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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周日下午,周立奇回到家时已经六点多了。
陶婕已经做好了饭菜在等他。吃完饭,等琪琪回到房间,陶婕突然笑眯眯地小声问周立奇:“给了多少?一万?还是两万?”
周立奇脸上有些尴尬,说:“这不是出去走穴,真的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没有?”陶婕不相信。
“没有就是没有,骗你干什么?再说,这是公派,就是他们给我也不敢要呀?传到院里,往后我还怎么混?”
“他们给了?是你没要?”陶婕追问。
“不是,他们也没给,我也没要,就是一个正常的外派手术,就是他们给钱也不是给我,而是给院里,你就别再烦了!”
陶婕这才相信了周立奇没挣到外快这个事实,她的脸由于失望一下拉长了。
“就你没用,谁到外院做手术会空着手回来?也就你会带回来这些没用的东西!”说着,陶婕就把县上给的那些大包小包的土特产一股脑都塞进了厨房的柜子里。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睡觉之前。洗完澡,光着身子的周立奇想刮刮胡子。又一想,胡子刀还放在旅行箱里,就从卫生间伸出一只手让陶婕递给他。
陶婕正生气,听周立奇让她拿东西就没好气地说:“自己拿。”
“我要是能出去还用找你?快点吧,帮个忙。”
陶婕带着情绪打开了周立奇放在门口的旅行箱。找了半天没找着,就又不耐烦地说:“没有,你自己找吧。”
这些日子陶婕炒股炒赔了,心情极其不好。原本希望周立奇这次出去能帮她翻翻本,想不到一分钱也没带回来。
周立奇还在卫生间祈求:“帮个忙,就在夹层里,一拉开拉链就能看到。”
陶婕不耐烦地一下拉开拉链。看到洗漱袋的同时,她还看到了一个信封。把信封拿出来一看,里面有新新的两沓钱。陶婕脸上马上露出笑容,把信封藏在身后,站起身用另一只手把洗漱袋递给了周立奇。
“行呀你,鬼心眼越来越多。”
看着陶婕的笑脸,周立奇有些摸不着头脑,赶紧关上门开始刮胡子。
等周立奇出了卫生间来到卧室,陶婕一把薅住他的耳朵,亲密地笑着说:“想瞒我是吗?”
周立奇一惊,忙说:“我哪敢?什么事瞒着你了?”
“还敢狡辩,这是什么?”说着,陶婕就亮出了那个信封。
见信封上写着岳城县人民医院的字样,周立奇吃惊地问:“你在哪里拿的?”
陶婕笑着说:“就在你包里,别装了!”
周立奇明白了,看来,那个钱主任趁他不注意又把信封放到他包里。
周立奇不想把自己在岳城的经历告诉陶婕,愣了片刻,就笑着说:“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吗?”
“什么给我一个惊喜?我看你就是想瞒我!周立奇,我可告诉你,两口子过日子,你这么做可是不地道!”
周立奇又是一番好言好语,陶婕这才不继续追究。不过真正让她心情好起来的是那两沓钱。
陶婕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这些天股市一直往下跌,自己损失不小。这回怎么着也该往上蹿蹿了,把这两万投进去抄个底,也好翻翻本儿。
在把信封放进抽屉里之前,陶婕摇了摇手里的信封:“哎,问你个事,你说以前我姨夫也老出去做手术,是不是他也收这种红包?”
“那你问你姨夫去,我哪儿知道?”
陶婕把信封放进抽屉里,回过头说:“探讨个事,你是不是觉得我特俗?”
面对陶婕的直言相问,周立奇不知怎么回答好,想了想说:“你们女人不都这样吗?”
“别拿这话糊弄我,村钰在你眼里不这样吧?”
“你怎么又往这上头扯?”
“不是我想往她身上扯,是你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快点说,在你眼里我是不是特俗?你是不是特烦我?”
面对陶婕这么犀利的问话,周立奇还真是不好回答,他支吾着想往别的话题上扯,就说:“下个星期我去北京开会,抽空去看看老爷子,他这一走也好几个月了。”
想起姨妈白天给她打的那个电话,陶婕说:“我姨说,老头现在不少挣,被一家私立医院请去专门做手术。”
“真的?”
