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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平安县男

作品: 唐砖——土豆有妖气 |作者:孑与2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10-15 2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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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昨晚答应跟老程家混,云烨心里就没踏实过,他实在是担心程处默的人品,感觉上了贼船。历史是人书写的,万一写历史的家伙笔锋一偏,来个春秋笔法,云烨就觉得自己冤死了。都说儿子像父亲,老程如果也这德行,自己上哪儿说理去?这就是自从云烨答应出任程处默的行军书记后,酒壶就被程处默夺走留下的后遗症。云烨觉得自己仿佛天生就适合做一个唐朝人,融入人群仅一天,就有了老大和小弟,还有一群人跟自己混饭吃,活得风生水起啊。往事真的如云烟在变淡,只是隐约有些心痛。生活得继续,开了头,就得有结尾。这是最坏的时候,也是最好的时候。

贞观初年,年轻的唐帝国迎来了最险峻的时刻,突厥两寇中原,泾州、武功告急,颉利直趋渭水河畔。李二陛下挟尉迟恭泾州阵斩两千突厥铁骑之威,轻车简从,六骑出长安,与颉利会于渭水,次日在渭水便桥上与突厥会盟,杀白马为誓,突厥退兵。云烨知道这是李二陛下的缓兵之计。现在大唐内有藩王未平,民生维艰,隋朝留下的粮食也快消耗殆尽。十八路反王,七十二股烟尘,相互厮杀,男丁十不余一,人口自一千七百余万户锐减至六百四十万户。汉民族犹存,却无往日之威。周边异族蠢蠢欲动,突厥劫掠边关不休,吐谷浑也想浑水摸鱼,吐蕃的松赞干布也已长大成人,开始自己的征途。新罗、高丽更是对东北平原垂涎不已。纵观历史长河,照耀千古的伟大君王无不是从荆棘路上杀出一条血路来的。现在,李二陛下收起自己的爪牙,蜷缩自己的身躯,舔干伤口上的鲜血,等待腾跃九天的时刻。云烨知道,唐王朝的光辉必将照耀千古。一想到这些,云烨就激动得瑟瑟发抖,在程处默的眼中,大唐陛下是一位睿智、豁达、勇武、开明的最佳老大。云烨眼中的李二陛下,是一位笼罩在无数光环下的腹黑男。程处默是幸福且骄傲的,云烨则是痛苦的,领导智商越高,越难以糊弄。想想自己与这么多的牛人相处,云烨就觉得前途无“亮”,伸手不见五指。

整个营地现在都在云烨的掌控之下,他是行军书记,后勤营数他最大。

云烨努力地推开压在脖子上的粗腿,怪不得做了一夜噩梦,程处默依旧睡得鼾声如雷。中华民族是勤劳善良的,这一点云烨从来不疑。你看这些家伙,从天一亮就干活到现在,两膀子坚实的肌肉被阳光晒成古铜色,就像一尊尊铜像,比后世特意晒出的好看一百倍,弄得云烨都不敢脱衣服,和他们一比,他只有四肢被阳光晒出效果,其他地方依然白皙。他上去帮着干活,被一群人劝了回来,“书记大人且请安坐,这些粗活何劳大人出手,我等一定安排得妥妥帖帖。”被劝回来也罢,更何况他们干得生猛之极,昨天交代的流水线干法也十分顺畅,没什么可挑剔的。

程处默醒了,揉着腰走出帐篷,问云烨,他喝酒怎么会腰疼。云烨当然不会告诉他是自己踹的,废话,谁被人把脚塞进嘴里,都会发飙。云烨喊张诚给自己拿过一副弓箭,打算出去打猎。自从昨晚见识了弓箭后,他就对这一冷兵器时代的主力军械狂热欢喜,你没见说书先生都说,左手推满月,右手抱婴孩,两指一松,只听敌将一声惨叫。

云烨对程处默的宝弓垂涎三尺,可惜左拉右拉也没能拉开,听说那是一把三石弓,最好的工匠花了三年方才做成,价值三百贯,折合人民币六十万元。天哪,这数目宝马车都买回来了,在这却只值一把破弓。云烨此时完全沉浸在手持“AK47”、横扫天下的美梦中,一想“AK”在手,天下我有,不禁咧嘴而笑。旁边的程处默、张诚不自觉地横跨一步,离云烨远远地,俩妇人却满脸慈爱地以为他在发癔症。

不理会这些素质低下的人,云烨赶走张诚,带着旺财和俩妇人进树林采野葱。

未开化的土地是一块巨大的宝藏,野葱长得肥嫩,一揪一大把。这可是美味啊,往面上一抹,油一煎,香喷喷的葱花饼想想都让人流口水。运气太好了,花椒树都能碰到,尽管还是绿的,但做调料没问题。妇人们采了半天,才摘了一捧,这家伙上面全是刺,旺财吃了一口,嘴里就直流口水,估计是麻的。太麻烦了,云烨一发狠连树都砍断拖了回来。他们又采了两大筐野菜,这才回到营地。

正在教妇人烫面,打算烙面饼时,程处默回来了,宰杀回来三头野羊,看其中一头,长角瘰疬累累,弯曲盘旋,就知道头羊没能幸免。庖丁解牛的本事没见过,但张诚用一把半尺长的解手刀,顷刻间将三头羊解成了大大小小可以下锅的肉块,让云烨看得目瞪口呆。

云烨决定亲手做羊肉。他羊也不洗,带血直接扔锅里煮,等水一开,整锅的水倒掉重新加水煮,一把野葱,一把花椒,搞定,出锅再加一把盐,真是人间美味。

俩妇人殷勤伺候两日,不能亏待,叫过来细细一问,才知道一位是张王氏,一位是刘何氏,自个没名,战乱时代流离失所,由官府发配给张、刘二军士为妻。由于是官配,她们便没了选择,这次是前往黑风口与丈夫会合。军中士卒情同手足,只要是官家发配了,那就是兄弟老婆,不会有别人再打主意,若出意外,绝对是军中大忌,从上到下不会有一人放过打坏主意的家伙。看来,李二陛下为增加人口,已不择手段了。为了让俩妇人有一技傍身,云烨决定教会她们羊油葱花饼的做法,“两位大姐,这两日辛苦了,云烨蒙二位照顾,感激不尽,今有一门小手艺,虽不能大富大贵,却也能衣食无忧,日后开一家小店,倒是一门活路,不知两位大姐肯不肯学?”

