,汪道明就接着让大家说对策。
见大家都不发言,汪院长吐出一口烟,皱着眉头看一眼村钰说:“既然他儿子不同意,别管有没有委托书都不该去做,哪能这么盲干!”
梅山把一直看着窗外的目光收回来:“院长这事怪我,当时是我鼓动村钰去的,我见过眼科的那两个失明病人,觉得他们实在可怜。”
汪院长又说:“那也不能感情用事,需要角膜的人多了。”
梅山辩解:“我们也没料到委托书会找不到。”
四十多岁身材精瘦的法律顾问说:“如果找不到委托书,我们在法庭上就站不住脚,媒体以前也报过类似这样的事情,医院很被动……”
不等法律顾问往下再说,汪院长就接过话说,“要是报道出来,这就是偷盗器官,是丑闻!我们省立医院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们都想想后果!”
大家想后果的同时,汪院长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周立奇脸上:“你也是,知道李杨不同意捐献,还不好好阻止她们,出了事谁都日子不好过!”
周立奇轻轻运口气,原本白净的肌肤憋得青紫,很是心虚地躲开了汪院长的目光。
汪院长用目光扫一圈大家,急促地吐出一口烟:“快说说,这事怎么处理?”
法律顾问说:“只要在开庭前他能撤诉就行,这事就好办,现在只有做他的工作。”
村钰说:“我和梅山去他家,诚恳地向他赔礼道歉。”
韩明辉说:“光道歉没有用。”
想起李杨在大门口看到村钰时的态度,周立奇也说:“我看也是,他本来就对你们两个有成见,怕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汪院长说:“那要给他多少钱?权当是我们买了他的角膜怎么样?”
韩明辉说:“现在这年头,哪有不贪钱的?怕是他会狮子大开口,说出个惊人的天价!”
汪院长说:“那也要去!先拿十万块过去,看看他的反应,压不住再说!”
村钰说:“捐献角膜是老人自己的意思,这么做合适吗?”
汪院长不高兴地说:“可委托书哪?有本事你们拿出委托书来!我怀疑委托书压根儿就是让那个李杨给藏了,目的就是要诈一笔钱!”
村钰无语。
汪院长看着村钰和梅山:“你们两个也不要去搞赔礼道歉那一套,去了只能火上浇油!”
商量到最后,定下来第二天由医务部韩主任和眼科主任带十万块钱的卡去李杨家,看看能不能把他安抚住。
走出办公楼时已经快七点,回隔壁家属院的路上,村钰追上周立奇向他表示歉意。
心情沉重的周立奇说:“没事,事情总会过去的。”
但说这话时,周立奇又分明感到自己对村钰犹如深潭般的眼睛再也没了往日的那种放不下的缱绻之情。此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究竟该如何做好李杨的工作,别让他把这事闹到法庭上去。
否则,院里不会放过他的。
周立奇刚进门,陶婕就凶巴巴地从厨房里闪出来兴师问罪。
“吃不上狐狸惹一身骚,这回长记性了吧?”
也真是奇怪,每次科里一有事,陶婕总是会在第一时间知道。周立奇看着她,不知怎么解释才好。
陶婕又逼近周立奇几步:“让你别沾她,非得上赶着去巴结人家,这种关键时候闹出这种事!这是偷器官你明白吗?要是人家硬抓住不放,不光会长的事要泡汤,说不定还会闹出官司去坐牢!”
周立奇看一眼女儿的小屋,小声说:“这事与我没关系,你吵吵什么?”
陶婕声音更大:“还敢说没关系,没关系院长能把你叫去?把她请到你们科偷角膜能和你没关系吗?”
“是捐献好不好,谁偷了?”
“委托书找不到了可不就是偷,还嘴硬?”
正说着,门外传来开门声,背着书包的女儿出现在门口。
“你们又吵架了?”
陶婕马上收起一脸的凶狠,上前接过女儿肩上的书包:“快洗手吃饭,没你的事。”
放下书包,陶婕就闪进厨房把做好的菜端出来,催着女儿过来吃饭。周立奇疲惫地坐进沙发,一点也没了食欲。
周立奇回家的同时村钰也推开了家门。桌子上放着几个村钰喜欢吃的精致小菜。
见村钰回来,坐在沙发上的刘先达迎上来关切地问:“委托书找到了吗?”
