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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何要把种子卖给陛下而不是献给陛下?他难道不明白一个献,一个卖,这两者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吗?他云家固然缺钱,有程知节在,应该没有燃眉之急,为何急不可耐地将铜臭之物挂在嘴边?献给陛下难道说就没有赏赐吗?纵然是贤人高弟,初来乍到就急切地表示与陛下之间只有交易而无情谊,所为何来?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将自己的立场在第一次与陛下打交道时就明确表达出来,恐怕另有所图吧?臣妾对这个少年十分好奇,期待着与他相见。”长孙皇后对李二陛下手中把玩的军刺视而不见,对百炼钢炼制的新方法充耳不闻,独独抓住一个“卖”字大做文章。她与李二少年夫妻,相濡以沫十五年,早就相知甚深。李二不好开口的话,她可以说,李二不好提出的疑问她可以提,纵然是夫妻间密谈也是如此。
李二手中转动的军刺稍微停顿了一下,而后又快速转动,顷刻他又稳稳握住手柄,从怀里掏出手帕擦拭刃口,待到将整把军刺擦拭得一尘不染,他就用手帕包好,放回木匣。李二将木匣放置在龙案之上才对皇后说:“古人有白衣傲王侯之说,有些本事的人对礼教总是有些抵触的。云烨此子自幼与老师相依为命,多少都会沾染一些出尘之气,与人世间格格不入也是有的,说到底也就是一个孩子而已,皇后多虑了。牛进达将云烨身世呈报与朕显然是想让朕抚慰云氏族人,恩出于上,希望朕通过云氏族人施恩于云烨以结纳其心,好让贤才为朕所用,倒也用了一些心思。也罢,程知节和牛进达的脸面还是要给的。来人!”手执拂尘的黄门应声而至,躬身等待皇帝吩咐。
“命百骑司收纳云氏族人,不可遗漏一人,不论她们身在何处,奴籍者即刻解除,贱籍者抬等,全部送往平安县男封地,命工部营造监以伯爵制建造平安县男府邸,一应钱粮由内府库支应,元日以前必须完工。”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朝阳路八千。一言可定兴废者,皇帝也。韩愈的悲剧云烨没有遇到,由于工期紧、任务重,工部营造监迅速组织工匠和一应建材,三天后五百人的建造团队入驻平安县男封地,在众说纷纭中开始建造云府。
云何氏今年已经六十一岁了,蓝色麻布包裹着斑白的头发,坐在四面漏风的茅屋内赶织着新的一批麻布。大丫和二丫的衣服已破旧不堪,如不能在冬天来临之前挣到足够的粮食,这两个瘦弱的孩子就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昨晚一夜的操劳让这个年老的妇人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剪去织出的麻结,她叹口气,到底是年老不中用了,眼神越发不济了,才结的麻线又断了。老妇揉揉酸痛的肩膀,望着木台上的牌位缓缓站起来,解下头巾,一一拂去牌位上的浮尘。云家男丁都在这儿了,她还清楚地记得往日云家大宅的欢闹。
可是一夜间天塌了,自己的公爹、丈夫、大伯、小叔全部匍匐在地,殷红的鲜血遍地流淌,大儿子哀号着在鲜血里翻滚,胸口长长的刀痕喷涌着血液,自己用手怎么也堵不住,眼见着儿子悄无声息地一动不动。云何氏想到这儿心口仍然痛如刀绞,眼中已没有泪水,这些年已经哭干了,三家只留下断腿的幼子,可惜只留下两个年幼的小孙女就离开人世。噩梦还没做完,嫁出去的女儿也被夫家休了,若非还有年幼的孙女靠自己养活,云何氏早就想离开这个残酷的世界了。没有传宗接代的希望,女孩没有人家肯要,哪怕在新朝,丧门星就是云家所有妇人的代称。蓝田这个祖宗留下的产业这些年也被官家、大户、佃农侵占得所剩无几。没有人同情云家,没有人想娶云家女儿,连官家也对云家的遭遇充耳不闻,因为云家是叛匪,叛贼就是叛贼,不管是前朝还是今朝。可怜的云家女只能为奴为婢,自降身份为歌姬。
“奶奶,我饿了。”一个弱弱的童音把云何氏从长长的回忆中惊醒。大丫、二丫抱着自己的腿睁着乌亮的大眼睛望着自己。云何氏忽然觉得又充满力量,是啊,还有两个小不点儿要靠自己呢。
俯身环住两个瘦弱的小身子,她心底全是心酸,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两个小不点儿抚养成人,算命先生说过,这两个孩子是天生的富贵命,再多的苦总有吃完的时候,再难的坎总有过去的时候,我云家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凭什么要一辈辈受这样的苦难?