“我姨亲口说的,那还有假?你说你还假清高什么,老头那么正的人都扛不住,更别说你。”
周立奇说:“你要搞清楚,那不叫走穴,是返聘,性质不一样!”
“反正都是靠本事挣钱,我看没什么不一样!无论你怎么看我,说我俗也罢层次不高也罢,反正我觉得这年头手里没钱不行。”
陶婕说话从来都是火辣辣的,少有这种探讨口气,周立奇有些不适应:“你说得也对。”
陶婕说:“你知道我们系脸上有颗黑痣的那个季红吗?就是她老公在区医院当外科医生那个,他们家第三套房都买了,一对双胞胎都去了美国。要我说,如果单纯论技术,你不知要胜过季红她老公多少倍,我看差别就在人家敢做你不敢做。你心里老想着面子呀清高呀这些东西,不好意思出去挣外快。你应该从另一个角度理解这件事,出去做手术用的是你自己的技术,救的也是人命,只不过是合理利用了业余时间多受了点累而已。既然用的是业余时间也受了累,拿到一定的酬劳就是应该和无可厚非的,这比起那些靠受贿贪污获得钱财的贪官高尚多了。再说了,现在中国医疗资源短缺,无论是技术资源还是医药资源都不能满足需求,这种情况下,多做几台手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看这是多劳多得,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周立奇说:“好了,别给我上课了,快睡觉吧。”
关上灯,躺在床上的周立奇想,在陶婕眼里,他一直是个清高而要面子令她深恶痛绝的书呆子。
周立奇扪心自问,自己真的有那么清高吗?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这是个连周立奇自己也无法回答的问题。生活在现世里,他觉得自己时常处在一种很挣扎的选择里。即便是自己认定的事情有时也会被现实所修改。就像这两万块钱,经历了这么复杂的过程还是进到了他的口袋里。按照他的本意,他是不该收的。可事情到了现在,他真的兴师动众地专程去把这两万块钱推回去,岳城县医院的人不说他是神经病才怪!
这么一想,周立奇释然了很多。
陶婕突然靠过来,一把抓住他:“老头走了,你变多了。”
“是吗?”周立奇有些吃惊地反问,“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变得稍稍有点认得人间烟火了。”
周立奇沉默了。过了许久,他扳过了陶婕的肩膀。
不想,陶婕却一下挣脱了他,抬起脖子问:“会长那文到底什么时候下?怎么这么能拖?”
“快了,这回真的快了!”说着,周立奇又迫不及待地扳过了陶婕的肩膀。
2
从老家回来后,一连好几天,周立奇都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太忙,推掉了毛小妹的几次宴请。
眼看就要去北京开会,周立奇这天答应晚上下班后去“湖心大酒店”见毛小妹。
谁知,刚答应了毛小妹,又出了岔子。
上午参加了院里中层以上的一个会议,周立奇发现大家看他的眼神都变了。那是以前大家看穆百济的眼神,那是面对外科学会会长和大外科主任的眼神。面对这种眼神,周立奇有些不适应。不适应的同时,又感到很受用。周立奇提醒自己一定自律,不要在这时被别人抓住小辫子。
毕竟正式的文还没下来。
快散会时,汪院长像是很随意地说了件事,要他恢复大外科周一的大交班制度。
周立奇心里涌上激动,嘴上却说:“我召集不合适,比我有资历的老同志多的是。”
汪院长找了个很合适的理由:“大外科的会议室不是在你们那个楼层吗?方便。”