听云烨说完,张何二女不再用平常的蹲礼,而是趴地上磕头,嘴里呜咽不成声。张诚有些羡慕,赶紧替二妇人回话:“大人心地慈悲,见不得下苦人受难,教的本事一定是顶尖的,张诚代二位兄弟谢大人传艺之恩。”好不容易拽起二妇人,听张诚这么一说,她们又要磕头。云烨头都大了,三拳两脚赶走张诚,对二妇人说:“一些小吃食,刚才煮羊肉你们也见到了,和旁人没有差别,这中间有些小窍门,看好了。”说着,他拿过刚才洗干净的松木棒,剥去外皮,顺手扔进肉锅,盖上盖子继续煮,回头向俩妇人挤挤眼:“别告诉别人,这是你们的秘密,也是煮一锅好羊肉的秘密,原因就不说了,说了你们也不懂。现在教你们烙饼。”云烨从木桶里扯出醒好的烫面,三两下揉好,擀开撒上葱花,再团成面团,再擀开,一张葱花饼成形了。把火上烤的大石板抹上羊油,见青烟冒起,把面饼铺在上面,一块石板满满当当地铺了二十张面饼,一时间浓香四溢。四周静悄悄的,回头一看,程处默硕大的牛眼就在云烨脑后,抽着鼻子,吸着口水,恨不得现在就拿一张啃。不光他一人,这些浑蛋就没一个干活的,全围了上来。看到云烨回头看他们,程处默面色不豫地吞着口水轰赶诸人:“干活,干活,云大人做美食犒劳大伙,咱加把劲儿,弄三百斤盐出来。”众军士嘿嘿笑着转身干活去了。

太阳西下,劳累一天的军士急匆匆地跑向吃饭的地方,却见一字排开放着六个巨型木桶,云烨正站在木桶旁拿木棒搅木桶里的褐色溶液。程处默嘴里叼着一张葱花饼,往另一个桶里倒研细的矿粉。

“大人,这是做什么?莫非大人也在制盐?”

“制个屁盐,这是用来洗澡的。一个个都脏成猪啦,满身的虱子、跳蚤,没碰着疫病算你们走运。听好了,有一个算一个,都在桶里泡过,再到河边洗澡才能吃饭。”

众军士听闻不洗澡不给吃饭,以为云烨锦衣玉食惯了,不洗澡吃不下去饭,也就没什么意见。他们哪里知道,从他们胡须、头发、领口,不时有一些小生物爬来爬去,看着就让人毛骨悚然,还吃饭,云烨想,老子能吃下去饭吗!如果任由这些小生物猖獗,稍有一些传染病,还不得死一大片?在这没有有效抗菌素的时代,云烨实在是不想英年早逝。在和云烨沟通过后,程处默特地拿出装盐的木桶用来洗澡,只是他对云烨洗澡就能防疫的说法不以为然,看在兄弟份儿上也就随他胡闹,反正是洗澡,又不是杀头。“弟兄们,看好了,这和性命相关,不是无理取闹,更不是多此一举,这中间学问大了,我就不解释了,这个澡必须这么洗。”

程处默说完,云烨穿着衣服第一个跳下去,话说他身上也被传上了虱子。程处默跳进另一个木桶,作为兄弟,别说跳木桶,跳火海也得下,我老程就这么讲义气。云烨在里面泡了足足五分钟,闭住气,在水里冒了个泡,然后打着摆子跳出来,然后给周边军士训话:“每人都进去,泡一盏茶的时间,头发也必须泡到,听到没有?”

众军士稀稀拉拉地回答道:“听到了。”

听到这些家伙回答得有气无力,明显在敷衍自己,云烨遂厉声喝道:“别以为我在开玩笑,三天后,如果谁身上还有虱子、跳蚤,每发现一只就抽一鞭子,绝不宽贷,我已向校尉大人请过军令,不要自误。”不管他们了,谁叫我是官呢,他们知道好处后会感谢我,看着他们一个个泡浓盐水,云烨撒腿就向河边跑,盐水蜇得敏感部位太疼了,程处默这浑蛋早跑了。

河边的场景太壮观了,三百条只裹着新裁兜裆布的汉子蹲在火边,举着大碗吃葱花饼、啃羊肉的样子太触目惊心。没有人说话,满耳全是吱溜吱溜的喝汤声。云烨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火头军加上俩妇人烙了大半天的三千张饼就这么消失不见了?这饼云烨只能吃俩,再啃一块羊肉,肚子就快胀裂了,而这帮家伙还满脸怨愤,说没吃饱,打着嗝挺着肚子说东西太少,明天换他们去打猎,一定把全陇右的羊都打回来,羊肉就该这么吃才有味道,以前的羊肉全糟蹋了,这面饼也好吃,怎么自己老婆就做不出这么好吃的饼。

俩妇人掩着脸抬着一个大筐过来,里面装着蒲公英、地骨皮等野菜,有助于消化和解毒,是野菜中的上品。云烨拿两棵塞嘴里嚼,一天吃肉太多会得肠胃病,本来茶是最好的,没有,只好吃草了。程处默见云烨吃了,自己当然照做,于是每人抓一把吃。云烨不想给他们说原因,照做就是,哪那么多事要问,没见程处默带兵,三两拳头就上去了,旺财乖啊,从来不问,见我吃草,过来从筐里卷两棵就吃,和我最贴心的就它了。

白天忙一天,似乎并没有把这些家伙的精力耗干,一个两个瞪着月亮发呆。最老的一个汉子抹一把沧桑的胡子,轻轻地哼唱一首歌,听半天才弄明白歌词:“彼我往矣,杨柳依依,彼我归矣,雨雪霏霏。”反复就这两句,多年的战乱而今终于有望平定,离乱无序的生活估计每个人都过够了,百战余生,对安定的生活充满了憧憬和畏惧,不知往日的亲友还是否安在。当年走的时候,正是杨柳青青的好时节,你拉着我的手不让离开。今年我回来了,为什么却是大雪纷飞?云烨知道原意不这么解释,但此刻,他实在想不出还有比这更贴切的寓意。头一回触摸唐人的精神世界,云烨甚至以为自己已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唐朝古人,要不然心底怎么会这么痛。功名但向马上取,新兵会为这句话热血沸腾,老兵不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幸运儿,绝不会拿命去换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活着见家人是他们最大的渴求。

