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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作品: 大外科主任 |作者:张慧敏 |分类:都市生活 |更新:08-03 1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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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1

周立奇被拘的事是以晚报头条消息的渠道传到省立医院的。报道这则消息那天,医院门口报摊上的晚报被抢购一空。

晚报上的标题十分扎眼:“省立医院肾外第一主刀周立奇走穴治死人命”。

接下来,省城的几大媒体也纷纷相继报道了这件事。在媒体的疯狂轰炸下,周立奇治死人命一事,在省立医院乃至整个省城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首先大光其火的是汪道明。眼看一年平平安安地就快过去了,从各个方面的消息看,他接任安副厅长的把握越来越大。个别领导已经在私下给他放了话,只要安副厅长一空出位子,他就马上奉命上任。

想不到,在这个关键时期,周立奇竟给他捅了这么大一个娄子。不光出去走穴,还出了人命。病人家属不光把事情捅到媒体,同时还闹到省厅,告到法院,想压都压不住。

得知消息后,汪道明立即召开全院中层以上会议。

会前,汪道明私下在韩明辉面前暴跳如雷:“你说,他怎么能这么糊涂?那么小的医院他也敢去?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医院荣誉受损,韩明辉心里也不舒服。

汪道明急得团团转,也顾不上腰疼,直着脖子大嚷:“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你说这事怎么收场?”

韩明辉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喘粗气。

在会上,汪道明又表态:“支持省医学会医疗事故鉴定小组的一切工作,问责其人,不包庇,不姑息,一切按鉴定结果处理,一切按法规办理。”

汪道明在台上大发雷霆时,台下的刘先达不动声色地听着。

这几天,他也是在热锅上度过来的。米亚兰的自杀,朱玉亮的抢劫,都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那天,为了息事宁人,等米亚兰清醒后,他就悄悄告诉她,说是把她这次的住院费用全部减免。

说是减免,其实是刘先达自己掏的腰包。只要事情别捅出去,破费点没关系。

还有朱玉亮抢劫的事,刘先达也积极从中协调。他与梅山一起去把事情的真相如实告知警察,以便将来判决时能从轻量刑。眼下,朱玉亮还在羁押阶段,他很担心米亚兰会控制不住情绪随时把事情捅出去。

那天,刘先达夫妻俩和梅山一起去看守所看了朱玉亮。老实巴交的朱玉亮的几句话让刘先达十分震撼。

朱玉亮说:“走到这一步,实在是没办法,没想别的,就是想给她治病,不想让她这么年轻就走了。”

刘先达和村钰、梅山事先商量好,把米亚兰自杀的事瞒着朱玉亮,只是安慰他。让他不要有负担,法院会根据实际情况从轻处理。

晚上一回到家,村钰就和刘先达又争吵起来。经历了几次矛盾,他们之间已过了遮遮掩掩的那个阶段。遇到不同意见,会像老夫老妻那样直来直去地说在明处。

村钰一进门,就忍不住质问刘先达:“这两口子的情况难道你不知道吗?朱玉亮刚移完肾,米亚兰就做手术,押金缓几天又怎么了?要是你不逼着朱玉亮交押金,痛痛快快地给米亚兰做化疗,朱玉亮能去抢钱米亚兰能自杀吗?”

刘先达说:“你怎么这么不讲理?交押金是我规定的吗?医院的那些规定你又不是不知道,又不是急诊,要是押金交不足就给病人做治疗,住院部能饶了我?”

村钰说:“那你也应该灵活点,做化疗用几个钱?米亚兰不是已经交了几千块钱的押金吗?”

“你以为我是谁?我又不是穆百济,他可以不交足押金就给病人治病,我不行,一次交不足就会被院里点名!”

村钰说:“说白了,不就是怕当不上大外科主任吗?”

刘先达说:“村钰,这就是你不讲理了,现在不管是谁,敢不让病人交足押金就先治病?眼下就是这个大环境,处处讲钱讲效益,不是你我这样的小人物能左右得了的,哪家医院都一样,又不单单是咱们院。”

村钰说:“大环境是大环境,讲效益是讲效益,但作为一个医生,面对一条鲜活生命是死是活的关键时刻,总该讲点人性吧?”