周立奇说:“好,等我从北京开完会回来再恢复。”
散了会,汪院长又把周立奇叫到了办公室。叫他来是因为汪院长想让他去北京开会时给穆主任带个信。
汪院长说:“反正手续还没办,想回来就回来,我们随时欢迎穆老归队。”
说完穆百济,周立奇又提到了大外科大交班的事,他谦虚地说自己资历太浅,怕是接了会有压力。
汪院长说:“不是单讲资历的事,这个问题你不用操心。只要会长的事省厅一批,院里就下文,也就是这几天的事,等你从北京回来,这事也就该有说法了。”
听了这话,周立奇更是激动。看来,他已胜券在握。不光是外科学会会长胜券在握,连大外主任的位子也已经胜券在握。
汪院长看上去心情不错。小道消息说省厅的安副厅长年底要退,汪院长是接替他的主要人选。
说完事,周立奇正要出门,理疗科一个返聘回来的老按摩师推门进来。
汪院长伸伸胳膊咧着嘴冲周立奇说:“腰椎病肩周炎一齐发作,腰和后背疼得不行,按按缓解一下。”
周立奇说:“院长,您别只顾忙工作,要注意身体。”
汪院长笑笑,自信地说:“我是铁石金刚,都是小毛病。”
下午本来没什么大事,查看了几个明天要手术的病人和病历,周立奇想提前一会儿离开。和曹泉交代了,刚要出门,杨海平又把他叫住了。
杨海平叫周立奇是提醒他,该去催债了。
以前,科里也会出现极个别的死账和呆账,一般都是杨海平打电话催,实在催不回来也就算了。现在要求严,为了盖楼汪院长整天急得眼珠子发红,每次开会,总是少不了提到“资金”短缺的困境。住院部对于各种疾病的住院押金,也都一一升了格。总之一句话,要求医生不见兔子不撒鹰,绝不能出现“呆账”和“死账”。
周立奇虽然以前在这些事上不上心,但现在也不敢怠慢。前些天科里规定,如果杨海平打了电话不管用,只好谁的病人谁负责亲自上门去要。
周立奇不记得自己有欠款的病人,就问:“谁欠款?”
“还有谁?就是那个朱小旺,我看这好人还真是不能当!”
十一岁的朱小旺是肾结石疼痛急诊住的院。当时见朱小旺疼得可怜,周立奇就同意先让家长交了身上带的三千,赶紧让朱小旺进了手术室。朱小旺的父亲答应得好好的,说第二天就让人把剩下的七千块捎过来。
因为数字不是太大,周立奇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怎么,他父亲后来没补交?”
“不光没补交,出院时还是偷着跑的,你刚下了出院,护士还没来得及拆线就走了。”
周立奇很生气:“欠多少?”
杨海平回答:“八千多。”
一是想把欠的钱讨回来,更重要的是想当面教训一下那个不守信用的父亲,周立奇说:“走!”
刚要出门,就见出去要款的曹泉沉着脸回来了。
“怎么了?没要到?”杨海平问。
曹泉说:“永远也要不回来了。”
杨海平追问:“跑了?”
曹泉说:“跑——跑倒是没跑,到了村里,他弟弟还——还装模作样地带我去找他,你猜把我带到了哪儿?”
“哪儿?”杨海平问。
“坟头!把我带到了他的坟头上,想——想不到那人已经死了!”
周立奇问:“什么病?”
曹泉说:“就是满——满脸大胡子的那个肾——肾癌,答应了一住院马上就交押金,后来一听说手术要——要花好几万就吓跑了的那个?”
似乎有点印象,但不是自己的病人,周立奇有点记不真切。
曹泉说:“这肯定是死——死账了,他是光棍,他弟弟不——不可能替他还这笔钱。”
“欠多少?”周立奇问。
“钱倒是没——没多少,总共住了四——四天院,检查费加上住院费也就两千多——多一点。”
周立奇摆摆手:“人都不在了,算了吧。”
走出病房大楼老远,蒋小月跑着跟过来:“主任,护士长,我可以跟着一起去吗?”
周立奇反问:“你也想去?”