云烨四仰八叉地躺在毯子上晒月亮,程处默则兴致盎然地一遍又一遍地来回拉睡袋上的拉链。他实在弄不明白,怎么这小东西一扯,两排小齿就自己合住,还颇为结实。云烨的工兵铲已经被他抡了好几回,这怪异的奇门兵刃可砍、可挖、可锯,还可折起来背背上,是行军在外的称手兵刃,钢质甚至比自己的百炼横刀还好,两者相击火花四射,铲子没事,横刀却崩开一道小口。程处默眼睛都差点掉出来,横刀是老爹在自己十五岁生辰时送的,价值千金,自己一直爱若珍宝,刚开始睡觉都抱着它,凭它不知砍断了长安城多少纨绔子弟的宝刃。程处默勇冠三军的名声有一小半都是靠这把宝刀挣来的,现在竟然比不过一把铲子,就云烨的说法,这铲子是自家用来挖地的,想到这里他都有用头撞树的冲动。

这家伙宝贝真多啊,一长一短两把匕首堪称削铁如泥,刀面上层层雪花纹如梨花盛开,刀柄不知是何宝物,似玉非玉,里面长着一朵荷花,也不知这是如何长出来的。如此宝贝他竟然用来切肉,切完竟然用水随便一洗,用布擦一下就扔包里。为此,程处默掐着云烨的脖子质问半天,拿走长的那把才算原谅了云烨的败家行为。程处默一直弄不明白,云烨为什么用千金难求的黑琉璃铺成一个一个的小块,做工还非常精致,连在下面一个盒子上,唯一缺憾的是侧面有两个洞,也不知是干吗的,问云烨他也不说,只是不让把上面的黑琉璃抠下来。一个漂亮的小盒子里有一朵美丽的珠花,是妇人用的,上面不知长着什么宝石,对,是长着,没见什么东西包裹,就像银子上长出宝石一样,火光一照,宝石就像活过来一样,熠熠生辉。

天哪,程处默彻底崩溃了,自己这兄弟到底是什么人,满身宝物却视之如泥土,世人比命还重要的制盐秘方随便就奉献出来,价值万金的随身物品随自己胡乱翻拣,自己看上的宝刀随手送人,非美酒不喝,非美食不吃,别人脏点就大发雷霆,碗筷在锅里用水煮过才用,这他娘的哪是落难公子,皇子公主也没他老人家讲究。身后跟一匹小马,那就不是马,是马大爷,不但不干活,脾气还坏,谁惹咬谁,现在面饼没用油煎过都不吃,吃完饼还得嚼几口嫩草,云烨不喝的金城名酒全喂了它老人家,晚上还得睡在帐篷里,别的马站着睡,它躺着睡。得问问,要不然自己心里不踏实啊。

“兄弟,你那恩师到底是什么人啊?兄弟你已是不凡,出手便解我陇右大难,现在报功快马已经派出,相信陛下一定会重重封赏,待采够盐,这大功就板上钉钉。你跟我说说你老师的事呗!”

云烨叹了口气,说了一个谎言,就需用无数个谎言来支撑,也罢,今天就把这谎言说到底,做个了结,“我幼时不懂事,只记得是在恩师怀中长大,说是师徒,其实与父子无异。家师常说,我是他命中的孽障,若非有我拖累,几年前他就该离开人世,得大自在。他说,人生如江湖中的飘萍,有缘相聚,缘尽则散,不必看重生生死死,就当是一场旅程。我和他都是途中旅人,看不同的风景,品尝不同的人生,现在到了分手的时刻,有缘或者还能相遇。这句话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家师已然故去,身体已被我遵遗嘱烧成灰,何来相遇之说?”

“你师傅是神仙?”

“师傅是炼气士,但他最恨鬼神之说。”

“你师傅揍你吗?我爹就常揍我,现在不太揍了,有时我都不想认他。”

程处默孩子气的语言,让云烨心头一阵阵刺痛,他开始真正相信自己了,十六七岁的年纪,平时装出校尉大人的样子给父亲看,给属下看,努力装成一个合格的军官。已经上战场两次了,云烨相信他还是有些害怕,虽然从小就渴望在战场上表现自己,从各种影视作品中见识过战场的残酷,但亲临战场想必是另一种感受。看得出,他很寂寞,世家的孩子不得不背负更多的责任,想得到,必然会失去另一些,这是等价的。云烨心底暗暗发誓,就此一件,绝不再欺骗他,自己的全部来历,只能天知道。

俩妇人悄悄坐在云烨身边,在她们看来,云烨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虽然聪明,虽然是官,但是眼底流露出的哀痛还是让她们母性大发,自己没资格安慰他,离他近些,好让他感觉不太寂寞。

程处默不再说话,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他相信自己的兄弟,能感觉到他的哀伤,自己陪着就是。

歌声渐渐低下来,春末的夜还是有些凉意,歌总有唱完的时候,剩下的只有沉默。月光变得惨白,照在脸上一个个跟鬼似的。如果再不调节气氛,营地有向鬼域发展的可能。云烨清一清嗓子,“弟兄们都坐过来,反正大家也不想睡觉,既然都觉得无趣,我这里有一个故事,大家想不想听?”众人齐声凑趣,大人讲故事,好听不好听的这不重要,先恭维再说,当官的给军士讲古本身就新鲜。这些家伙当兵都当成精了。

云烨脑海中快速闪过自己知道的故事,得,就它了,唐玄奘,这家伙现在恐怕还没去印度,轰轰烈烈的西游,还没影呢。从小读大的《西游记》不能让吴承恩专美于后,老子现在就弄出来,谁敢控告我剽窃?吴承恩?他爷爷的爷爷还没出世呢,就他了。

“相传盘古开天辟地后,三皇治世,五帝定伦,整个世界分为: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南赡部洲和北俱芦洲。传说东胜神州有一傲来国,临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岛,岛上有座花果山,这座山可非同一般,它是十洲之祖脉,四海之来龙……”