“村钰,也许你在眼科感觉不明显,在我们普外,几乎天天都要面对鲜活生命是死是活的关键时刻,来看病又交不起押金的人很多,如果都发慈悲心肠放开了治疗用药,医院用不了多久就都得关门,说到底这还是一个社会问题,不是简单的心肠好坏,我的心肠是好是坏,你应该有个基本的判断。”

“你说得不是没道理,我承认医疗问题是个社会问题,不是你我这样的小人物能解决的,但咱们和梅山这么熟,你总该拿她表姐和别的病人有所不同吧?米亚兰都住院好几天了,你一直没给她上化疗,她觉得绝望才自杀,你说你这不是把她往死路上逼吗?”

说到这里,刘先达没话说了。他把在争吵中刚煮好的咖啡给村钰倒了一杯。

村钰喝了口咖啡,感叹道,“要不是天天和你相处,知道你的为人,真想不到你会做出这么无情的事情来。”

刘先达低头说:“天天和病人打交道,麻木了,有时想想,我自己也感到吃惊。”

村钰看了一眼刘先达,犹豫了一下,点破了他们俩之间一直模糊着的最后一层窗户纸:“你是说吃回扣的事?”

刘先达低头看着杯子里的咖啡,说:“不是我辩解,你想听听我在这件事情上的真实想法吗?”

“说吧,我听着。”

“原谅我把话扯得那么远,我要先给你说说我的父亲。你是知道的,我父亲以前也是咱们院的。虽然我父亲已经去世好多年了,但直到现在,我还会常常想起我九岁时发生的一件事。那是一个暖洋洋的秋天的上午,母亲带着我一起在院子里摘南瓜。母亲的动作很轻,生怕惊动了正在屋子里睡觉的父亲。在医院当外科医生的父亲因为抢救病人一天一宿没闭眼。那天,母亲抱着一个刚从藤蔓上摘下来的大南瓜往屋里走,院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站在了院门口。那人问刘医生在吗?母亲回过身问他有什么事?那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父亲前天给他家孩子做手术,现在直喊刀口疼,想找我父亲过去看看。母亲听后表情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下对那人说能不能先找科里的值班医生看,说我父亲一天一宿没睡觉才躺下没多会儿。来人马上变得不好意思,转身走了。那人刚走,红着眼睛的父亲就从屋子里冲出来。父亲问刚才是谁?母亲骗他说是个邻居。谁知父亲却发起火来,问来人到底是谁?是不是科里的病人有了什么事?面对父亲咄咄逼人的目光,母亲说出实情。父亲一边扣着衣服纽扣,一边往院外走。父亲边走边骂母亲:蠢婆娘,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也敢糊弄人家?接着就是父亲‘嘭’的关门声。我记得特别清楚,父亲出去的瞬间,母亲手里的南瓜‘噗’的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两半。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父亲对病人的这种上心其实也一直在影响着我,做个好医生也是我一直的追求。话又绕回到吃回扣的问题上来,我觉得现在的医生拿回扣很平常也很正常,要做到不拿回扣反倒是件不平常不正常的事。”

见村钰又要开口打断他,刘先达摆手制止她:“别拿你自己说事,也别拿你们眼科说事,你们眼科和我们普外不是一回事。”

刘先达接着说:“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村钰说:“说。”

“你说我们科用的药,我指的是同一种品牌的同类药,会不会比别的科室或是别的医院贵?”

“那倒不会吧,每种药品省里不都是有统一投标价吗?”

“这不就有答案了吗?也就是说不管我们进货的价格是多少,到最后卖给病人的价格都是统一的,至于怎么进货从谁手里进那是我们自己的事,只要能保证药品合格药效良好不发生医疗事故,医生就有这个自主权。”

村钰说:“既然卖给病人的价格都一样,那你干吗还要揽这个事?都用医院药房里进的药不就没这些闲话了?”

刘先达说:“这也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就是我不进药,别人也照样会进,就是我不收回扣,别人也照样会收,不管是我收还是别人收都不会对卖给病人的价格有任何影响,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自己做主?我也不是活在真空里,也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刚才进门时,村钰觉得自己是很有道理的,可这会忽然觉得没了头绪,不知怎么说服刘先达才好。

犹豫片刻,村钰说:“那你也应该洁身自好,不应该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坏了名声。”

刘先达说:“我并没有坏了名声,相反,不随大流才会坏了名声。前几天一家报纸报道过,说是一家医院开先河硬是把药品都按低价微利卖给病人。这么一来,病人倒是高兴了,但药厂却不干,其他的医院和医生也都不干,到最后所有药厂只得宣布不再与这家医院合作,搞得这家医院无法生存。”

村钰吃惊:“有这样的事?”