蒋小月点点头,说:“我今天中午班,下午没事。”
杨海平对周立奇说:“她是可怜那个朱小旺,住院的时候就天天给他送吃的。”
周立奇说:“想去就一起去吧。”
蒋小月笑嘻嘻地跑到前面去,一转眼就从门口的超市里拎出来几袋方便食品。
按照病历上的地址,司机把周立奇和杨海平拉到了一处城乡接合部的一片廉租房前。踩着满地的肮脏垃圾,走在紧挨着的两排廉租房之间狭小的通道里,他们一路拨开晾晒着的各种衣物,终于找到了朱小旺家的门牌号。
朱小旺家的三合板门虚掩着。推开门,只有朱小旺一个人光着膀子躺在乱糟糟的床上。天气炎热,屋子里没有空调,只有一个放在桌子上的陈旧不堪的摇头风扇在嗡嗡响着。
看到周立奇和杨海平,躺在床上的朱小旺先是一愣,继而又归于麻木。
一只绿头苍蝇停留在朱小旺包着纱布的刀口处,他抬起瘦弱的胳膊缓缓地赶开了。
“你爸呢?”杨海平问。
“上班去了。”朱小旺答道。
“拆线了吗?”周立奇问。
“我爸给拆了。”
周立奇一惊,蹲下身子打开纱布的一角看了看刀口。还好,没有感染。
“他什么时候回来?”周立奇又问。
“半夜里。”朱小旺无力地回答。
“你妈呢?”杨海平问。
朱小旺不回答,眼睛看着窗外发呆。
“你妈妈呢?”周立奇又问。
从一边变戏法似的端出一碗方便面的蒋小月说:“他妈早就去世了。”
看到蒋小月和方便面,朱小旺脸上才露出一丝惊喜。
“鲜虾味的,吃吧!”蒋小月说。
朱小旺从床上坐起来,狼吞虎咽地吃方便面。那些闻到味道的苍蝇也嗡嗡地围拢上来。
知道朱小旺没有母亲,像是被触痛了某根神经,周立奇没再往下问。环视四周,他看到除了两张单人床、一张桌子和炉灶上坐着的一个沾满油渍的没有锅盖的锅,屋子里别无他物。
周立奇站起来,和杨海平交换了一下眼神,刚要往外走,虚掩的门被一脚踢开了。
一个手里端着个一次性盒饭的老太太走进来:“你爹真够抠门,三块钱的盒饭只能吃这个,给你买回来了,快起来吃吧!”
看到屋子里站着三个陌生人,老太太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他们问:“你们是哪里来的客人?”
杨海平说:“我们是医院的,这孩子的父亲在哪里上班?我们找他有事。”
一听说是医院的,老太太顿时警觉起来:“我是邻居,见这孩子可怜,天天帮他打点饭吃,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老太太把饭盒放到桌子上就开门出去了。
刚吃完方便面的朱小旺又盯着饭盒看。饭盒放在他够不到的地方,蒋小月帮忙把饭递过去。打开饭盒,米饭上面铺着一层圆白菜炒鸡蛋。鸡蛋很少,圆白菜很老。
朱小旺又是一阵狼吞虎咽。
看到这情景,周立奇心里不舒服,他对杨海平和蒋小月说:“我们走吧。”
走出去一段距离,周立奇又折回来。推开门,他发现朱小旺已经把饭盒里的饭全都吃光了。看到周立奇又回来,朱小旺用一双有些惊恐的眼睛看着他。
周立奇从兜里掏出两张一百的人民币放在桌子上,对朱小旺说:“让刚才那个奶奶去给你卖点吃的吧。”
还没来得及转身,杨海平和蒋小月也各自把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放到桌子上。
三个人一出门,刚才那个给朱小旺送饭的老太太就凑上来。
“大夫,你们都是好人。”
杨海平说:“大妈,等朱小旺的爸爸回来,麻烦您给他传个话,让他把欠医院的钱赶紧还上!”
老太太一听这话,又警觉起来:“你们也看到了,就是砸锅卖铁,这爷儿俩也拿不出几个钱。”说着,老太太又赶紧走了。
回去的路上,等司机把车子开到了宽敞的马路上,杨海平说:“这算什么事?账没要回来,还倒贴进去四百块。”
看着两边越来越繁华的街景,周立奇说:“这事算了,不用再来了。”
“那月底核算中心那边怎么交代?”
周立奇说:“这你不用担心,我来处理就是。”
蒋小月说:“周主任,您真善良,像朱小旺这样的病人,太可怜了!”