村钰说:“你也知道了?”
刘先达说:“那人到医务部大闹,能不知道吗?”
村钰换上鞋,去卫生间洗手:“委托书怕是找不到了,梅山怀疑是在病房里让死者家属藏了。”
“来闹事的那个叫李杨的人?”
村钰点点头。
“院里没说怎么处理?”
“韩主任明天和我们主任一起带着十万块钱去和李杨谈。”
“我一猜就是这样,拿钱买安宁,就是不知道那个李杨吃不吃这一套?”
坐在桌子跟前,村钰也是吃不下饭,叹口气说:“一直不知道委托书丢了,早知这样,打死也不会冒这个险,还连累了周立奇,真是觉得对不起他。”
村钰的处境已经让刘先达没了往日的醋意,他抬起头看着村钰问:“周立奇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闷声挨批呗!”
“他没有想择清自己的意思?”
“没有。”
“那他还算个男人。”
“所以我觉得特对不起他。”
“谁批他?汪院长?”
“不是他还能是谁?委托书丢了,没办法,只好自认倒霉!”
刘先达在心里想着如果那李杨用钱安抚不住,下一步会怎么样。
受牵扯的首先是村钰和梅山,周立奇应该没多大责任。刘先达当然不希望村钰栽在这件事情上,于是说:“如果他单单是为了钱,十万怕是少了点。”
村钰说:“你说他会是为了钱吗?”
“那人是个什么人?”
“说是在青海工作,赶回来时他父亲已经去世了,样子有些古板,说话很倔很冲,不留余地。”
刘先达虽然没见过李杨,但听村钰说了他的经历,就分析出这个人怕不单单是为了钱,即便是为了钱,也不是区区十万块就能轻易摆平的。他隐约觉得这是个棘手的问题,不禁为村钰担心起来。
但他没有把这种忧虑说出来,而是说:“不管它,先吃饭,车到山前必有路。”
村钰哪里还吃得下,起身走到沙发前坐下发呆。
第二天中午眼科主任给村钰带来的却不是好消息。他刚回来,就被村钰从楼梯口拦住。
“主任,事怎么样?”
“不怎么样。”
“没让进门?”
“进了。”
“没说通?”
“没有。”
“卡也没收?”
“没有。”
“嫌少?”
“反正没收,从门缝里给扔了出来。”
“是嫌少?还是根本不想私了?”
“谁知道,那人不正常,很倔,像个疯子!”
这些话也被赶来打探消息的周立奇听见,他一直默默站在一旁没吱声。
想到即将到来的官司,眼科主任不耐烦地说:“听说传票已经到了,告诉你们俩,这事很麻烦!”
一直沉默的周立奇突然说:“请把那两个角膜移植的患者给我叫来,我有办法。”
听到周立奇这话,村钰和眼科主任都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他。
4
其实说自己有办法时,周立奇并没有什么成熟的妙招来平息这场即将爆发的医疗官司。
那么说只是他的一时心急。直觉告诉他,如果李杨真的把事情闹到法庭,麻烦就大了。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平息这场医疗官司,是他唯一的想法。
当天下午,周立奇硬着头皮带着两个角膜移植病人去了已故李子虚老先生的家。
跟车一起去的还有医务部的侯科长。
李子虚老人生前在社科院工作,他的家在社科院后面的宿舍区。
令周立奇没想到的是社科院的房子是如此的破败陈旧。院子里墙壁的墙皮许多地方已经脱落。一律的四层楼房,楼间距很宽,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房子。但周立奇很快就发现一个特点,各家各户门口的园子里都种植着茂盛的农作物,有玉米、大豆、花生,也有辣椒、黄瓜、西红柿。
一只穿梭在园子里的蝴蝶突然滑翔到悦悦面前,惹得她又蹦又跳地上前捕捉。蝴蝶没有捉到,悦悦脸上绽出阵阵快乐的欢笑。
周立奇一下顿悟,这童真的笑脸就是他此刻最好的武器。
“周主任,请等等。”走在后边的古纯突然叫住周立奇。
周立奇回过头,就见古纯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周主任,我真的很感谢这位老先生,对他的家人也充满感激之情,这张卡上有十万块钱,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周立奇的口袋里也装着一张银行卡,是出门时医务部韩主任交给他的,说是上面有二十万,加在一起有三十万了,如果李杨是为了钱,这个数字应该能让他感到满意。
周立奇说:“好,到时见机行事。”
悦悦把一朵不知从哪里采来的花举到周立奇眼前,笑吟吟地说:“叔叔,我要把这朵漂亮的花送给那位老爷爷!”