清冷的月光下,满河滩的汉子胸中充满怒气,那样一个盖世英雄被冰冷的世俗法则重重压在五指山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看着山下牧牛童子从垂髫之年转瞬间变成耄耋老人,只能望着天外苍鹰渴望重获自由。程处默双手握拳,狠狠地砸在沙土上,散不去心中压抑愤懑。“为什么?”程处默恶狠狠地盯着云烨,仿佛他就是将猴王压在山下的罪魁祸首。

“力量需要制约,无制约的力量是一把双刃剑,伤人,伤己,猴王的命运在它得到力量的同时就已经注定了。程兄,故事而已,何必认真。今夜月明星稀,你我兄弟不妨长谈,小弟久不在人间,世间人情礼法丝毫不知,世间繁华,小弟恐无立锥之地,还望程兄教我。”

云烨笑嘻嘻的没心没肺的样子,让程处默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他狠狠地挥挥手,转眼间又笑了,为自己的失态感到不好意思。他躺在云烨身边,捅捅云烨的胳膊,“再说一段呗,这么好的故事让人心痒痒,听不完如何睡觉,你问问兄弟们还要不要听?”这家伙蛊惑的语音刚落,周边的军士哗啦一声就围上来,贼目烁烁地瞅着云烨。被他们瞅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无奈,在低沉舒缓的声音中,那个悲摧的猴子继续在无奈中等待长安城中将要到来的和尚。日子一天天过,盐包一天比一天摞得更高,晚饭后的故事会时间也越来越长,云烨的关中话也越来越熟。

左武卫大将军程咬金这几日笑得嘴都合不拢,夜枭般的笑声也一直在大营上空盘旋,尤其在送走平灭长乐王幼良的长孙无忌后,更是笑得豪迈,五百斤盐就换得长孙无忌五十匹西域宝马,这生意做得,尤其是从貔貅口中夺食,难得啊,难得。老程心满意足地拍着大肚皮,这三个月来,可怜俺老程天天啃醋布,吃得老子牙都倒了,想想一股馊味还从肚里往外翻。倒不是缺老夫吃的那口盐,只是全军都泡醋布,难道老夫一人吃盐?军心还要不要了?

自家小子好运道啊,捡个十五岁的小子就把大事办了。这小子还没根没底,教授能耐的师傅死了,就这么一根独苗,好啊,等京里陛下诏书一到,就得把这小子官职敲定,绑在俺老程战车上。自家小子也是眼睛长到脑门儿的主,能入他眼睛,定然不会太差,一个想都不想就把价值连城的秘方交出的人,品性能坏到哪儿去?为一个相交不到一日的军卒敢拿脑袋作赌注,这样的小子不快快弄到左武卫,那俺老程脑袋就被驴踢了。只是苦了俺小子,帮一回就得挨一顿揍,管他呢,两小子相处时间长了,保证就没这事了。全身都是奇奇怪怪的东西,拿出来的没一件凡品,这小子的来历恐怕也小不到哪儿去。一般人家的半大小子,见到大军能站着就不错了,更别提据理力争了。嗯,等这小子凑够十万斤盐,叫过来看看。俺老程见不得只知道子曰诗云的酸丁,像这种识字又能解决大事的家伙才是宝中宝。徐懋功这家伙,不,现在叫李绩,就是这种满肚子坏水又什么都会的人才,多年的兄弟是不是有本事早看出来了。儿子捡的小家伙也不会简单,先用从七品的行军书记拴住,等见过后,只要有真本事,左武卫这么大,还不够折腾的吗?

程处默每十天往大营送次盐,每次一万斤,这已经是第六趟了,再跑四趟就完成老爹交代的任务了。一想到朝廷只让采十万斤,七月底必须把盐场交付地方上,他心就一阵阵发疼。刚进帅帐,就见老爹独坐案后,手指把案几敲得噹噹作响,不知在想什么,他赶紧拱手唱喏:“校尉程处默参见大帅,本旬一万斤盐已足额缴纳,现预备回盐场,不知大帅有何吩咐?”军营中无父子亲眷,只有大将军和校尉。

老程抬头看看儿子,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嗯?平时油渍麻花的儿子竟然变得干净整洁,眉目也比往日耐看,虱子也没从头发里往外爬,骨子里往外透着精神,到底是自己的种,精神。

程处默见老爹瞅着自己不作声,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上前一步递给自己的老爹。程咬金疑惑地打开纸包,却见里面包着一张大饼,烤得油黄油黄的。散发着阵阵麦子的清香。老程见了,心中一阵舒畅,儿子知道孝敬老子了,他拿起大饼,咬了一大口,面饼味道很好,又酥又香,不同于平日所食的面饼。程处默见老爹吃饼,倒了一杯茶恭敬地捧给老程,待老程吃完饼,喝两口茶才张嘴说:“爹,这饼怎么样?”

老程随口说:“不错,大营中的厨子该拉去喂狗,这大饼是云小子做的?不是爹爹说你,有做吃食的工夫,多采两斤盐才是正经,眼看着朝廷规定的时日就要到了,现在少采一斤,咱左武卫就少一斤盐的好处,弄这花活做什么,我是你老子,难道还要你进贡怎么着?”

程处默连忙解释:“爹爹,这是云兄弟特制的军粮。咱大军行军在外,赶急了,来不及吃饭,就啃两口大饼,这大饼又冷又硬,好多军士吃了它肚子胀,腹痛得厉害,未战贬损军力是为不智。所以云兄弟特地制作了这种饼,赶紧了,吃两口再喝口水,就能垫饥,是最好的军粮,更何况这种饼在七月天都能保持一月不坏。”

“什么?一月不坏?真的?”

“确实如此,孩儿特地试过,放在布袋里一月不坏,且没任何异味。”

“云小子将此法献与朝廷没有任何要求吗?”