冥冥中似有安排,在云何氏正在向苍天祈求能再活几年好让自己把两个孩子抚养长大时,一队健硕的骑士簇拥着一辆双马驾驭的马车从村口向云家驶来。马车停在云何氏门口,一个青衣老仆双手捧着拜帖叩响云家破败的柴门。
云何氏听到敲门声,不知是何人,因为没有人会敲云家的大门,一般都是直接闯进家。她放下手中的柴火,领着孙女来到门外。
“老奴奉家主之命叩见云老夫人。”老仆说完双手奉上拜帖。
云何氏已经有十五六年没接过拜帖了,上次有人投帖拜见还是公爹、丈夫健在的时候。她疑惑地打开帖子,帖子上面写着程门裴氏,落款是卢国公府。云何氏大惊,国公府缘何给自己一个孤老婆子行拜帖,刚要说送错帖子了,却见一个满头珠翠的妇人从马车上下来,来到云何氏面前躬身一礼,说:“妾身程裴氏给云老夫人见礼。”
云何氏惊讶得合不拢嘴,却见那程裴氏从衣袖里掏出一面木牌对云何氏说:“老夫人可知这是何物?”
一面一寸长、半寸宽、一分厚的桃木牌出现在云何氏面前,云何氏抓住木牌,翻开看,只见上面写着:云氏男,烨。云何氏攥着木牌放声大哭。
程裴氏扶住摇摇欲坠的云老夫人,旁边机灵的丫鬟已经把木凳搬了过来。云老夫人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中木牌,就像见到绝世珍宝一般,本来心若死灰的老夫人,自见到木牌的一刻,眼中的枯涩之意一扫而空。云家只要有男丁活着,香火不绝,她云何氏就对得起云家列祖列宗,两个丫头就有依靠,自己就算立刻死去也含笑九泉。
“程夫人,木牌主人在哪儿?为何自己不来?”惊喜过后,云何氏心头又升起疑问。
“烨哥儿如今就在陇右左武卫大军之中,没有军令何敢私自回京?恭喜老夫人,您那孙儿实乃人杰,区区十五岁就获封平安县男,就职于兰州折冲府行军参事书记,从七品官员啊。这还是朝廷查录官员原籍时才发现您和烨哥儿有亲。烨哥儿原以为自己是孤儿,自幼被恩师养大,根本不知道还有亲人在世,官上将你们尚在的消息告知,竟欢喜得吐血,醒来后就命人快马回京托付妾身寻找你们的下落。妾身前后打听,才找到老夫人。这里还有烨哥儿的书信。”说完又拿出云烨的书信。
云老夫人接过书信,拆开一看,满篇的纤细的文字不知使用何笔写成,望之怪异却又不难看,甚至有几分美感,从左向右横着书写,不同于别人从右往左竖着写,云老夫人强忍着不习惯慢慢诵读。云烨在信中说明了自己的来历,当然是编造的来历,为增加可信度强调了自己是由恩师在混乱的长安捡到的,木牌当时就戴在身上,那是自己身世唯一的证明。恩师捡到自己后遍寻不着云氏族人,觉得乱世将至,只好带着襁褓中的自己离开长安,隐居于陇右荒原,直到恩师逝世,才在五月初回到人世间,想请族人帮助找寻父母。
看到这里,云老夫人老泪纵横,嘴里不住地说:“你能是何人?你是老大的孩子,你那苦命的母亲为救你一命,在生下你的第三天就抱着你逃出云府,你父亲为救你活活被砍死,我抱着你父亲亲眼看着他死在怀里。老身原以为弱母幼子是不可能在追捕中活下来,想不到老天有眼,你终是给云家留下一根苗裔!”她俯身抱起腿边的二丫,亲了又亲,弄得小丫头不知所措,忽闪着黑亮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奶奶。