周立奇心里一颤,他这才想起悦悦并不知道李子虚去世的事,在她孩童的脑海里还没有“死亡”的概念,她只是知道一个好心的爷爷送给她一个叫角膜的东西,让她重新看见了光明。
李子虚老先生的家在一楼。锈迹斑斑的防盗门上没有门铃。敲了几下门没动静,举着花的悦悦就问:“老爷爷不在家吗?”
话音刚落,随着一声松散的开门声,破旧的防盗门被打开了,眼睛红肿一脸悲伤倦容的李柳站在了门口。
“周主任,是您?”
“我们可以进来吗?”
李柳回头看了一眼屋里,又回过头问:“周主任,有事吗?”
周立奇把古纯和悦悦往前一推,说:“他俩是眼科的病人,得了李老先生的福,今天和我一起来上门感谢!”
李柳吃惊地盯着古纯和悦悦看,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悦悦的两只漂亮的眼睛上。
不知什么时候,李杨也来到门口。他皮肤粗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用冷冷的眼神看着古纯和悦悦。
悦悦举着手里的花朵问李杨:“叔叔,老爷爷哪?我的眼睛好了,我来谢谢老爷爷!”
周立奇发现,李杨的身子不经意地颤了一下。
说着,悦悦就往屋子里跑去,周立奇和古纯也跟了进去。
不大的客厅里设着简单的灵堂,李子虚老人的照片放在靠墙的桌子上。
悦悦打量着四周,用清脆的声音说:“爷爷不在家吗?我要把花送给他!”
周立奇说:“爷爷出门了,咱们把花先放在这里,爷爷会看到的!”说着,周立奇就让悦悦把花放到了李子虚老先生的照片旁边。
把花放好之后,周立奇又带着古纯和悦悦向李子虚老先生的照片鞠了三个深深的躬。
鞠完躬,都没有话说,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过了几秒钟,李柳指了指旁边一溜样子陈旧的灰色沙发说:“周主任,您坐。”说完,她自己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去。
周立奇和古纯坐在沙发上,悦悦则好奇地在屋子里转悠着。
见李杨还硬着身子站在一边不肯坐下,周立奇就说:“李先生,这件事实在对不起。”
李杨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周立奇,说:“周主任,您是我父亲的医生,我一直很尊重您,这件事我想与您没关系,如果您也是为这件事而来,那么就请回吧,我决定了的事是不会改变的!”
周立奇说:“李先生,我非常敬重李老先生为医学事业做出的贡献,希望您能理解他老人家的愿望!”
李杨突然暴怒起来:“不要再跟我提这些好不好?我不想听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对不起,我理解您的心情。”
李杨用近乎仇视的目光瞪视着周立奇:“那就请回吧!”
一边一直沉默着的古纯说:“这位大哥,李老先生的大爱之心让我重新获得了光明,我知道李老先生的一片爱心是用多少金钱也买不来的,请允许我表示一份谢意,恳请一定收下!”说着,古纯就把那张十万块的银行卡拿出来放在了茶几上。
周立奇也从口袋里拿出银行卡:“这是二十万,也请一并收下。”
屋子里瞬间沉静起来。然而,就在周立奇以为大功告成时,李杨爆发出一阵更大的怒吼:“周主任,请您马上离开这里!马上离开!”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寂,一股绝望的情绪铺天盖地般淹没了周立奇。然而,就在这时,连周立奇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突然做出了一个动作,扑通一声给李杨跪下了。
周立奇拉过一边的悦悦,对李杨说:“李先生,请您看着这个孩子的眼睛,您知道吗?要不是李老先生的大爱之心,这个孩子会至今生活在黑暗中,就请您理解并接受李老先生的选择吧!”