“爹爹,云兄弟是孩儿的兄弟,此大饼还是孩儿说起爹爹有肠胃病时,他才做的。他还说,军营里的大大小小除了打仗是一把好手外,其余的就全不懂。明知军粮有毛病,却不知道改,活该受这么长时间的罪。”

程咬金没作声,低头沉思,片刻间有了决断,“传我将令,命云烨速至大营见我。”

旺财很不习惯背上有一个鞍子,它总想把那东西弄下来,可嘴里咬着嚼子,头上戴着笼头,全套的鞍具将它束缚得死死的,无法再做往日习惯性的动作,只能用头不停地拱云烨,希望老大能大发慈悲地解开这些东西,回复自己的自由之身。云烨此时也已自身难保,大将军一声令下,他就不得不起身前往左武卫大营。程处默把自己以前穿的甲胄送给云烨,虽然还有些大,但比制式盔甲强多了,一走路浑身哗哗作响,跟狗戴一哑铃铛似的,别提有多别扭了,形象差点也就算了,这身盔甲不算头盔就已经三十斤重了,再腰插横刀,背负弓箭。云烨就觉得自己像一个移动的战阵堡垒。云烨认为,穿这身盔甲,不要说砍人,能不被别人砍死就不错了。

程处默一个劲儿地抱歉,让兄弟穿自己旧盔甲实在是有损颜面,军中简陋,也就将就了,等回到长安,一定给云烨打造一套八十斤的重盔。张诚等人羡慕得口水直流,说只有这样的甲胄才配得上行军书记大人的身份,说完还狠狠地重新束了一下云烨的束甲丝绦,这下云烨肺里最后的一丝气也被挤了出来,他涨红了脸,拼命解开腰带,喘匀了气才问程处默:“小弟是文官,束甲做什么?”

“军中哪来文官之说?就算陛下在军中,不也得顶盔掼甲?你想吃军棍,就穿单衣去见大将军。”云烨听程处默讲起过挨军棍的事,他这么壮的身子,挨十下都得趴两天,看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那不得打折了。听人劝,吃饱饭,这再难受也比挨军棍强,他直着身子走了几步,倒也没那么难受了。看来,路是人走的,人是被逼的。云烨搂着旺财哥儿俩相互诉了一会儿苦,便被张诚举上另一匹温顺的母马,旺财还没长成,不能骑,只能让它熟悉一下马具,方便以后骑乘。

和程处默一同到来的还有一位主簿,用来接替云烨继续制盐,程大将军不把皇帝的旨意用尽用光是不会罢休的。看太阳还未过午时,程处默就开始催促上路。云烨问程处默借了十贯钱,送给俩妇人作为感谢。在俩妇人的哭声中,告别相处一月有余的后勤营军士,旺财驮着背包,胖胖的母马驮着云烨,向兰州大营驰去。

六十里路,不算远也不算近,程处默一个时辰飞马可奔一个来回,可现在只能放马小跑,就这样,已经颠得云烨五脏六腑都快要吐出来了。该死的马鞍太硬,摩擦着云烨的双股,就像着火一样,他小心地支起身体,尽量减少和马鞍接触。程处默这家伙一会儿前一会儿后,尽情显示着自己无双的骑术。云烨太想念自己那辆二手桑塔纳了。路到底走完了,大营已经在望,来回奔驰的探马、信使,络绎不绝,不时有浑厚低沉的号角声响起,箭楼上粗壮的弩箭闪着寒光。一面硕大的“程”字帅旗高高飘扬,显得十分嚣张。程处默带着云烨报过名号,验过勘合,这才穿过营门直趋帅帐。

在见老程之前,混世魔王的各种传说不停地在脑海里乱窜,性烈如火,卑鄙狡猾,这两种性格到底哪一种才是他老人家真实一面?还没等云烨捋出个头绪,一阵爽朗的大笑从帅帐中传出,紧接着一个四十余岁的大汉出现在大帐门口,清澈深邃的目光就已钉在云烨身上,“好小子,年纪轻轻,解我大军危难,高人子弟,名不虚传!”云烨低头避过如刀锋般锋利的目光,俯身就拜:“下官云烨参见大将军。”

“好,好,来了就好,听丑儿说起贤侄各种本事,尚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老夫军中又添一俊才,可喜可贺。”

这都成贤侄了,他这个伯伯就只好捂着鼻子认了。“小侄与处默相交甚欢,早就欲拜见伯父,只是制盐之事关乎大军安危,不敢懈怠,拖至今日方才拜见,小侄失礼了,还请伯父原谅。”

“哈,哈,你制盐有功,老夫焉能见怪,最喜后辈小子建功立业,你与丑儿当相互砥砺共同进益才是。来,来,让老夫好好看看少年俊杰。”

云烨这才从地上爬起,躬身站在程处默旁边,却被老程一把抓住,随他进入帅帐,早有护卫在帐中摆下案几,菜肴尚冒着热气,不多,也就四样,三菜一汤难道唐朝就已成定例?老程见云烨看菜肴,以为少年人饿得快,倒不觉得云烨失礼,只觉得这小子不卑不亢,真性情,自己满身杀气都视若无物,心中好感更增。

“知道你小子好嘴,尝尝军中菜肴可合口味。”

“伯父赐食,小侄怎敢不敬!刚才想起恩师待小侄也是这般,每到饭时,也是这般模样,多谢伯父。”程咬金给云烨的压力太大,刚才电锯般的目光他就吃不消了,哪敢和这等人去做口头之争,别看老程嘴里不提云烨出处,眼中却全是探究之色,算了,别等他问了,自己先挑开话题吧。

“令师何方高人?俺老程未能一见,实为憾事。”

“家师自号逍遥子,从不曾告诉小侄自己名号,只说名字只不过是一代号而已,知道和不知道有什么区别,他从不和外人打交道,只说世人愚痴,相处久了,也就沾染了蠢病,所以直到家师去世,小侄不孝,都未能知晓家师名字。”

“高人行事竟如此让人捉摸不透,看来我辈混居红尘之中,灵智也早被尘世间的污浊染黑了。”

看得出来,程咬金有些伤感,他出身官宦世家,娶妻高门大户,又手挽兵符,尘世间的富贵已到极致,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他自己恐怕也不太清楚了。