刘先达说:“我自认为自己不是个坏心肠的人,假如现在国家要彻底整治药品市场,你放心,我会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现在这种状况,我自己一个站出来有什么用?没有用的,只会干生气,我对你说的都是心里话。我想,就是我父亲再世,他也会像我这么做。”

村钰感到彻底没有话说,把咖啡杯推开站起身,落寞地进了里屋。

刘先达还在昏暗里品味着那杯咖啡。

的确,刘先达说的都是心里话。但这会静下来,他又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究竟是怎么不对劲,他也一时理不清,总之心里纠结着不舒服。

想不到,刘先达和村钰争执的第二天,就听说周立奇出了事。

周立奇的突然出事,虽然暂时转移了大家的视线,但经历了米亚兰自杀的刘先达心里丝毫也不见轻松。一种隐隐的惭愧和内疚一直折磨着他。

前些天一心想接大外科主任大干一场的那股心劲,不知不觉间消退了很多。

散会后,刘先达正往楼下走,韩明辉在旁边对他说:“到我办公室坐会儿?”

“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刘先达说。

韩明辉低声说:“这回你那事,应该不会再有异议了。”

刘先达自己也感到奇怪,他竟然对这个话题一点也没了兴趣:“老韩,我彻底想明白了,这活我干不了。准确地说,是我不够格,这事以后就别再提了。”

韩明辉对刘先达的突然变化很是不理解。就在前些天,为了表示对他暗中帮忙的感谢,还专门请他吃过饭,现在任职的事眼看就要上报了,怎么忽然就变了态度。

韩明辉问:“你没事吧,是不是又有人说闲话了?论文那事我不是已经向村钰解释了吗?现在周立奇又出了这事,你怕是想推都推不掉。”

刘先达说:“这是我的真心话,我真的是干不了。”

韩明辉说:“怎么了老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刘先达犹豫了一下,还是说:“科里有个病人自杀,差一点就没救过来。”

韩明辉问:“为什么?”

刘先达犹豫了一下说:“押金没交足,我没给她做治疗。”

韩明辉无语。

刘先达趁机说:“老韩,谢谢你念着一份同学情分,对我的事一直这么上心,但我现在真的是不想接这个差事,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韩明辉还在后面喊:“老刘,你等等,别犯糊涂,你怎么这么幼稚?”

刘先达如同没听见般向外走去。

2

周立奇被拘留的第四天是除夕,一大早外面就传来阵阵鞭炮声。十点多,管教告诉周立奇又有人来看他。他以为又是老婆陶婕,到了探视室一看,竟然是毛小妹。

对毛小妹这个女人,周立奇现在剩下的只有恨和不屑。

毛小妹今天的穿戴很特别,不扮清纯,也不妖冶,一身的休闲打扮,黑色休闲棉帽衫,白色运动长裤。一头披肩长发,脸上也没施粉黛,一派清明。

实话说,这样的毛小妹很漂亮。

但周立奇已经对毛小妹了解到了骨子里,她越是漂亮就越是能激起自己对她的恨。

看着毛小妹,周立奇想,如果自己有行动自由,他肯定会上前抽她两耳光。

周立奇本来想转身一走了之,但又一想那样未免显得自己太过小气和窝囊,于是扬了扬眉,张开紧闭着的嘴唇,用挑衅的语气说:“来看我的笑话?”

毛小妹走上前,隔着窗户说:“你别误会,我就是忍不住想来看看你。”

周立奇看了一眼旁边的管教,用玩味的语气无所顾忌地说:“忍不住?我看是对钱的爱好让你忍不住吧?”

毛小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挣扎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我知道,你把我想得很坏,我也确实不是个好人,但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坏……”

周立奇打断她:“何小姐,你到底想说什么?想在这里给我演一段美女爱上囚徒的闹剧?不必了,你是什么人我最清楚!快走吧,别让我再说出那两个不礼貌的字!”

毛小妹看了一眼管教,又低声支支吾吾地说:“我知道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其实,其实,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坏。”周立奇打断她:“这话你已经说过了,你坏不坏与我有关系吗?我是个被关在这种地方的人,而且有可能被永远关下去,我不会再回到医院开处方了,也不会再给你带来经济实惠,你不用费力在我眼前演戏!”