悦悦被周立奇吓坏了,她以为他是不小心摔倒了:“叔叔,你怎么摔倒了?”
周立奇不起来:“李先生,看在医学的份儿上,看在这个孩子这双清澈眼睛的份儿上,请您撤诉吧!”
屋子里更加寂静。周立奇长跪不起。
不知僵持了多长时间,突然,李杨转身拉开一旁桌子的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塞给跪在地上的周立奇,之后转身去了里屋。
拿在周立奇手里的正是那份失而复得的器官捐献委托书。
周立奇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双腿站直的瞬间,他感到周身的血液一下就涌到双腿,酸麻得站立不稳。
刚走出门,李杨又从屋里追出来,他把两张银行卡分别塞给周立奇和古纯,刻意压抑着复杂的情绪,眼里含着泪一字一顿地说:“告诉你们,我并不是为了钱!”
周立奇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李杨就转身回屋重重地关上了破旧的防盗门。
随着重重的一声响,周立奇又是一怔。
角膜事件平息后,周立奇在院里的威信大增。汪院长在几次场合表扬他,就连医务部的韩主任也认为省外科学会会长的头衔非他莫属。
刘先达又约韩明辉去孔乙己喝了一次黄酒。韩明辉把自己的判断说给刘先达听,他劝刘先达想开点。
说起峰回路转的角膜事件,韩明辉说:“想不到,他还真是有招,那个一句话都听不进去的李杨,后来竟然撤诉了。”
刘先达看不惯周立奇的这种做派,鼻孔里哼出一丝不屑:“他可真是能屈能伸,听说竟然给人家跪下了,为了达到目的,怕是让他叫爹都会答应。”
“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把这事按住了,汪院长对他佩服有加。”
刘先达的鼻孔里哼出一声不屑。
李杨撤诉后,村钰和梅山好好请了周立奇一次,买单的是主动请缨的古纯。在村钰的提议下,大家都喝了点红酒,席间气氛很好。
看着村钰酒后如同深潭般的含情双眸,周立奇又感到一种被吸引的折磨和甜蜜。
他有些讨厌自己,但又无奈。
饭吃到一半,陶婕不知从哪里突然杀出来。
她走到周立奇身后,一手拍着他的肩膀,故作轻松地笑着说:“老公,琪琪今晚上自习,我又改变了主意,来和你们一起吃饭!”
三个人都站起来热情欢迎,只有周立奇一个人愣在原地。他压根儿就没把村钰请吃饭的事告诉陶婕,这会又看见陶婕的手里还拎着个空矿泉水瓶子,一时间只觉得双颊发烫,不知道接下来陶婕还会做出些什么丢人脸面的事。
还好,除了临走时打包,陶婕总算是没让周立奇太难堪。
回到家,周立奇说:“陶婕你也太会演戏了吧,谁叫你去了?”
陶婕收起脸上的笑,狠狠地说:“周立奇,我可告诉你,现在你可没到万事大吉的时候,我奉劝你不要输在这些小节上!”
周立奇不服:“我这是工作往来,没你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别瞎掺和好不好?”
“你怎么不和别人‘工作往来’,她的事你怎么就那么上心?别以为你的那点小九九我看不出来,要是以后还和她瞎搅和,我可不会老是像今天这么好脾气!”
5
到了月中旬,曹泉通过熟人到结算中心查了账。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肾外和普外到目前为止这个月的毛收入竟然不相上下。
是坏消息,更是好消息。
然而,当曹泉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周立奇时,却着实让他吃了一惊。自己听之任之了才十多天,科里的经济指标就上去了。要是长此以往下去,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周立奇脸上并没露出什么表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主任,还——还有最后十来天,只要我们绷——绷住了,就——就一切都OK了!”