杨海平看着蒋小月,说:“天底下可怜的人多了,你能可怜得过来?”又转过脸对周立奇说,“周主任,你别再想着像穆主任那样用那点科研经费给病人顶账,就是你同意其他医生也不会同意,你还不是穆主任。”
周立奇讪讪地笑着,说:“就这一次,说话算数。”
回来赶上堵车,到医院时已快八点。看看时间不早,周立奇发信息再次推迟了毛小妹兄妹的宴请。
3
上午的会刘先达也参加了。散会后,一种隐隐的郁闷从心底里泛上来。
会长及大外科主任的事都已尘埃落定。生活又回到了从前。不过细想起来,刘先达也不得不服气周立奇。不光论文比他多,就连这个月的经济效益也不比普外少。服气的同时,是一种深深的鄙视。肾外的床位比普外少了十几张,毛利润竟然不相上下。为了达到目的,真是不择手段。这样急功近利的事,刘先达做不来。既然做不来,也就只好服气人家。
正发着呆,村钰走进来。
村钰脸上带着很随意的笑,对他说:“晚上不想做饭了,出去吃怎么样?”
刘先达把那种不便对人言说的郁闷收起来,故意做出轻松的样子说了声:“好啊。”
开车往外走时,刘先达觉得村钰今天的表现是在安慰他。看来,上午会上汪院长故意装作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句导向性言论已经传到了各个科室。
他的败北和周立奇的胜出同样引人关注。
像是进入到一个误区里,村钰越是想安慰他,刘先达就越是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来。
村钰的安慰有点弄巧成拙,平日里老是会说到各个科室的逸闻趣事,今天竟然一点都没提到院里的事,说的都是些淡泊名利的话。村钰越是说这些,刘先达就越是觉得她此地无银不如闭嘴什么也不说。
停了车,两个人进了一家常去的湘菜馆。点了菜,刘先达才意识到这家湘菜馆距他们外面的那套大房子不远。于是,当村钰问喝点什么时刘先达就说:“来点红酒怎么样?”
村钰问:“车怎么办?”
刘先达又说:“那就你自己喝,我陪一点。”
村钰说:“我能喝多少?开一瓶太浪费,要不算了吧。”
突然有一种想喝酒的感觉,刘先达就鼓励说:“开吧,这里离绿洲小区的家近,喝多了我们就走回去。”
村钰笑着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来,服务员,拿瓶张裕干红过来。”
倒上酒,刘先达才意识到自己今天是有情绪的。平日里很注重养生从不多喝酒的他一连喝了几个满杯。一开始,村钰还陪着刘先达喝了几口,后来见他不对劲,就开始劝他少喝。
刘先达用不在乎的口气说:“这点酒算什么,还能醉了不成?”
眼见得刘先达又喝了一杯,眼神也越来越不对,村钰顾不上婉转,忙说道:“不就这点事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至于吗?”
村钰不挑明还好,这么一挑明,刘先达反倒较真起来:“什么事?你在说什么?”
村钰说:“还能是什么事,上午开会你不都知道了吗?我是想对你说不要太把这些虚的东西当回事,人生几十年,想得到的东西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
刘先达又给自己倒上酒,点上一支雪茄,眼睛定定地看着村钰说:“只要你别太把这当回事就行,我无所谓的。”
村钰一下笑起来,说:“怎么倒成了你安慰我了?好像你没当上会长我不高兴似的!”
刘先达也笑起来,又把酒喝了。
村钰说:“没想到我那老同学还真是可以,什么都不肯落后,梅山早就预言你们俩会有一拼,还真是……”
刘先达打断村钰:“我输了,你真的不失望?”