“这是府上的小姐吧,长得真俊,过几年不知会有多少俊才争相下聘呢。”程裴氏捏捏小丫头脸,顺手就把一个翠绿的玉锁挂在小丫头的脖子上;又抱起大丫头,旁边侍立的老仆打开一个锦盒,里面有一只奶白色的镯子,程裴氏取过玉镯,套在大丫头手腕上,镯子有些大,程裴氏笑道:“现在有些大,过两年就合适了,老夫人有这样的孙子、孙女真是福气啊。”
云老夫人出身在富贵人家,也见过不少珍宝,程裴氏送给俩丫头的见面礼都是难得的极品玉石,原想阻止,但云烨信中交代得明白,程家好意不必拒绝,所以也就顺势收下,这人情想必烨儿有办法还回去。云老夫人现在是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感慨,自己云家穷困潦倒,还有什么好被图谋的,烨儿如不是云氏子孙,以他的爵位要想霸占云家不费吹灰之力。再说烨儿在信中说,万一自己不是云家人,也会终生抚养云氏孤寡,叫云氏族人尽管放心住到自己的封地,他已请程家帮她们建造房屋,今后不会有任何云家族人会受到伤害。想到这里,老夫人心内暖暖的,对程裴氏说:“家中鄙陋,但客人至此还请饮一杯清水。”
进到屋内,程裴氏唏嘘不已。破败的四壁,能见到天空的屋顶,狭窄的草屋内只有一床、一织机而已,用土垒成的台子上放着三个粗瓷大碗,里面装着能照出人影的稀粥,心下黯然,“老夫人竟困顿至此!”抬头见正面墙上挂着六幅人像,下面摆着六个灵位,遂俯身一拜,云老夫人在一侧还礼。
“这几位就是云家逝去的男丁吗?”
云老夫人点了点头。
“却不知哪位是烨哥儿的先祖?”
老夫人笑而不答,对程夫人说:“不知有没有见过烨哥儿的人,老妇认为烨哥儿八成是老妇长子嫡孙。”
程夫人拍手叫好,转身吩咐官家唤程东几人进来。不一会儿几条壮汉走进草屋,躬身给程夫人见礼。
“程东你们几个是见过云爵爷的,可还记得爵爷相貌?”
程东拱手回答:“禀夫人,爵爷礼贤下士,与小的等人相处甚欢,小的记得爵爷相貌。”
“既然如此,你们看看墙上画像,有和爵爷面貌相近的吗?”
只见四条大汉手指齐齐指着第五幅画像,齐声禀告:“夫人,这幅画像与爵爷几乎没有区别,只是年纪不对。”
“对的!对的!这是老妇大儿子二十五岁时的样子,烨哥儿今年只有十五岁,年纪相差十岁,自然有些不同。可怜我那儿媳,寒风夜抱着爱子出逃,孩子被恩人救走,她却下落不明,只怕凶多吉少啊。”
见老夫人又落泪,两个小丫头也抱着老夫人哇哇大哭。程夫人陪着掉了一会眼泪,想起自己此次前来的任务,遂擦擦眼泪对老夫人说:“老夫人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如今找到烨哥儿,亦是大喜。我听说陛下已经下旨,云氏族人奴籍者解除奴籍,贱籍者抬等,容留于平安县男府邸。相信不久,您的晚辈就会齐聚。待烨哥儿从陇右回来,全家相会是何等欢快之事,今后只有好日子,您应该高兴才是,否则到烨哥儿回京您身体垮了,您叫妾身如何面对他!”
在程东几人指向大儿子画像后,云何氏最后的一点担心也云消雾散,全身仿佛被巨大的幸福笼罩着,浑身软软的,笑着向程夫人点头。这真真实实确是自己的长孙,他带着无比的荣耀回来了。他达到了祖辈、父辈没有达到的巅峰,云家十五年的苦没有白受,那些欺凌过云家,侮辱过云家,背叛过云家,无视过云家的人看看,老妇的孙子回来了,你们会受到惩罚,一定会受到惩罚!