周立奇依然是不动声色,淡淡地把话题岔开了。曹泉扫兴地走了。
省外科学会会长一职,虽然是周立奇心目中一直向往的一个代表着最高学术成就的职位,可他却不愿意为了谋取这个职位不择手段地去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当初曹泉去做,他虽然表面上并没有反对,心里却一直是挣扎和不舒服的。
现在科里的毛收入,已经大大超出了穆百济时代。这样的代价是科里会出现很多的大处方和超级大处方。这是他骨子里以前很抵触的事情,现在竟然可以做到不动声色。仔细想想,也不仅仅是为了评会长,同时也是为了安抚人心。
在医院里,任何一个科室都比肾外拿的奖金多。他知道,时间长了,奖金上不去,民愤就会起来的。
想来想去,周立奇心情复杂,思绪茫然。
在这种茫然里,周立奇又迎来了一系列的意外。先是会长选举的意外出线,之后又传来消息,那篇参加省外科学会会议的论文又被全国外科学会选中,让他下个月到北京去做学术交流。
面对这些意外,周立奇内心里也不全是挣扎和煎熬,也有欣慰。陶婕一直骂他是书呆子,看来这也是可以有所改变的。
欣慰之后,是心头愈加浓重的茫然。又联想到,自己一心想成为一个既有良知又有学术地位和成就的好医生,而如今这两者似乎是矛盾了。想着那一张张的大处方,周立奇自问,自己是不是变了?老穆知道了这些还不得骂死他?
夜深人静时仔细想想,走到眼下这一步并不是自己的初衷。穆百济刚离开时,他只想着保住现在的位子不被人算计就满足了。自己都没料到,不知不觉中,像是被一股无形的洪流推动着一步步走到现在。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走也就走了。
有时,周立奇又想,自己能够有这种挣扎和反思,就应该算是良知了。
周立奇就是在这种心情里去参加那次聚会的。
聚会是市立医院的一个叫安平的同学组织的。买单的并不是做内科医生的安平,而是一家医药公司的部门经理。
请来的人大多是经理的老客户,都是省城各家医院的临床医生,像周立奇这样的生人并不多。
部门经理自称姓毛。这位毛经理出手大方,包了这家湖心大酒店最大的包间。包间里放着一张二十二个位子的巨大圆桌。圆桌中央,一蓬巨大的鲜花散发着幽幽的暗香。
知道是医药公司的部门经理请客,有几个“生人”就有些不屑,不时冒出几句风凉话。周立奇没有,他觉得自己正需要这样一个机会。这么多年来,“医药代表”的种种“恶行”都快被媒体炒烂了,而他却从来没和任何一个医药代表有过实质性的接触。
而现在,他觉得时机到了。
虽然还没有和医药代表打过交道,但周立奇已经在心里定好了分寸。药品质量是第一位的,除此之外,药价也不能太离谱,在同类药品中处于居中价位才好交差。有了这样的心理打算,周立奇就只等着敬酒时哪个部门经理来跟他低声耳语谈具体的事了。
但是,事情却和周立奇设想的不一样,饭桌上那个部门经理从始至终都没跟周立奇多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对老客户说着感谢,让大家吃好、喝好。
饭吃到一半时,部门经理接了个电话。电话里,他像是在安慰着什么人,“多大点事,不就是没被录用吗?有哥在,你哭什么?”
一个和部门经理熟的人就玩笑他说:“毛经理,口气够温柔的,是个妹妹吧?”