村钰说:“今天约你出来,就是想告诉你,我真的不在乎这些东西,咱们是拿手术刀的,又不是政客,把手术做好了比什么都说明问题。”
刘先达又在倒酒,一瓶酒眼见得下去大半。怕刘先达喝醉,村钰忙帮着喝了一些。
刘先达说:“你那个同学不是个善茬,做事太自私,以后在他手底下干活,想想都觉得头疼。”
村钰说:“先达,这也是我最担心的,我还是希望你能低调点,别什么事都和他较真。”
刘先达说:“我还是我,既不低调也不高调,能不能和平相处,就看他的了。”
这话反倒让村钰担心起来,可她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劝慰刘先达。
上午的会村钰没有参加,但却听科里参加会的两位正、副主任回来学了。他们都有些替刘先达打抱不平。村钰怕刘先达想不开,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给周立奇使绊子。听刘先达的口气,自己的担心还真不是多余的。
两个人都不是太能喝酒,一瓶酒喝下去,都感到晕晕乎乎的。
正要起身走时,刘先达包里的手机响了。村钰离包近,就帮刘先达往外拿手机。刘先达的咖啡色皮包很精致,正宗的路易·威登,里里外外好几层。慌忙中的村钰一连拉开几层都没摸到手机。刘先达刚要把包接过去自己拿,村钰拉开了最外面的一层。手机在里边,拿出手机的同时把几张单子也一起带出来。把手机递给刘先达的同时,几张单子掉在了地上。
刘先达接电话时,村钰弯腰把那几张单子捡起来。看着似曾相识,打开来一看,竟然是三张汇款单。都是最近寄给刘毛毛的,两张两万,一张一万二。
要是搁在平时,村钰肯定会思忖一下要不要为这事当面质问刘先达。但这会儿村钰也喝了点酒,压不住心里的话,于是就问道:“这几个月我不是已经给毛毛寄钱了,你怎么还寄这么多?”
放下手机的刘先达看到村钰手里的单子有点蒙,支吾着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村钰紧接着又问,“你的卡不是在我这里吗?这些钱哪来的?”
刘先达更加支吾。
村钰说:“我反对过给毛毛寄钱吗?只要是正当的理由,寄多少我都没意见,为什么要瞒着我?”
刘先达艰难地说:“村钰,你听我解释。”
村钰说:“我不想听,因为首先你没把我当一家人。”
刘先达的火气也上来了,他站起身说:“不想听,那就不是我的责任了。”
看着刘先达兀自走了,村钰没有跟上去。她转身打车回了医院。
出租车上,村钰满腹委屈。自己好心好意把刘先达约出来吃饭,想不到竟落得如此结局。
想想自己对刘先达和刘毛毛的一片真心,又想想刘先达对她的提防和隐瞒,更是觉得伤心不平。
见村钰一个人上了出租车,刘先达也觉得很懊恼。给女儿寄钱没告诉村钰,就是担心会影响夫妻感情,想不到临了还是在这上面出了问题。村钰最终还是在钱的事情上爆发了。为钱的事爆发,这又让刘先达看轻了她。
官场受挫,情场又失意,刘先达更加郁闷。
回到绿洲小区的家,母亲已经睡了。暗淡灯光下,刘先达看着墙上父亲的照片,与父亲的深邃目光对视了许久。
他默默地在心里对父亲说:“爸,我没用,让您失望了。”
4
天色已晚,梅山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的一居室单人宿舍里。今天倒休,为了给表姐夫买药,她又出去跑了一下午。和上次一样,依然没有买到所谓的批发价。
这次梅山没有贸然地一个人直接去医药公司,而是通过熟人介绍到一家医药公司。价格是便宜了不少,一瓶确实能省一百多元。但对方的条件是论件批,而不是论瓶。一件100瓶,要批就不能低于一件,没得商量。看看保质期是三年,吃不到一半就全过期了。
没有办法,梅山只得空手而归。
想想明天表姐又要来买药,梅山百感交集。没有吃饭的心思,简单洗漱一下,梅山就躺到沙发上。
没有开灯,屋子里的光线暗淡着。每每这样的时候,梅山平日里的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性格就会悄悄隐去,脸上无奈地落寞着。
其实,梅山一直都想快点嫁出去,可一直遇不到合适的人选。
就在前几天,她又去见了一个。是初中的一个女同学介绍的,男方是个快五十岁的私企老板。那老板一见梅山就问她的年龄,听梅山说了年龄,就直皱眉头。
勉强坚持着吃完一顿饭,梅山仓皇而逃。
到了家,那女同学就把电话打过来,问梅山的感觉。
梅山的火气又上来:“一听说我三十八就拉着个脸,也不看看他自己有多老。”
那女同学说:“人家这不是同意和你交往嘛,他是担心你过了四十,生不了孩子,他前边那个老婆生的是女孩,再婚想生个男孩。”
梅山更来气:“谁说要和他生孩子了?他想生我就会给他生吗?真是可笑!你告诉他,我不同意和他这样的人交往!”