云老夫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孙女,坐着程家的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赎回云家卖给别家做婢女的其余六个小女孩。每见一个平安赎回,老夫人脸上笑容就多一分,直到六个全部被赎回来,老夫人就已经高兴得见牙不见眼,抱抱这个,亲亲那个。她们全是她的心头肉,检验孩子有没有受伤、受罪,有受伤的就咒骂主家没人性,有受罪的就抱着孩子流一阵泪,见八个心爱的孙女全围在身边抱着点心猛啃时,她就觉得以前所有的苦难都不算什么了。这是大伯家的外孙女,这是小叔家的,尽管都是外孙女,都是被女儿夫家不要的所谓丧门星,最大的不过十二岁,最小的才七岁,全都长得瘦瘦小小,头发黄黄,老夫人却觉得全是天仙下凡。
“外婆,您不会再把小南送到张家了吧?他家小少爷老打我,还让狗追我,我怕。”老夫人撩起小南裙子,见小南柴棒一样的腿上全是伤疤,心痛得像刀割一样。
程东本来就已经怒火熊熊了,听到这话放下横刀大步走到张家紧闭的大门前,举起门前磨盘上的碾子,这碾子足有三百斤,在程东手上却显得轻飘飘的,双臂用力,碾子砸向黑黝黝的大门,只听轰隆一声响,两扇大门齐齐碎裂。门后躲藏的张家人屁滚尿流地往后宅跑,一个十二三岁的小胖子带着一条夹着尾巴的黑狗就要往屋里钻。程东赶前一步,拎着小胖子的衣领随手一甩,小胖子一个漂亮的狗啃地砸在地上,满嘴的牙掉得七七八八。一个胖大的妇人哀号一声窜了出来,抱住小胖子指着程东尖叫:“光天化日之下就敢伤人,你就不怕王法吗?”
程东慢条斯理地抓住黑狗,单手一用劲,黑狗抽搐两下就不动了,看黑狗死了,这才转身对着这对母子。一看到程东转身,小胖子顿时止住哭声,满嘴鲜血扎进母亲怀里一声都不敢吭。或许母性本能给了这妇人胆量,紧紧抱住儿子大声喊救命。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跑出来趴地上不停磕头,希望程东能饶过自己全家。
“饶过你某家还没这个资格,待爵爷从陇右军中返回,你会知道王法是怎么回事。”程东说完跨过中年人的身子出了院子。老夫人抱着小南,就站在大门口看着程东惩罚小胖子,小南满脸笑容,小拳头捏得紧紧的。
“小小姐,你看,欺负你的胖子被小的打掉了牙,咬你的黑狗也被小的捏死了,一会儿回去小的就剥了它的皮留给小小姐当褥子,肉就赏给小的炖了吃如何?”到小南面前,程东满脸谄媚之色,虽然老夫人和小南一干人还是满身破衣褴褛,程东却不敢有丝毫不敬。别人不知,还以为程家在帮云家,以恩人自居,而程东自幼就随老程东征西讨,自然明白自家老爷的心思。自云爵爷出现,老爷就高看一眼,现在发展到与子侄一般,眼见爵爷种种神奇,日后青云直上是应有之义啊,现在不讨好老太太更待何时!
“大叔真厉害,你是我哥哥派来的吗?哥哥比你还厉害吗?”程东当然不会说你哥哥是左武卫之耻,连弓都拉不开,更不要说打架了,可看着小女孩希望的眼睛,只有违心地说:“当然,要不然万岁爷怎么会封你哥哥当爵爷!”