毛经理飞快地用手捂住出话孔说:“我亲妹,刚大学毕业,今天面试没过正哭鼻子。”
又一个人玩笑说:“那就让她过来呗,大家一块劝劝她,有什么好哭的,跟着你干不就得了。”
于是,毛经理就对着话筒说:“小妹,你过来吧,我这里有一帮朋友,说不定能帮你想想办法。”
小妹的名字叫毛小妹。放下手机,毛经理自然而然地就给大家介绍起自己的小妹:“我这个妹妹是学中文的,学习很刻苦,同时又拿了个哲学双学位,就是人清高得一塌糊涂,一般工作根本不干所以才这么难找工作,等会各位好好帮我劝劝她,其实跟着我干也不错,我跟她说了多少次了,可人家就是不愿意,说现在医疗腐败医疗代表整天被人骂她才不来蹚这个浑水。”
大家附和几句,毛经理接着又说:“其实她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医药代表也不都像她说的那样坏透气,就拿我说,从来都是凭着良心办事,摸着心口窝度日。”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小妹来了。小妹刚一进门,就震惊了四座。小妹是两手握在身前两只瘦胳膊夹着身子一副受了气的学生模样进来的。青春秀丽的小妹脸上带着委屈和抱怨,但这委屈和抱怨又为小妹添了另一份魅力。小妹的装扮也是学生装,微微有些蓬松的娃娃头,雪白的圆领衬衣,湖蓝色的过膝裙。
周立奇的旁边有个空位,又是在不显眼的地方,小妹就坐了过去。
小妹坐下之后,大家就开始劝导她。有的让她别急,说凭她的条件,早晚会找到一份好工作,有的则劝她干脆到哥哥的医药公司干上一段,长长见识也好。
小妹刚开始时愁眉紧锁,到了后来脸上就绽出羞涩的笑容。
由于小妹坐在周立奇身边,他忍不住会多看她几眼。怎么看他怎么觉得这个小妹不像是凡间之人,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特有气质。
劝到最后,小妹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容勉强答应去哥哥的医药公司先干一段再做打算。
大家又是一番劝说,说年轻人创业没有一帆风顺的,不经历一番磨难哪能见彩虹。
劝说中,有人主动提议以后可以在业务上照顾小妹。
小妹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不过小妹却说:“哥,别指望我能长干,我也就是个过渡而已。”
饭吃到最后,大家起身离座时,小妹突然用一双凤眼定定地看着周立奇说:“这位大哥,有时间我也会去医院找你的,请给我留个号码好吗?”
周立奇忙说好,赶紧给小妹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吃完饭,还有节目,毛经理带大家去楼上,说是给大家安排了足疗养生。一听说做足疗,小妹一甩手就下楼了:“我才不去那种乌七八糟的地方呢。”任凭毛经理在后面怎么喊,小妹愣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管她,我们走。”说着,毛经理就带着大家上楼。挨着周立奇走的毛经理对他说:“这些年轻人,老是把足疗和不健康场所混为一谈这是不对的,经常做做足疗对身体绝对有好处,这是祖国传统医学。”
周立奇点头说是,毛经理又说:“等会要是周主任觉得这里的服务还可以,我给您办张卡,没事时就来放松放松。”
走在前面的安平回过头玩笑说:“毛经理,我这个同学可不常来这种地方,你可不要拉拢人家。”
毛经理说:“这怎么是拉拢?现在大家都工作压力大,自己再不知道放松,等身体出了问题就晚了。”
安平看着周立奇笑说:“毛经理说得极是,那我们就客随主便吧!”
话音刚落,周立奇的手机就响了,拿出来一看,是家里的号码。
“你在哪里?”是陶婕急火火的声音。
“我在外边有事。”周立奇不打算现在回去,郑重其事地说。
“你快点回来,琪琪生病了。”
“琪琪怎么了?”周立奇的声音马上就变了。
“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脸色蜡黄蜡黄的,你快点回来吧。”陶婕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灼和无助。
“我马上回去。”
说着,周立奇就转身走了,和刚才的毛小妹一样果决,任凭毛经理怎么喊也喊不回来。
6
周立奇打车回到家,刚打开门,就听到女儿的呻吟声。他平生最听不得的就是女儿的哭泣。顿时,他觉得心里如同猫抓一般疼痛,疾步走进女儿房间。
脸色苍白的女儿正斜趴在床边上,疼痛使她光洁的额头显出两道深深的皱纹。
一看到周立奇,女儿的眼泪就下来了:“爸,我疼!”
周立奇把女儿的身子反过来,让她仰躺着,“哪里不好?我来看看!”