云烨的话猛一听仿佛很有道理,高人说话,就要这么云山雾罩,打击一大片人,突出自己纯粹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出世状态。还别说,这种话对付智商超过二百的天才一试一准。聪明人想得太多,想得太深,你语言中的漏洞他都能给你补好,变得完美无瑕。想当年,云烨借宿于天水野外人家,十二天住宿费一千元,还不包括吃饭,房屋破旧不堪,夜晚老鼠横行,一日三餐皆以浆水面为主,却收费奇贵,月上中天后,腹中饥肠雷鸣,丝毫不以为苦,与白发房东纵论上下五千年,横谈英美德法苏,每每闻得妙论,惊为神人,荒野有遗贤啊,恨不能纳头就拜。老房东摸遍云烨根骨,断言不出十载,必有大放光芒之时,云烨闻之哽咽不能言,倾尽袋中人民币以酬老者,相见恨晚之情溢于言表。不想第二日,众乡*袂而至,锄头粪叉兜头就砸,声言打死这老不要脸的骗子,兔子还不吃窝边草,这老浑蛋尽坑熟人,本乡本土的亲友都骗,实不为人子。老者逾墙而走,身手甚为矫健。众乡民紧紧追赶,独留云烨在园中目瞪口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从此,云烨与聪明人交谈就变成这般模样。

老程到底是江湖上的人精,稍一迷茫,眼神又变得清明。尸山血海中挺过来的硬汉,心智早已坚若磐石,岂能被这几句话撼动心神,眼珠一转,怒气横生,两步跨到云烨面前,劈手拎起云烨横放腿上,举起蒲扇大的巨掌啪啪一顿臭揍,边揍边教训:“这一巴掌打你不敬师长,这一巴掌打你蛊惑老夫,这一巴掌打你傲慢无礼,这一巴掌打你什么来着?不管了,看你这样老夫就想揍你。”

几掌下来,云烨就觉得屁股不是自己的了,赶紧求饶:“程伯伯饶命,小侄再也不敢了。”

“嘿嘿,小子,在老夫面前耍心眼找死。”说完斜着眼睛瞟了云烨一眼,大剌剌地回到案几后坐定,自顾埋头大吃。

云烨不知为什么,眼泪鼻涕都被老家伙打出来了,奔四的人不可能这么没担当,看来心理成熟不代表身体成熟,眼泪鼻涕估计是身体的一种保护装置,不由大脑控制。揉着麻木的屁股,云烨心中悔恨交加,没事忽悠老家伙干什么,这不是自己找不自在吗!他慢慢蹭到老程旁边,很狗腿地给老程布菜。老程痛快人,给他夹什么,他就吃什么,看来老家伙原谅他了。云烨嗫嚅半天说不出来话,他又不是那个老骗子,满口谎言被揭穿还振振有词,面不改色。

老程鄙夷地看他一眼,“有话就说,老夫还等着你继续绕老夫呢。”

“程伯伯见谅,刚才那也是恩师教导的课业之一。小侄初临战阵,见程伯伯威风凛凛,杀气逼人,不小心就拿伯伯做个试验,不料学艺不精,被您看穿,这顿揍挨得不冤,纯属小侄自找的,还望伯伯莫要生气。”

“哦?课业?”

“是。”

“你那老师到底教了你些什么?怎么感人心志,胡说八道也是课业?”

“正是,恩师认为,天下万事万物都可度量,包括说话,什么样的场合说什么样的话,用什么样的语气,配合什么样的动作,怎样说服别人,怎样让人产生信任感,怎样遣词造句让人产生距离感,怎样的表情配怎样的动作让人产生威严感,等等。”《演员修养》这本书云烨还是读过的。

老程已经呆了,他恐怕做梦都想不到世上还有人研究这些,张大嘴巴不能言语。云烨见老程傻掉了,忙摇摇他的手臂。老程这才回过神来,不禁发问:“还教了什么?”

“算学、物理、几何、机械制图、地图绘制、金属铸造等一些小学问。”云烨一口气把上学学到的知识全说了一遍。

“制盐属于什么学问?”

“物理,简单的溶解、过滤、脱毒、蒸发、结晶之后就制出盐了。总之物理是一门研究天地万物规律的一门学问,容小侄以后给伯伯一一展示。”

“老夫能看?你师门难道就没有这方面的限制?”

“学问,学问,要边学边问,一个人能干什么事?恩师教我时就告诉我,一旦有机会,就必须把我门中学问传遍天下。天下纷乱结束,正是文治之始,多年离乱,我汉文化遗失不知几许,这都是前人心血,后人之财富,怎不叫人心痛!小子焉敢藏私!”

“老夫是一粗人,看不起之乎者也的酸丁,但真正有学问的大家,老夫不敢有丝毫不敬。长安城中倒有几位,等回去老夫带你登门求教,他们看在老程脸上定会教导于你,俺老程等着看你学问大成的一天。你既然学过算学,这就叫过军中几位赞画,看你学到什么地步,可好?”

云烨见老程要考考自己,心中暗笑,在这三折井、鸡兔同笼、韩信点兵都算超级难题的唐代,云烨不信有什么难题可以考住自己。

“伯伯不妨多叫几位,多准备几道难题,多费些工夫也不要紧。小侄尚未吃饭。”

见云烨嚣张,程咬金难得地没生气,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绿翡翠?云烨一眼就认出是水头极足的绿翡翠,在后世没个几千万你就不要问价。他忍着要流下来的口水问:“伯伯要送给小侄?”说着就要伸手拿。老程却回手塞进怀里。“想要?赢了三位赞画,就是你的。”说完就掀开帐帘出去了。

云烨终于不用跪了,刚才的跪坐简直要了他的命,大腿酸疼无比,屁股胀疼得仿佛有两个大。他小心地摊开腿,坐下来,夹了一块酱肉塞嘴里,美美地嚼起来,竟然是牛肉!不是唐朝杀牛是要判刑的吗,怎么这老家伙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杀牛?再回头一想,大概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会跑到左武卫大营里抓杀牛犯。几口牛肉,两块熟羊肉,小半条鹿腿下肚,云烨顿觉生活是如此美好。抱着茶壶灌了半壶茶,唐朝的生茶,还磨成末,草腥味直冲大脑,他强忍着喝下去,就当补充维生素。老程还未回来,程处默也不见踪影。无聊之下,云烨枕着胳膊在地毯上睡起了觉。