小女孩听到这话,从老夫人怀里溜下来,噔噔地跑到姐妹中间去告诉她们自己哥哥是何等的厉害,今后再也不用怕被别人欺负了。见孩子们欢声一片,老夫人对程东施礼道谢,程东连说不敢,对老夫人说:“老夫人未见过我家爵爷,年方十五岁的少年英杰某家还见过几位,但与爵爷相比都微不足道。老夫人暂且放心,云家有爵爷在,兴旺发达指日可待。过几日某家就要返回陇右,不知老夫人可有话要带到爵爷处?”老夫人谢过程东,请他临走前一天到封地取信。
老夫人谢绝了程裴氏邀请全家到程府居住的要求,而是带着云家妇孺四十三口来到南山脚下的云氏封地。百骑司多方打探也只找到四十三口,其余人等竟杳无音讯,只好据此上奏。李二陛下下旨抚慰了云氏族人,长孙皇后赐下钱帛。程夫人依约送来两千贯铜钱,并带来五十名男女家仆以供使用,由于云家身体虚弱伤病者多,特地请来名医为这些妇孺调养身体。
云烨张大嘴巴拼命呼吸,旁边程处默,后面刘家老三、葛家老二、裴家老小也是如此,在水里屏住呼吸一百之数,这根本不是他娘的人遭的罪,不到时间谁抬头脑袋上就会挨一棒子,持棒的都是高手,知道怎么把人打疼还不打伤。你要快速数完也就算了,弟兄们还能撑住,可是数数的浑蛋故意数错,好不容易熬到八十,可下来就成了四十一,还不敢提意见,谁提谁挨揍。云烨觉得自己就像打地鼠游戏里的地鼠,脑袋被打得满是包,想昏过去却偏偏没半点要昏迷的迹象。整整两个月啊,地狱式的训练让两百个倒霉蛋生不如死,还都是功勋之后、大户子弟。本来只有一百人,加上云烨这个倒霉蛋也就一百零一人。谁知长孙无忌从哪儿听到消息,硬硬又塞进一百个。老程大怒,不愿让长孙占便宜,不想被长孙无忌拖进帅帐,不知说了什么还是干了什么。两人出帐时都眉开眼笑,老程痛快地答应了长孙无忌的要求。不知老程占了什么便宜,没分给云烨一丝一毫,让云烨从心底鄙视这两个老玻璃。
刚回过气,全身湿漉漉地爬上岸,仿照云烨背包用牛皮缝制的行军包就摔在眼前,不用说,里面装满了沙子,还是泡过水的湿沙子,五公里负重越野开始了,为了晚餐,每个人都拼命调整身体背起包包,往营地跑去。
云烨被程处默抓着胳膊跌跌撞撞地冲过终点。俩人扔掉背包,连滚带爬地冲向饭桌,也不管手是否干净,抓起饼就往嘴里塞,不管菜,先填饱肚子是正理。不光是他俩,凡是到达终点的汉子都一个模样,再没有平日所谓的贵族风范。
就在众人分抢食物的时候,一队身着光明铠的威武骑士进入左武卫大营,穿过层层营帐来到演武场边等待大将军召见。这些来自京师太子右率的骑兵在大营中东张西望,正好看到百多号泥人在抢食物,尤其看到刘家老三捧起汤罐喝汤底的样子有些滑稽,顿时哄堂大笑起来。木棚底下吃饭的众军士齐齐怒目而视,这些家伙似乎有恃无恐,依然大笑不已,甚至指指点点众人身上脸上的泥污,尤其看到前几日因爬火网被烧掉头发的李孝恭次子李怀仁,更是笑得直不起腰。
从来只有自己笑别人,哪有被别人嘲笑的道理,李怀仁顺手抄起饭碗甩手就扣在笑得最夸张的一个家伙脸上,顿时那家伙满脸鲜血号叫着扑了上来,嘴里还叫着:“一群泥腿子敢打爷爷,知道爷爷是谁吗?”这下坏了,这里全是功勋之后、大家之子,一听到这些自称是爷爷的家伙哪里还忍得住,于是漫天的碗碟飞舞。也不知是谁喊了声:“打死他们。”一拥而上,拳脚飞舞,惨叫连连,还好都知道在军中持械斗殴乃是死罪,统统扔下武器,两百人对殴五百人。