毛小妹盯着周立奇,眼里有了泪:“我知道从头到尾都是我对不起你,以前,我自己也以为我是为了钱才一直缠着你,直到你出事后,我才知道不完全是这样……”说着毛小妹又看了一眼旁边的管教,管教正在不耐烦地背对着她踱步,毛小妹趁势说,“我觉得我就是对你有好感,想把你当做一个真心的朋友……”

周立奇忽然咧开嘴恶毒一笑,之后恶狠狠地说:“快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毛小妹忙伸出手,眼里的泪水也流出来:“我也知道我很没出息,可我还是忍不住……”

周立奇又用没心没肺的语气说:“请你快点离开这里吧,一会儿我老婆就来,她可是个爱吃醋的主,小心她会和你打起来!”

见管教又踱步过来,毛小妹用不经意的动作擦了泪说:“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

周立奇马上打断:“提醒我?猫哭耗子!用不着!”

毛小妹接着说:“医疗事故鉴定时,你要特别提醒一下那些专家……”

周立奇忙打断她:“谢谢你的好意,我的事不需要你搅和,我坐牢也好,枪毙也罢,都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毛小妹站起来,定定地瞪视着周立奇:“姓周的,想不到你如此冷血,铁石心肠,算我何小妮白认识你一场!算我瞎眼!”

周立奇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过了片刻说:“怎么,又改名了?何小姐,话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走吧!别在这里再玩猫哭耗子那一套!”

毛小妹站起身就要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用眼睛狠瞪了周立奇一眼,眼里有泪光。泪光中闪烁着的是仇视和怨恨。

周立奇笑着说:“再见何小姐,祝你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毛小妹转身加快了步子,侧面的脸庞已经显出一派冰冷。

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鞭炮声中,周立奇紧抿着嘴唇看着她走开。

3

年假的几天里,病房里变得越加冷清,陶婕的心情悲凉到极点。

这天,听说村钰值班,她打算鼓起勇气去五楼找她。

出门时,看一眼病床上的女儿,陶婕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又流下来。受伤后,女儿脸上的五官都移了位,原本的俊美模样已经荡然无存。

女儿正在傻笑,僵直的右手在空中胡乱摇晃着,五根手指像五根筷子一样直挺挺的。

“阿姨,你放心去忙吧,我会照顾琪琪的。”见陶婕迟迟不肯离去,一边的蒋小月站起来提醒她。

陶婕站起来对蒋小月说:“我去去就来,有事马上按铃叫医生。”

周立奇被拘那天,是杨海平把蒋小月叫过来临时帮个忙。后来,知道周立奇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蒋小月就放弃了休年假主动过来帮忙。

在蒋小月心目中,周立奇是个好医生,她怎么也不肯相信她一直佩服的周主任是个草菅人命的人。

听说周立奇要面临牢狱之灾,她心里很难过。

蒋小月说:“放心吧阿姨,您快去找人把周主任保出来,他是好人。”

陶婕理了理蓬乱的头发,走出病房。

进到电梯间,按了五楼的按钮,陶婕又踌躇犹豫起来。

村钰会搭理她吗?要是不给她面子可怎么办?

陶婕找村钰是让她帮忙介绍一个叫古纯的律师。

女儿的出事,就已经让陶婕几近崩溃,又得知周立奇被拘,她完全垮了。有两天时间,她趴在女儿的病床前完全不知所措。

对周立奇的治死人命,陶婕也不明真相。但她总觉得丈夫不会那么糊涂。丈夫的技术那么好,怎么就会把人给治死了呢?她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杨海平来安慰陶婕时,陶婕把自己的这个疑惑告诉给她。

杨海平也在为这事感到不解和疑惑,她也不相信周立奇的手术会出现这样严重的医疗事故。知道死者家属已经把和佳医院和周立奇一起告上了法庭,杨海平建议陶婕请律师。

杨海平说:“最好请个常打医疗纠纷官司的律师,他们有经验,不是为了逃脱责任,起码可以做到不吃亏。”

陶婕要给周立奇请最好的律师。几经打听,听人说一个叫古纯的律师打医疗纠纷官司最有名。按照网上搜索的地址,陶婕找到了古纯的事务所。一个小伙子接待了她,告知古纯刚做完眼科手术,正在恢复期,眼下还没开始正式受理案件。

陶婕回来后对杨海平说了这些情况。听着听着,杨海平忽然问:“你是说这个古纯做过眼科手术?”

陶婕说:“是啊,好像说是角膜移植。”

“角膜移植?”