女儿的手指向右下腹。周立奇动作麻利地用右手拇指在女儿的肚脐和右侧髂骨结节连线的外三分之一处向下按压。女儿一迭声地叫疼。周立奇把拇指松了,又用四指并拢去触摸女儿的整个腹部,右下腹腹肌紧张。
检查到这里,周立奇已基本做出判断,女儿十有八九是急性阑尾炎。
在外科医生眼里,阑尾炎是再简单不过的手术,说起来简直就是毛毛雨。但由于是发生在女儿身上,周立奇还是很重视。他倒不是担心疾病本身,而是担心手术后留在腹部的疤痕。
女儿从此小到大没生过什么病,更没做过手术,要是因为阑尾炎留下个毛毛虫样的疤痕,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看女儿的情形,无疑是急性阑尾炎,不做手术怕是拖不过去。
“是急性阑尾炎,快起来去科里做手术。”周立奇扶起女儿说。
“要住院吗?住哪个科?”陶婕忙着给女儿找鞋子。
周立奇知道这是普外的手术,可他不放心让别人给女儿做手术,于是说:“就住我们科,我来做这个手术。”
“你自己做?她又不是肾的毛病。”陶婕说。
周立奇说:“阑尾炎,拉出来一个外科医生就能做,关键是要做精、做好。”
一听说要做手术,疼痛中的女儿又多了一份顾虑,一个劲地问周立奇手术疼不疼?女儿说话时嘴巴一张一合的样子,让周立奇猛然想起女儿小时候的样子。女儿的嘴唇像他,周正端庄,厚薄合适。
看着女儿酷似自己的嘴唇,周立奇生发出许多关于生命的联想。
他拉着女儿的手说:“爸爸会让你一点痛苦也没有,刀口的地方也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带女儿到科里又做了进一步的检查,白细胞上升到13000,疼痛又在加剧,手术在所难免。
听说周立奇要亲自给女儿做手术,晚上值班的黄凯说:“主任,你自己做行吗?要不还是转到普外吧。”
周立奇说:“不用去他们科。”
黄凯以为周立奇是不想让女儿住普外,就又说:“你自己做手不抖吗?要不我来做吧。”
周立奇决绝地说:“谁也不用麻烦,我自己做没问题。”
周立奇有个习惯,凡是女孩子做手术,他都会不厌其烦地采用内缝线。外缝线会留下几个大八字,不好看,而内缝线则不会,处理好了不会有任何痕迹。
当麻醉后的女儿平躺在手术台上时,周立奇与往日站在手术台前没有丝毫不一样。
他只是告诫自己,这次手术要细心细心再细心。
阑尾炎右下腹麦氏切口,一般医生要切3公分,周立奇却只切了1公分多一点。下刀时,周立奇迅速果断,等刀抬起时,被切开的皮肤似是还没有反应过来,惺忪着缓缓渗出一排血印,然而,不等那血印形成血珠,纱布就压了上去。一般情况下阑尾手术要出血10毫升左右,周立奇凭着自己飞速迅捷的动作力争把出血控制在5毫升之内。
皮肤切开后,依次是皮下组织、腹外斜肌腱膜。器械护士知道周立奇是在给女儿做手术,并不多说话,只是默默地在配合他。由于知道躺在台上的是周立奇的女儿,器械护士刻意把动作放轻,这种刻意的轻不免使她显得有些缩手缩脚。
然而,她感到周立奇却不是这样。任何一个动作都又稳又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止血钳交替分开腹内斜肌、腹横肌,直达腹膜,用止血钳将腹膜提起,用组织剪剪布一样剪开腹膜,将腹膜切缘提起外翻与保护切口的纱布以直钳夹固定。
通过微小的刀口开始进腹探查,见阑尾位于盲肠后位,长约5厘米,充血、肿胀,表面附着淡黄色脓苔,阑尾区域少许渗液。
看着眼前的阑尾,周立奇松了一口气,确实是急性化脓性阑尾炎。
几乎是在脑子做出这个决定的同时,周立奇的双手就行动起来,左手提起阑尾,暴露根部,分束分开、持剪刀的右手结扎离断阑尾周边系膜,直至根部。在靠近根部以弯钳轻轻压榨阑尾,再将弯钳向阑尾尖端方向移动约0.5厘米,以7号丝线结扎,之后在弯钳与结扎线之间切断阑尾。左手把刚刚切下的阑尾放进一旁的白色搪瓷托盘的同时,右手已经在对阑尾残端以碘酒处理。
为了检查阑尾残端是否结扎完全,周立奇用止血钳轻轻触碰了几下残端。刚刚被结扎过的残端似一朵含苞待放的紫色花朵般颤抖着。