左武卫五人一组成锋矢状直插太子右率骑兵队的人群里。锋矢内无不是身强力壮之辈,身手大开大阖,只管前冲,左右俩人紧随当先之人在小范围形成以多打少之势,后两人面向两侧护卫前面三人后背,不给敌人偷袭之便。一时间演武场尘土飞扬,喊杀之声不绝于耳,云烨藏在程处默身后,不时偷袭一下敌人的下三路。他刚才偷偷藏起一把敲骨头的小锤,一斤重的小锤无论敲在什么地方,敌人无不倒地惨叫,更何况云烨主要照顾两腿之间,中者捂着裆部眼泪鼻涕横流,惨叫连绵而悠长,瞧得身后与敌作战的裴家老小不自觉地夹紧双腿,发誓以后绝不与云烨单打独斗,太危险了。
战斗只持续了半个时辰,近五百名太子右率官兵躺在地上哀声不绝,更有几位惨叫得比别人更大声,让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左武卫两百精卒也伤者众多,只是被战友搀扶不倒,咬着牙不出声,见战局已定,云烨第一时间就把小铁锤抛到水坑里毁尸灭迹。
场边程咬金、牛进达和一众老将簇拥着一位只有十一二岁的少年在旁边观战,那少年头戴紫金冠,身着黄色衣袍,脚下蹬一双鹿皮战靴。老程似乎对少年极为尊敬,矮下身对少年低声解释战局变化,少年也不停点头示意。牛进达见战况平息,瞪着牛眼从队前瞧到队尾,嘴里啧啧有声,似乎在赞叹,又像在讽刺。众人被“牛魔王”瞧得心头如小鹿乱撞,不知牛魔王要怎样处罚自己。
“出息啊,两百打五百啊,啧啧,拳拳到肉,脚脚见血,打自己人都这么用力,不知将来打突厥会不会拉稀?谁带的头?程处默,云烨,李怀仁,还是刘进武?告诉老夫,就只罚他一人,如果不说那就全体受罚。这回老夫琢磨了一个新法子,不打不骂,只把你一人关进小黑屋,时间不长,三天足矣。怎么样?老夫仁慈吧。以后不要背地里喊老夫“牛魔王”,这是为你们这些小子考虑呢,怕伤了筋骨。来,告诉老夫。”
别人不知道禁闭的厉害,云烨怎能不知,三天能自己爬出来的都他娘的是好汉。见李怀仁要站出来,云烨悄悄抓了他一下,李怀仁见云烨朝自己摇头就不再往外走。这两百人中间就云烨清楚关禁闭是怎么回事,“牛魔王”软声软气说话,这不是一个好兆头,“牛魔王”会慈悲,母猪都会上树。这可是云烨的名言,多次被证明是金科玉律,想必这次也不例外。
“没人站出来?那就是打算全体受罚了?刚跑完十里地,两百人就干翻五百人,看来力气没被榨干呀,全体都有,绕演武场跑二十圈。”
众人有气无力地道声:“诺。”就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开始跑步。李怀仁凑到云烨身边问云烨:“小烨,‘牛魔王’不是说只罚关小黑屋吗?哥哥一个人背下来,也好过全体跑圈啊。”
云烨怜悯地看了李怀仁一眼,“相信小弟,这三天你绝对熬不下来,到时你宁可挨五十大板也不想坐小黑屋,你不知道,禁闭超过七天就会出人命。再说,咱哥们都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把你送出去,我们只会被罚得更重,连兄弟都不保护的军队,那军队是乌合之众。”
旁边的众兄弟齐齐点头。只有李怀仁觉得关三天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明白小烨为什么会说得这么严重。