“是,说是正在恢复期。”

杨海平似是想起什么来,拿起手机就给梅山打电话。一问,村钰前些日子果然给一个叫古纯的人做过角膜移植。

放下电话,杨海平就对陶婕说:“你找村钰就行,古纯是村钰的病人,她一定有古纯的联系方式,也一定能把他请出来。”

鼓了好几天的勇气,没料到村钰这会儿却不在科里。鼓足勇气而来,失望落魄而归。

电梯下降的那段时间里,随着隆隆的声响,陶婕脑海里现出一连串的可怕场景。周立奇被判刑,女儿痴呆。这些事情都真实地近在眼前,不遥远,也不荒诞。她不敢再想下去,捂着头钻出电梯间。

陶婕痛苦得像是要昏厥过去,她不想马上回到女儿的病房,一个人来到外面坐到楼前冰冷的石凳上发呆。

都怪自己,一切事情的发生都起源于自己的贪念和虚荣。要是自己不逼着丈夫去走穴,不吵吵着让女儿出国,就不会发生这一切。心中的悔恨让陶婕不想再活下去,可眼下一团糟的生活并不是她的一死就能了结的。

光秃秃的树上,没有一片树叶。冷风嗖嗖地吹着,眼泪刚流下来就被冷风吹成两条纠结着的泪碱。陶婕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出眼前的痛苦深渊,不停地用脑袋去撞击干枯冰冷的树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陶婕渐渐安静下来。她呆愣着目光,昏昏沉沉地靠着冰冷的树干,滞留在痛苦的混沌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在陶婕耳边响起。

“这就是周主任的爱人。”

陶婕抬起头,看到了站在她眼前的村钰。时间仿佛过去了多少光年,目光呆愣的陶婕已经忘记了先前找寻村钰的那份焦躁和急迫。

村钰指着她身边的一个穿着西服的中年男人说:“这是古纯律师,他在报纸上看到了周主任的事情,主动要给周主任做辩护律师。”

陶婕像是一下穿越了几万光年的痛苦深渊,猛地又回到现实中来。得知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她苦苦寻找的古纯律师,陶婕一下哭出声来,边哭边说:“谢谢你们,真是谢谢你们了!”

把古纯带到陶婕面前的第二天晚上,村钰约梅山出去喝了一次茶。

梅山还没从表姐的自杀中缓过神来,对刘先达还是有着一肚子说不出的抱怨。

清雅的二胡声中,村钰看着坐在对面的梅山,说:“我知道你还在记恨老刘,我也在生他的气,但你也要想想他的难处。”

梅山打断村钰:“村钰,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会发生这么多不幸的事情?按说这不是我一个小护士该关心的问题,可我实在是想不明白,现在经济这么发达,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的老百姓看不起病,难道政府就不想想办法?”

这同样也是困扰村钰的一个问题,可她也不知从何说起,支吾说:“总归会想的吧。”

换了一支曲子,村钰就也把话题转了。拿着茶杯的她突然对梅山一笑,问:“你们什么时间开始的?”

梅山知道村钰是问她和古纯的恋情,她也不想再瞒下去,就说:“还不是从他约你和周立奇吃饭开始的。”

村钰又问:“是你主动让他给周立奇做免费律师?”

梅山说:“也不能这么说,古纯自己也觉得周立奇是他的恩人……”

村钰说:“到现在心里还想着周立奇,小心让古纯知道了。”

梅山马上纠正说:“这么做,不是出于爱情,是出于以往的好感。”

村钰说:“你就替自己辩解吧。”

梅山说:“不是辩解,就是觉得不忍心,毕竟他是个很优秀的人,这么毁了太可惜。”

村钰说:“真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鉴定结果证明他的手术确实有问题,谁也救不了他,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轻则开除公职,重则面临牢狱之灾。”

梅山有些焦急地说:“没想到,他竟然拒绝请律师。”

村钰惊讶地问:“你是说周立奇拒绝请律师?”

梅山点点头。

两人都沉默起来。任凭那龙井的清香在唇齿间悄悄蔓延。

4

元宵节的前一天,刘先达正站在窗台前给那盆海棠花浇水,就听到旁边新外科大楼那边传来一阵鞭炮声。

新外科大楼的封顶仪式已经开始。向外张望,就见汪道明正带着大外科的几个子科主任在新楼前晃动着。他们都戴着黄色的安全帽,帽檐下带着明灿灿的笑。

昨天,院里通知刘先达参加封顶仪式,被他借故拒绝。

最近,一连串发生的这些事,让刘先达感到心情沉郁。

昨晚,村钰又问起米亚兰的事。刘先达说米亚兰的情况好多了,这个疗程马上就要结束,过几天出院。

自然而然,村钰又问起了米亚兰丈夫朱玉亮的事:“她老公怎么样?会判刑吗?”