确定残端处理完美,周立奇又在盲肠浆肌层距阑尾根部约0.5厘米处做一荷包缝合,收紧缝线的同时将阑尾残端包埋其中。
大功告成,周立奇轻呼一口气,接着用纱布吸除腹腔内渗液,确认术野内没有活动性出血后,和器械护士一起清点器械、纱布,逐层关腹。
最后的一关也是周立奇最重视的一关。他用绣花女人般的耐心来对付那1公分多一点的刀口。当内缝合完毕,周立奇用生理盐水擦去刀口附近血迹时,连器械护士都很难辨认出切口的准确位置。
女儿被推出手术室,器械护士对等在外面的陶婕说着周立奇术中非凡表现时,正在洗手的周立奇觉得压抑了许久的紧张和担忧随着一股虚汗一下冲出体外,整个人一下俯在洗漱台上,像是要虚脱过去。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一下掏空了。
缓了好一会儿,周立奇才直起身来。回到病房,他给女儿下了最普通的青霉素医嘱。
不想,不一会儿值班护士蒋小月就跑到病房把处方又还给了周立奇。
“主任,药房没有青霉素。”
可不是嘛,周立奇自己也已很久没开这种几毛钱一支的普通青霉素了。
“用头孢氨卞可以吗?”蒋小月问。
头孢氨卞虽然是升了级的抗生素,但在眼下种类繁多的抗生素中却是属于中低等级。
女儿以前从没使用过抗菌素,对普通青霉素一定敏感,周立奇不想越级用“头孢”,因为那样只能过早地降低女儿对抗生素的敏感性。一个人一生中不可能只生一次病,要从初级抗菌素开始使用,如果一开始就使用超级抗生素,以后有了大病怎么办?
周立奇说:“那我自己想办法。”
说着,周立奇就拨通了两小时前刚给他留了电话号码的毛经理,问他公司里有没有普通青霉素?
一个半小时后,毛经理开着车带着几盒青霉素来到医院。和毛经理一起来的还有毛小妹。
一见到周立奇,毛经理就抱怨:“周主任,这人是你什么人?怎么不舍得用好药?为了搞到这几盒青霉素我都跑到乡下去了,现在谁还用这种几毛钱一支的青霉素?”
周立奇笑说:“不是怕花钱,是为病人好。”
毛经理说:“周主任,要是都像你这样,我们还能挣钱吗?”
七天后,女儿拆线出院的当天下午,毛小妹来科里找周立奇。她带着羞涩无奈的笑容说自己已经干上了医药代表这一行。在一沓药品介绍说明书中,周立奇又看到了前些天从何涛那里看到的那两种肾移植术后药,“蛋白A滴液”和抗排斥反应的“九明还阳”。价格和上次何涛的报价一样,只不过是经销公司由“金鼎”换成了“万象”。
周立奇把“蛋白A滴液”和“九明还阳”的产品说明挑出来。
“这两种是新药,效果怎么样?”周立奇看着坐在桌子对面的毛小妹问。
毛小妹抬起头说:“周主任,这事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周立奇笑了:“真是个傻丫头,你应该说好才是,要不谁还买你的药?”
毛小妹眉头一皱,一丝愁云浮现在她脸上:“干这行,名声不好倒也罢了,他也不理解,卖不出去也好,让我哥早些把我开了倒也省心。”
周立奇听得出来,这毛小妹是失恋了,于是就安慰她说:“真是个傻丫头,好吧,这两种药我们都定一些。”
毛小妹说:“周主任,别勉强,说实在的,我对这行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现在病人都骂‘药托’,我可不想做让人骂的事,你还是视情而定。”
周立奇又笑说:“怎么?嫌我要得少?”
当下,他就又定了“万象”公司的七八种药品,其中包括几种新上市的进口抗生素。
再看毛小妹,也不见她喜形于色。打动周立奇的正是这一点。他觉得这个毛小妹身上有一种深深吸引他的特质。
至于是什么特质,他也没有细想。反正他觉得这个毛小妹和把账算到鸡蛋骨头里的陶婕不是一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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