见左武卫诸人在跑圈,那少年站到倒了一地的右率面前,小脸涨得通红,自己的队伍五百人打不过两百精疲力尽的左武卫兵卒,这让自己堂堂太子脸面往哪儿搁?看看还在轰隆轰隆跑步的兵卒,再看看趴地上哀号的右率,他举起皮鞭,没头没脸就往下抽,右率将领也拳打脚踢,好不容易把这些伤兵从地上赶起来,站成方队。
“汝等为何与左武卫士卒斗殴?是谁带的头?给孤站出来。”话音刚落,一个满脸鲜血的军官就连滚带爬地出来。
“太子殿下,您可要为属下做主,属下只是站在这里,见那群粗胚在抢饭,就笑了几声,他们中那个秃头就拿碗砸在属下脸上,还辱骂属下。一介平民敢如此放肆,请殿下斩此刁民,以儆效尤。”
老程在旁边皮笑肉不笑地接话:“俺老程军营之中只有兄弟,没有所谓的刁民。就是陛下统领左武卫时也没见处置过一个刁民,只惩罚过犯律的兵卒,不知刁民从何说起?请殿下明断,军中比武实为常事,小小伤痛在所难免,还请殿下从轻发落。”
“程叔叔多虑了,您是大唐名将,征战沙场杀敌无数,孤怎敢对您不敬,此次出京,父皇一再叮嘱要孤多向叔叔讨教统军心得,就在刚才两百疲兵尚打得五百右率骄兵落花流水,可见叔叔麾下皆是虎狼之士,请叔叔不吝赐教。至于小小冲突是右率无礼在先,既然左武卫士卒已然受罚,为公平起见,尚请牛叔叔整肃右率军法。”
牛进达面无表情地来到告状的军官面前,厌恶地拍拍他的头说:“你若在老夫军中,这颗六阳魁首早就喂了狗。五百人打两百人被人家全歼还有脸告状,在军中强者为尊,哪怕是火头军打败你,那火头军就比你高贵。大唐能统一天下,就是凭借着强横的武力将多少草头王斩尽杀绝,不是靠告状。再说,你口口声声说的刁民,恐怕那人太子殿下都要叫一声堂哥。”太子听到这里“啊”了一声,看向程咬金。老程解释:“那位是你王叔李孝恭的次子。”
“那岂不是怀仁哥哥!”太子实在不能把刚才那个满身泥浆的秃头兵卒和一向风度翩翩的堂哥联想到一起。
“不止他一人,你表哥长孙冲,还有犬子处默、刘家老三、裴家老小、平安县男云烨,满京城豪门大姓都能找着。”
太子看着泥人一般的左武卫军卒,有些发呆。
“牛魔王”最后的惩罚耗尽了云烨全身的体力,十五岁的身体在高强度的军事训练之下已经处于崩溃边缘,多少次摔倒都决定不再起来,可不知为什么又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前跑,腿已麻木,小腹抽搐,肺似乎已经着火,心脏就在嗓子边上,只要张嘴就会吐出来,难道自己有被虐倾向?往常看程咬金、牛进达和满营的军士就仿佛在玩一场逼真的游戏。摔倒疼痛是真的,流血是真的,汗水从下巴上往下流也是真的。他一直希望通过超强度的训练来野蛮体魄、简单精神却做不到,记忆越来越清晰,从第一次记事起,到水源边那次不应该的伸手,连早逝的父亲都音容宛在。越想忘记,就记忆得越牢,人生的悲哀莫过于此。传说中死亡的阴魂在奈何桥都要喝一碗孟婆汤忘却前世,云烨这条游魂省略这一过程,所以吃不香,睡不稳,笑不开怀,哭不伤心,也是咎由自取。贼老天给你一部分,就要拿走一部分,这是何等的公平。这是云烨在跑完二十圈倒在地上像个哲人一般思考的事情。
艰难地翻过身,眼望碧蓝的天空,云朵真的像棉花般洁白。如果不是脸前出现一个正太的面孔,云烨真想融入到蓝天白云中。
“云烨?”
“李承乾?”
“你知道孤?”