想起还被关在看守所里的朱玉亮,刘先达心里不是个滋味,幽幽地说:“抢劫的性质在那里摆着,判在所难免,但监外执行应该问题不大,法官也是人,量刑时会参照具体情形。”

“要是判了岂不是就丢了公职,没了工资,别说治病,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刘先达感慨:“这是一个社会问题。”

村钰沉默片刻,又说:“还有米亚兰下个疗程的医疗费,这次你能申请帮她减免,下次怎么办?到头来不照样还是麻烦?”

刘先达没有把自己给米亚兰垫付这次住院费的事情告诉村钰。现在和以后,他都不打算把这事告诉她。

刘先达无法正面回答村钰的这些问话。过了许久,他幽幽地说:“休息吧,不早了。”

新外科大楼封顶的当天下午,刘先达接到一个电话通知。电话是省医学会打来的,说是他被专家库抽取为周立奇医疗事故鉴定组成员,并且担任鉴定组组长一职。

放电话之前,医学会的工作人员按规定向他征求意见,问他是不是对这一工作安排有回避要求?刘先达思考片刻,毅然说:“不需要回避。”

九人组成的医疗鉴定小组,针对和佳医院肾移植患者死亡这一医疗事故很快展开鉴定工作。随机抽取的九人中,省立医院占了两名,除了刘先达还有脑外的一个医生。剩下的七名中有两名是法医,其余五名都是外院的肾外专家。

事故鉴定结果完全出乎刘先达的意料。鉴定结果出来三天后,是法庭审理这起医疗事故的开庭日。

尽管村钰一再向刘先达追问鉴定结果,刘先达还是没有事先告诉她。

刘先达只是说:“去旁听吧,听听有好处。”

5

三月初,周立奇的案子正式开庭。

进入法庭之后,周立奇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忘记了那个肾移植死者的姓名。又一想,也不是忘记,一开始就没有记住过。再一想,到外院做过的那些手术,他几乎连一个名字都记不住。

太匆忙了,虽然每次手术前也和病人见面,但总是感到身后像是被什么东西催着。每到一地,到了就做,做了就走,根本没有时间和病人交谈。即便是有简短的交谈,也是针对病情的一问一答,病历本上病人的名字只是个符号而已,如同工厂里的产品型号。在做这一切时,又总是自信地认为自己的技术没问题,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不可能发生意外。