云烨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毯上,鼾声时断时续,间中不时夹杂着抽噎之声,不知梦到什么,满脸泪痕。程处默轻轻走进来,见云烨这个样子,摇摇头又轻手轻脚地掀开帐帘出去了。帐外站着一位中年文士,笼着手,满脸傲色。他本来就对程咬金要他与云烨比试心存不满,想自己钻研算学几近二十年,如今却要与一乳臭未干的后生切磋,如非大将军下令,自己早就甩袖而去了,不想自己屈尊来指点这小子,他竟然呼呼大睡,实不为人子。程处默看了看中年文士那张铁青的脸,顿时心头不悦,我兄弟为全军不分日夜地制盐,今天还赶了六十多里路,十四五岁的娃娃睡着有什么失礼的?这段时间可苦了我兄弟,没见睡着了还流眼泪,你一酸丁除了会写写算算,还有什么本事?心想到这他的脸色更是难看。

“校尉大人,这竖子着实无礼,装睡以逃避考校,在下本来尚有指点之心,看来朽木不可雕也,在下告退!”中年文士也不管程处默阴沉的脸,大剌剌地拱手欲退下。

程处默伸手捞住文士衣袖,“黄先生且稍安勿躁,大将军既然已经下令,你还是留下来比较好。”

“此子无礼,才德想必有限得紧,乡野竖子,也配谈算学?我黄志恩束发就学以来,历经坎坷才拜在国子监刘老门下,治学七载,才在算学一道稍窥门径,求学不易,看在大将军面上,黄志恩勉强为之,竟遭此大辱,黄某告辞!”程处默拿大将军告诫自己,黄志恩再也压不住火气,甩袖就走,才转身,就听一个慵懒的声音传来。

“学了七年,不易,九宫格可会解?绳测井可知?勾股算法知否?泰山高几何?黄河携沙多少?”

黄志恩不可思议地看着靠在帐门上的云烨颤声道:“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七右三,戴九履一,为九宫正解。井不知深几许,绳不知长几多,三折入井余四尺,四折入井余一尺,井深八尺,绳长三十六尺。《九章算术·勾股篇》云,‘勾三股四玄五’,在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泰山高几何?黄河挟沙几许?天知晓。”

“天下无不可测者,以山阴测山高,以斗水量黄河,先生不知?据云烨所知,证勾股之法不下五百,所学当活用,不然,学它做甚?”

“你如何得知?你怎会得知?国子监秘不示人,吾不过听恩师提及,你竟知之甚详,是何道理?”

“天下算学高手何其多,你为何只知国子监,九宫解得,十六宫可解?三十二宫可解?你知一元、二元,可知三元、多元?几道趣题,尔等竟视若珍宝,秘而不宣,何等可笑,这等题目,只是在下儿时之游戏,井底之蛙妄测天之大小,实在可笑。”

黄志恩只觉耳中轰轰作响,云烨所言,有些只是传说,有些闻所未闻。他是行家,知道云烨不是信口开河,莫说自己,恐怕恩师在此,也不会比自己好多少。

云烨晃到黄志恩面前,捡了根树枝,随手在地上画出勾股圆方图、勾股扩方图,而后扔掉树枝,拍了拍手上灰尘*说:“今日在下无礼在先,赵爽先哲的勾股圆方图,家师的勾股扩方图就便宜你了,就当是赔罪。”

黄志恩神思早已不在云烨的无礼上,趴在地上嘴中念念有词,手指写写画画,哪里还在意云烨和程处默在干什么。

程处默重重拍了云烨一把,“不愧是我兄弟,我就知道你不会输给酸丁,果不其然,军中不许饮酒,要不然你我兄弟一醉方休。”

云烨揉着肩膀,满脸幽怨,这父子一个打屁股,一个拍肩膀,根本不管别人受得了受不了,赶紧止住又拍下来的手掌,再拍就散架了。

“兄弟,小弟赶了一上午的路,全身汗臭,再见程伯伯甚为无礼,还是让小弟洗澡更衣才是正经。”云烨现在才感觉屁股针扎似的疼,老程的巴掌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住的。云烨在揉屁股,程处默满脸的同情之色,貌似这巴掌自己也没少挨。

“一起去,我现在一天不洗澡就觉得浑身难受。怪了,以前在京城我娘拿鸡毛掸子逼我洗澡,现在没人逼了,我倒是不洗难受,这是何道理?难道我是贱皮子毛驴,打着不走,抽着倒退?”

“这是一个习惯问题,一个人十五天就能养成一种习惯,不信啊,你找头猪,每天喂食前敲一下猪槽,十几天后,哪怕你不喂食,只要敲猪槽,猪也会跑过来。”

“这真是太神奇了,我敲你饭盆,十几天后你会不会听到声音就朝我跑过来?”

兄弟俩勾肩搭背地去后帐洗澡不提。程大将军坐在主帐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心中嘀咕,难道是那小子真有才学?自己不去当面考校,就存了给云烨留几分颜面的想法,想不到这小子能和黄志恩对阵这么久,厉害啊。黄志恩也算京城中算学的佼佼者,为解决大军后勤问题,自己可是拉下老脸找了刘信好几次,那老不死的还给自己脸色看,实在却不过情面,才打发这黄志恩来帮自己。黄志恩倒也不负才名,军中后勤顺畅了许多,现在云小子能和他较量到现在,不容易啊。老夫看走眼了,十五岁的娃娃就能和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比试且不落下风,长成后会是何等的妖孽。

想到这儿,老程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往帅帐走去,他远远就见一群入围在帐门口,却鸦雀无声。众军士见大将军到来,轰然散开。只见黄志恩趴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手下写写画画,满身尘土,似陷入疯魔之中,却不见云烨身影。老程好奇心大作,抬手唤过守卫帅帐的亲卫,问怎么回事,云烨哪儿去了?那亲卫也随程处默到过盐矿,见过采盐的神奇,听过猴王事迹,早对云烨佩服得五体投地,早等着大将军问自己,随即满脸不屑一顾地把云烨三言两语就把黄志恩弄疯魔的事从前到后讲了一遍。