“如果你不是陛下的儿子就不会称‘孤’。”有人发怒了,但不是李承乾,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李承乾似乎很兴奋,蹲在云烨前低头仔细打量。终于有一个和他用平等口气说话的人,这让他很好奇。
“这练兵之策是你想出来的?还有制盐、锻铁,父皇手里有一把兵家利器也是你造的?我这次就是来看看那亩产十五石的土豆,是真的吗?”这次他没有用“孤”这个字。
“我现在只剩一口气了,太子殿下帮帮忙,往后让让,别挡着我欣赏蓝天白云。”
“承乾别见怪,这小子累傻了。”李怀仁怕太子怪罪,连忙解释。
“怀仁哥哥,你们好歹也是军官,怎么练得这么惨?”李承乾没在意云烨的态度,父皇在自己来之前反复叮嘱过不得以势压人。再说,有本事的人才能无视权贵,没本事的才靠拍马溜须升官发财。从懂事起,这种教育他遭受过无数遍。
“殿下,您让我休息一会儿再给您详细解说是怎么回事。”李怀仁也没力气说多余的话。这时几百名亲兵涌了上来,两人一位抬着众军官去后帐。
李承乾跟了过去,只见一大排木桶热气腾腾,亲兵迅速扒光各自主人的衣甲,只留一条短裤放进木桶。顿时各种奇声怪叫响起,水很烫,药材很足,活血化瘀的药材总有些刺激性,身上有伤口的就倒霉了,在被消毒的同时,里面盐水和药材一起进攻,让木桶里的人*。李承乾吓一跳,以为进了杀猪场,在旁边军医的解释下弄明白了原因,眼中希冀之色更浓。云烨就在旁边木桶里,在怪声号叫的同时偷看李承乾。正常雄性对有强烈对抗性的游戏多没有抵抗力,更何况李承乾自幼在高墙大院中长大,虽然向往父辈刀光剑影的厮杀生涯,无奈却在妇人群中长大,难免阳刚之气不足,今日见两百名汉子在精疲力竭的情形下打得自己号称精锐的右率五百人屁滚尿流,早就心向往之,至于中间的痛苦也就视而不见。男人“四大铁”云烨还是清楚的,既然没有一同嫖妓的可能,那就一起扛枪吧,引诱李承乾嫖妓会被他老爸砍头,但是引诱他参加训练想必李二陛下不会责怪。
“殿下,特种兵训练可谓残酷难当,是对精神和肉体的一种升华,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只有人群里最坚韧、最优秀的军人才能坚持下来。而一旦坚持下来的人,在军中可称兵王,遇袭不乱,处变不惊,置死地而奋战,知必死而无畏。他们是杀戮的机器,只为战场生存,为胜利而无所不用其极。观殿下有一试之勇气,此气可鼓不可泄,明日为臣在演武场迎候太子殿下。”李承乾兴奋得手都有些发抖,完全无视周边众人怜悯的目光。
李承乾有些后悔,但是有些晚了。“牛魔王”不是白叫的,新加入的十名右率强手,再加上太子殿下,被夹杂在大队之中负重十里地跑圈,念在太子年幼,没加负重,本身装备就够他喝一壶的,前面还不错,后面五里地简直是爬回来的,幸亏李怀仁、长孙冲念兄弟一场慢跑陪着,这才给了太子殿下一些信心。
“我跑不动了,堂哥,表哥,你们不用陪我,要不然会害你们没饭吃。”远远见别人都开始吃饭了,自己还在跑圈,到底是孩子,愧疚之心还是有的。
“说什么呢,留精神跑才是正经,你比小烨开始训练时强多了,他是硬爬回终点的,我们哥俩第一次不比你好多少。”李承乾担心的嘲笑声没有,只有鼓励声,太子殿下陪自己训练,现在还累得不成人形,众人心中昨日打架的一点不满早就烟消云散,齐齐站在跑道旁为太子加油鼓劲。当李承乾终于爬到终点,就被众人欢呼着抬起抛到空中,齐齐喝彩。李承乾哪受得了这个,虽然是最后一个回到终点,但毕竟完成了今天的训练,证明他有资格参加训练,在大家的欢呼声里,眼泪鼻涕横流,这是他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获得别人的承认,而不是靠父亲的威名。起落中,见程咬金、牛进达等诸位将军含笑颔首,骄傲之情顿生,今天我是最后一名,将来我一定会成为第一名。
李承乾大口吞咽着饭菜,往常不屑一顾的饭食今天味美异常。大运动量后补充蛋白质云烨早就交代过,煮得稀烂的牛羊肉就成了必需品。反正缴获的牛羊甚多,足够这些人放开肚皮猛吃。李承乾彻底明白了昨日他们为什么吃相如此难看,相信自己此时的形象不会好到哪儿去。
被脱了个精光,他没有短裤,光屁股被泡进木桶,和大家一起放声惨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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