前天看了以刘先达的名字签署的那份医疗鉴定书,周立奇被那几行字的鉴定结果惊得目瞪口呆。

和周立奇一起坐在被告席上的是和佳医院的朱院长。本来把一切责任都往周立奇身上推的朱院长看了鉴定结果后,情绪一直很消沉。朱院长的旁边坐着个他请来的男律师。

对面原告那边坐着三个人,分别是死者的妻子、儿子和一位正低头翻看卷宗的女律师。

法官宣布开庭,先让原告代理人陈述死者死亡过程。出示完病历等一系列证据后,又让被告及其代理人发言,与原告进行法庭答辩。

在这两个环节中,周立奇都沉默不语,每次都拒绝发言。朱院长时有辩解,但言辞含混支吾,听上去没有实质意义。

与以往医疗事故庭审现场不同,院方没有主动申请宣读鉴定结果。申请宣读鉴定结果的是被告请来的那位女律师。

周立奇从女律师的宣读中终于知道了死者的名字叫马明山。

宣读完冗长的委托事项、争议要点、诊治概要以及对鉴定过程的说明等四个问题后,终于进入到实质性的鉴定结果。

女律师读道:……第五,鉴定分析意见:1.患者马明山因‘慢性尿毒症、肾功能衰竭’住二级私立和佳医院行亲属间同种异体肾移植术,有手术适应症。

“2.患者接受肾移植术当日及次日,肾功能有所改善,有排尿。但第三天后便高烧不止,尿少,直至后来死亡。经鉴定,患者死于术后肺部感染并发症。手术区域感染病灶明显,检测出革兰士阴性杆菌、革兰士阳性杆菌以及大肠杆菌。尸检证实,肾移植手术本身没有明显失误。另据病历记录,术后相关治疗医嘱及护理也无明显失误。但患者术后所用抗菌素均为假冒产品,经检测,不符合同类药品国家规定标准,没有起到抗炎杀菌作用。另据对院方负责手术器械消毒的供应室消毒设备进行检测,其消毒设备不符合国家同类产品现有标准,使用设备为外院淘汰的陈旧设备。当患者出现明显术后感染症状后,医方没有及时发现问题,致使病人病情急剧恶化,最终导致病人死亡。故本病例医方已构成医疗事故。第六,医方在本病例诊疗过程中存在问题:1.使用假冒抗菌素,无法达到术后抗炎效果,导致感染,贻误病情。2.设备老化,致使手术器械消毒不严格,成为感染传播渠道。3.手术医生为临时外请医生,术后没有查房及时发现问题,住院主治医生观察病情不准确,没有做出及时有效治疗,致使病情延误。第七,鉴定结果:根据《医疗事故处理条例》第二条规定,本次鉴定病例属于一级甲等医疗事故,医方负全部责任。省医学会。2005年2月28日。”

没有当庭宣判,法官宣布择日再判。

就在法官刚宣布完休庭时,死者妻儿和旁听席上的死者其他家属一齐哭闹起来。

死者的妻子哭道:“明山,我到哪里才能找到你?”

而死者的儿子则哭着说:“爸,我想你。”

几个旁听席上的死者家属带着仇恨和恼怒向朱院长围拢过去。

“你有什么资格开医院?草菅人命!”

“看你那样,像个医生吗?简直是个屠夫!”

“杀人犯!你就是个杀人犯!”

“揍他!揍他一顿!”

“揍死他!”

朱院长还在羁押之中,两个刑警迅速冲过去,挡开那些死者亲属,把他带出法庭。

发生这阵骚乱时,周立奇一直坐在被告席上一动不动。他像是沉浸到某种情境里,眼前的喧闹场面仿佛全然与他无关。

周立奇还在想着那份鉴定结果。难道这是真实的吗?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抗生素是假的,供应室使用的是淘汰设备,而自己竟然会去那样的医院做手术?自己为什么要去那里?为了钱,五万块钱!钱真就那么重要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看重钱的?女儿要出国?陶婕要买房买车?可到头来他又得到了什么?女儿残了,他栽了,家毁了,一切都完了。

假如这一切都没发生该有多好。一家人过着平淡的日子,衣食无忧,幸福恬淡。自己当初为什么就会出去走穴呢?除了为了钱,还为了赌气,没当上省外科学会会长和大外科主任的一种赌气。除了为钱,还有为名。名和利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周立奇的脑海里,又有一排排的肾的长龙涌过。自己只是个医生,把各种各样的病肾修理好才是自己的本分。不知不觉间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偏离了这个轨道呢?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周主任,走吧。”刘先达站在周立奇身边说。

周立奇像是一下醒过来。他看到,眼前除了站着自己的妻子陶婕外,还站着医院里的许多同事。有刘先达、村钰、梅山,医务部韩主任竟然也来了。

韩主任说:“走吧,吃一堑,长一智。”

周立奇站起身时,猛然间看到在法庭门口站着的毛小妹。毛小妹只是和周立奇对视了一下目光,就转身离去。

刘先达也看到了毛小妹,他凑近周立奇耳边小声说:“是这个何小姐给我们鉴定小组提的建议,让我们格外关注和佳医院的用药渠道。”

一个星期后,法院做出宣判:和佳医院赔付死者马明山死亡赔偿金、丧葬费、精神补偿金等共计人民币78万元。

卫生医疗部门撤销和佳医院行医资格。

对周立奇法院没有做出文字判决。

早在判决之前,周立奇就已经把当初马明山家属给的那五万块钱的手术费退给家属。周立奇知道马明山家属缺的不是钱,但那钱一天不退,他就一天不能心安。

周立奇是到马明山家里把钱退回去的。那天,马明山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只有马明山的妻子一个人在家。

当周立奇把那五万块钱放在茶几上时,马明山的妻子并没有看他一眼。她正对着客厅里丈夫的灵位,还在说着法庭上说的那句话:“明山,告诉我到哪里才能找到你?”

退了钱,也无法心安。之后,每每深夜,周立奇都会在睡梦中听到这句话,每次听到都会冒出一身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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