女同学苦口婆心:“梅山,你别这么倔好不好?这人条件还说得过去,要是再拖几年,这样的也很难再遇到。”
女同学说得没错,可梅山的面子却越加挂不住,她用更为坚定的语气说:“你告诉他,不管他条件有多好,我都不会和他交往的!”
静下来,梅山也知道自己的这种嘴硬是一种逆反和较真。往深里想,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大龄女的孤僻吧。
真是悲哀,不知不觉间,自己早已成为一个资深大龄女。
梅山又联想到了周立奇。要是当初自己抓点紧,主动找人牵线搭桥,说不定已经和他成了一家子。
在梅山心目中,周立奇一直都是她的一个解不开的结。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他那么痴情。这么多年来自己屡次的相亲不成,不能说与周立奇没有一点关系。
周立奇仿佛成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参照物,任何人都会被他比下去。
有时,梅山也会在心里骂自己。自己这不是犯傻吗?他有那么好吗?真要走到一起说不定会天天打。
“周立奇,你真是害死我了!”此刻,躺在沙发上的梅山一下说出声来。
听到自己声音的那个瞬间,梅山自己吓了一跳。自己是不是有了很严重的心理疾病,怎么自言自语上了?
想到这,她忍不住又自言自语道:“我恨你!”
话音刚落,梅山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来到书柜旁。她拿出一个影集,飞快地翻看着。梅山的手停留在一张集体合影照片上。
这是一张大外科的集体合影照,照片上有周立奇,也有梅山她自己。
人很多,那年组织郊外旅游时照的。周立奇和梅山站在人群的两侧,相距很远。
梅山的目光一直盯着照片上的周立奇看,看得眼都酸了,才把目光移开。
梅山又在照片上找自己。刚找到,沙发上的手机就响了。
很少有人给自己打电话,会是谁呢?
竟然是古纯。重见光明的古纯对省立医院充满感激,一再坚持要好好地再请一次村钰和周立奇。
本来对这类的病人请吃饭,梅山是很反感的。但由于被请的人有周立奇,她一下就有了兴致。
“好啊,我积极参与,你应该对村医生说,让她邀请周主任。”
古纯说:“村医生没开机,刚才我打过了。”
梅山说:“那你接着打,听说周主任快出差了。”
刚刚放下电话,就听到门外响起敲门声。打开来一看,是村钰。
“你没开机吧?”梅山上来就问。
村钰说:“怎么?老刘找到你这里来了?”
梅山一听语气不对,就问:“你们吵架了?”
村钰说:“没吵,就是有点不愉快。”
“因为什么?”
村钰想了想说:“不为什么,一点小事。”
梅山说:“那你还离家出走?”
村钰把包放到沙发上坐下,说:“也不算离家出走,就是看到他烦。”
梅山说:“告诉我他到底犯了什么事,我来帮你分析分析。”
村钰不吱声。
梅山突然说:“我知道了,在这个时候,他心里肯定不舒服,你应该多宽慰人家才是。”
村钰说:“我们不是为会长落选的事闹矛盾,你不要瞎猜。”
“那是为什么?”
村钰还是不肯说,把话岔开来:“真的没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没开机,刚才找我了?”
梅山说:“不是我找你,是那个古纯又要请你吃饭,还要请周立奇。”
村钰说:“怎么又吃?回头再说吧。”
两个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闲扯起来。但无论梅山怎么问,村钰都没说她和刘先达发生不愉快的原因。
到了晚上九点多,村钰起身回家。临出门时说了句:“过几天,有个眼科学术研讨会在贵阳召开,本来不想去的,我看还是去算了,出去一天是一天,省得在家里要天天看到他。”
一听要去贵阳,梅山顿时来了精神。
梅山说:“去吧,去吧,你们出去开会不是可以带一个护士吗?把我带上吧。”
村钰纳闷:“贵州你去年不是去过吗?怎么还想去?”