老程看了看还在地上计算不休的黄志恩一眼,吩咐亲卫给他拿一把伞遮阳,再准备一壶茶水备用,就转身回到帅帐。刚进帅帐,一阵痛快至极的大笑就传出大帐。

经过两个月艰难的奔波,云烨终于过上了猪一样的日子,每天睡到自然醒,再不用担心食物缺少,也不用担心没衣服会裸奔,早晨会有人端来洗脸水,连牙棍都准备好了。所谓牙棍就是把细柳枝一头弄毛,蘸上青盐用来刷牙,简易版的牙刷。不过云烨有牙刷,自然用不到柳树枝,只是当他用自己的牙刷边抖腿边刷牙时,却遭到飞来横祸。程处默见云烨满嘴白沫浑身发抖,便飞身扑过来紧紧将云烨扑倒在地,努力把他四肢撸平,捏开嘴塞进一手巾并横绑在脑后,然后解下腰带,在腿上绕几圈死死勒紧。云烨手也被绑在腰上,全身被绑成一根躺着的人棍,他瞪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程处默,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好好和自己一起刷牙的程处默突然把自己绑起来,还绑得这么变态,莫非这家伙有什么特殊爱好?绑完后程处默才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就跑,边跑边喊:“大夫,大夫,快来,快来人啊,我兄弟羊角风犯了。”听这家伙这么喊,云烨死的心都有,老子只是刷个牙而已,至于把我绑起来,还诬陷老子有羊角风?你他娘的用什么塞的嘴?千万不要是你那条手巾,昨天还见他用手巾擦过腋窝。想到这儿,嘴里传来酸甜苦麻各种怪味,重中之重还有一股奇怪的咸味,云烨两眼一翻,彻底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自己已躺在军帐里面。云烨看着满脸忧色的程咬金,刚要说话,老程止住他,痛惜地说:“贤侄切勿多言,安心养病为重,自古世上就没有十全十美之事,贤侄是世上少有之俊才,其他不论,光奇巧制盐之术,不说为我大唐又添一活命之法,光解陇右缺盐之苦可称泽被苍生,算学一道能让黄志恩低下向来骄傲的头颅,举着火把趴地上筹算一夜亦可称为奇才。上天不仁,偏偏让贤侄身有恶疾,真是令人扼腕叹息。你且好生养病,不要多虑,病好之后,老夫仰仗之处还多。”

云烨伸出手,颤抖着指向旁边扬扬得意的程处默,程处默急忙一把将云烨的手臂塞进毯子里,满脸惊魂未定地说:“兄弟你就不要多说话,安心养病才是正经,幸亏愚兄见势不妙,动手快,否则兄弟咬着舌头就不好了,感谢的话就不要说了,谁让我们是兄弟。”

听着这么无耻的话,云烨正准备跳起来将这浑蛋掐死,只听帐外一阵喧哗,一个尖细刺耳的声音传来:“天使到,兰州卫掌行军书记云烨接旨!”

听到这声音,准备跳起来的云烨缩回毯子里,他实在不明白怎么接旨,又为什么会有旨意给他,难道李二陛下已然知道自己的存在了?这太可怕了!都说古人能掐算古今,自己的来龙去脉都被人家知道得清清楚楚,就自己这两下子,还混个屁呀。

正进退两难之际,程咬金说话了:“怪哉,老夫奏折才上去月余,怎么今日就有旨意下达,老夫且去看看。”说罢迈出军帐,程处默对云烨悄声说:“老爹给你报上去的功劳陛下批下来了,哥哥我去看看。”说完也跑了。云烨缩在毯子里脑子就像开锅一样,片刻之间竟毫无头绪,尽管以前也幻想过这种场景,但事到临头却一筹莫展,不知怎样去面对,也好,装病也是一种选择。

不长时间,程咬金陪伴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只见他头戴乌璞,上镶嵌一块白玉,身穿皂色圆领外袍,腰束一皂色革带,脚下一双薄底快靴,显得精神奕奕,面白无须,眼睛却灵动无比,未语先笑,“呀呀,这就是一技解危难的云公子吧,陛下听说公子在陇右以奇巧制盐,解我陇右缺盐之苦,龙颜大悦,特命咱家星夜兼程奔来陇右,替陛下好好看看十五岁的奇才,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呀。”

“这位大人见笑了,大人前来宣旨,云烨却缠绵病榻,失礼了。”不知道太监怎么称呼,就用大人代替,反正只要是官就不会错,太监也是官嘛,说完云烨就要装着要爬起来。

那太监急忙按住云烨,还是尖声尖气地说:“云公子有病在身,国公爷已经交代过,就不必起身了,陛下一向求贤若渴,必不会怪罪这小小失礼。咱家也受不起大人称谓,公子不妨叫咱家刘内侍。”说完,面南背北站定,老程也在侧面拱手而立,刘内侍轻咳一声:“奉天承运,天子诏曰:今有良家子姓云名烨者,自幼秉承良缄……”太监足足念了一盏茶时间,除了开头,云烨就没弄明白这些古文到底说些什么,好不容易听到平安县男这个爵位,他心想,这大概就是封赏我的爵位,咱也是爵爷了?

待刘内侍念完,程咬金搀着云烨在床上三拜九叩完毕。那刘内侍立刻换上一张笑脸,连连拱手作礼,“恭喜爵爷,贺喜爵爷,十五岁封男,他日封侯指日可待啊。”

云烨知道这家伙是在讨要喜钱,摸遍全身也没有金银珠玉等可以打赏的物件。正尴尬间,程处默捧着一张托盘走进来,笑嘻嘻地对刘内侍说:“烦劳内侍千里奔波,我兄弟感激不尽,得此佳讯,怎能让内侍空手而归,小小敬意,还望刘内侍不要嫌弃。”

刘内侍也是妙人,笑吟吟地接过托盘向云烨施礼,“谢爵爷赏赐。”又对程咬金施了一礼,捧着托盘退出营帐。云烨对这个知情识趣的太监很有好感,没有史书上说的那么不堪嘛。唐甄在《潜书》中这样描绘太监:“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听之不似人声,察之不近人情。”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家伙对太监有偏见,或者受过太监的迫害,总之云烨就觉得这刘内侍就是一不错的人,未语先笑,识情知趣,面子上让人有春风拂面的感觉,至于内心是否阴暗,关我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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