梅山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就说:“你别管了,反正请你带上我,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在那边有情况?”村钰问。
梅山故作玄虚:“就算是吧,一定成全我。”
第二天,梅山带着米亚兰找周立奇开药。
周立奇刚下台从手术室回到科里,摘了手套的手上还带着滑石粉末。被一层滑石粉末覆盖着的手指透着一种男人的坚毅和力量。
梅山不动声色地看着周立奇挥笔,刷刷地给表姐夫开处方。
等周立奇开完处方,米亚兰还是不顾梅山的事先劝阻,忍不住向他问起了九明还阳批发价的事。
周立奇愣了会神,抬头看着米亚兰说:“药价都是省药监局规定的统一价,零售是买不到批发价的。”
梅山一下不好意思起来,忙用眼神制止了米亚兰。
5
周立奇出发前,曹泉召集科里人给他简单搞了个送行会。送行的地点就在孔乙己。科里的医生除了值班的基本上都来了,护士也来了好几个。
包了个大间,两张桌子都挤满了,大家热热闹闹的很是高兴。
菜上齐了,曹泉站起来,颤抖着厚嘴唇说:“周——周主任,今天的送行会很有——有意义,我先代表大家敬您一杯!”
说着,曹泉把一大杯黄酒一饮而尽。
杨海平站起来,说:“曹副,没有你这么做事的,应该大家一起敬周主任,你怎么先敬了?”
曹泉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笑着说:“我太——太激动了,是我不——不对,大——大家一起敬!”
大家站起来又一起敬了周立奇一杯。
把酒喝下去,周立奇说:“我不在的这十来天,大家辛苦!”
曹泉说:“周主任,祝贺您双——双喜临门,论文挺——挺进全国学术论坛,省外科学会会长的事也终于尘埃落——落定!”
周立奇忙纠正:“省厅还没批,可不能这么说!”
杨海平说:“周主任,您就别再谦虚,院里都报了,省厅才不会管那么多,您就等着从北京回来请客吧!”
黄凯说:“周主任,您是不是怕花钱不想请啊?您没那么抠门吧?”
大家又一齐站起来敬了周立奇一杯,嚷嚷着让他出差回来请客。
周立奇说:“请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请客!”
大家又是一阵欢笑,房间里充斥着一种热烈的气氛。
周立奇去卫生间时,仅有的两个门都插着。等了一会儿其中的一个门咔哒一声开了,出来的人竟然是刘先达。
周立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刘先达,微微吃了一惊。
还没等周立奇打招呼,刘先达慢悠悠说了句:“人生何处不相逢!”
周立奇一下笑了:“刘主任,你真幽默!”
看了一眼不远处周立奇他们包间的房门,刘先达说:“今天周主任很高兴啊,我也应该敬您一杯!”
周立奇说:“科里人一起聚聚。”
洗过手的刘先达说:“你们接着聚,我先撤,我们那拨人已经出去了。”
说着,刘先达就出了酒店的门。
第二天坐在火车上,周立奇还在想,刘先达说的“我们那拨人”都会有谁?一段时间来,刘先达没再找茬,而自己一直又在忙东忙西,所以周立奇最近很少想起他来。而刘先达昨晚的一句“人生何处不相逢”,似乎隐藏着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让他不得不细细琢磨。
然而,心中的猜测和顾虑很快就被他的一系列分析所打消。会长的事已经报到省厅,事情到这步也算是木已成舟,谅他刘先达哪怕心中有一百个不甘也奈何不了。再说,自己走到这步也是公平竞争的结果,他就是想捣鬼也无处下手。
看着窗外向后飞逝的田野,周立奇很快就把这些不必要的忧虑甩在脑后。他憧憬的是自己即将站在代表全国外科最高学术水准讲坛上的北京之行。
手机响起一声短信提示音,打开一看竟然是毛小妹发来的。
上面写着:周主任,听说您去北京了,想请您吃饭,什么时候回来?
周立奇心头竟然涌上一阵甜蜜,他思忖片刻斟字酌句地给毛小妹回了条短信:谢谢一直牵挂,最近实在太忙,回来一定找时间聚。
毛小妹马上就又回了一条:等你,想你。
只看了一眼,周立奇就赶忙把短信删了,心怦怦跳起来。
这是他一直隐隐期盼的短信,也是他一直惧怕的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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