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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回 不值钱,谁人可怜谁可恨

作品: [七五]桃花酒 |作者:洛安之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3-16 1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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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官爷通禀一声吕大人, 黔州白鹤门胡一归求见。”

江城晨雾散。

年轻的江湖人在府衙门前独自徘徊了半晌,那衙役打着哈欠又回来了。年轻人面容急切,“官爷如何?”

那衙役随手挥了挥,目光里半是怪罪半是不快,对着江湖人不以为意地打发道:“时辰尚早, 大人未醒, 你稍后再来罢。”说着, 他就拉上了府衙的大门, 昨儿夜里吕知州宴请展昭, 喝的酩酊大醉,这一日睡到晌午怎可能醒。此人还叫他去叫门, 差点赔了他官爷的命。

“官爷、官爷!”年轻人手一挡,将门按住了,这习得一身武艺的江湖人的力气哪里是一个官差挡得住的, 哪怕这官差再是慓悍, 对着江湖人来说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因而这官差便有几分恼怒。且未等官差破口大骂, 年轻人又开了口,他面色涨红、眉宇间也写着不快,只是仍压了脾气神秘道:“在下有要事相告, 事关东京来的那位, 还望官爷再通禀一声……”

“都说了大人未醒, 让你稍后再来。”衙役怒道。

年轻人瞪着衙役看了许久, 沉郁的目光里尽是叫人惊骇的怒火冷光, 让人怀疑下一刻他抬手就是一掌。

但不知为何,他没有硬闯,而是扶着门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道,字字顿顿:“敢问官爷,何时该来。”

官差被那目光里的疯狂和狠毒吓得一愣,终于道:“你……晌午过后再来。”

年轻人略一点头,深吸一口气退步而去。官差这才在大门上看见一个清晰的掌印,分明是那年轻人扶门之时留下的,再望去,那年轻人已经在街上走出去老远。

清晨的街道人烟尚且稀少,这一大早往酒楼来的人就更少了,自然也没人瞧见两个站在归林居惊蛰间门前傻住的大侠。

唐珞琼?

展昭与白玉堂心头皆是升起此念,这张温婉和软的面容和唐珞琼几乎一模一样,虽穿着男子行装,不施粉黛,更无脂粉气,可眉梢眼角勾勒的弧度与唐珞琼如出一辙。

屋内的人瞧着他二人前来,虽是神色淡淡,目无波澜,但漠然之中也有一闪而过的意外之色。

不是唐珞琼。

展昭与白玉堂二人往里踏了一步,一左一右带上门。

且不说屋中之人转过头来时,另半张脸上一道似是肌理裂开的黑蓝色纹路。此人面色冷白似鬼魂,仿佛从来都毫无血色,还能看到皮肤底下的青色;眉毛极淡,双目无情无欲、死气沉沉,不必像唐珞琼那般敛起眉梢,也冷冽得像是亘古不化的寒冰、炼火难熔的玄铁。这种冷冽与唐珞琼绷住气势的冷肃凌厉不同,倒像是与生俱来的疏冷,没有什么能让此人心神起波澜。因而这人毫无气势可言,虽然冷郁却没有丝毫尖锐的戾气,甚至让人不太能确切的感受到存在。

像是一缕飘忽不定的烟尘,冷冷淡淡,又与世间毫无关系。这样的柔和眉目,也因这种冷淡生出截然不同的气质。

只是这人究竟是男是女?

白玉堂与展昭不动声色地对了一眼,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竟是瞧明白对方心头浮现的四个字。

雌雄莫辨。

这雌雄莫辨不是指他身着男子行装,而是这分明女相的柔和眉眼在此人脸上,确实让人弄不明白是男子还是女子……若自称女子,无人不信;若自称男子,无人相疑。乍一瞧分明是不过尔尔的五官,单看每一样都称不上出挑,可偏偏不施粉黛,在这般气质下越细看,越觉透出一种脱开皮相、惊人冷淡的美。当真是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倒也不是尽善尽美。

令人惋惜的是……这人太瘦了,削肩下垂,整个人好像都藏在宽大的深衣里的一把轻飘飘的骨头,如鬼似仙。纵有气质绝尘,也难掩枯骨消瘦骇人。

这使得他们错愕地想起了一人。

几乎是同时,屋里的人开口了:“他说的故事,就是你们?”

那声音很轻,口吻温柔,嗓音却怪声怪气、嘶哑难听。

远在渝州巴县的屋舍旁,农妇刚刚提起水,就见一前一后两道粉色的影子晃了过去,前者身姿妙曼、后者轻灵飘渺。农妇一惊,手中水桶落了地,水溅了她大半身;她揉眼一瞧,天光金亮,哪有什么粉色的影子,只有一只白鸽扑腾着羽翼飞了过去。青天白日的,也分不清是见鬼了还是撞仙了,倒是那鸽子生的别致,单边羽翼上仿佛有三道黑痕。

温殊不知自己被当了鬼仙,只在林间掠过时狠狠打了个喷嚏。

眼见着那快要追上的粉衣女子又要不见踪影,只得高声道:“姑娘且慢。”

他虽作声,那粉衣女子焉有理他的道理,本就轻功低人一等,翻山越岭皆不在行,飞檐走壁便是少有,窜屋越脊俱不如人,只能一路快跑,结果叫这莫名其妙的狗皮膏药越追越紧了,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她头也不回地往林子里去,又听身后一句:“姑娘,温某无意抓你拿赏。”

听这话,那女子更是脚下如风,傻子才听不出她这通缉在外的人犯叫人认出来了。

温殊只得费了些功夫些道:“姑娘你再不停步,温某便较真了。”

粉衣女子心知自己论轻功确是技不如人,这才侧过头冷声道:“你我无冤无仇,你既不是为拿赏,跟着我做甚。”虽是停步,她手中的长鞭却垂落在地,像是一条蛰伏草丛的蛇,等着不声不息地咬人一口。

温殊的目光扫过那条长鞭,淡淡一笑,“温某只是想与姑娘做一桩生意,从姑娘口中买个故事。”

粉衣女子从笠帽里传来冷笑,“故事?”她被温殊追了大半宿,也不知温殊怎么盯上她的,怎么也甩不脱,“若是如此你何必紧追不舍,不早早言明,做这登徒子行径。”

“因买故事的人不是温某。”温殊站在离女子不远也不近的地方,竖起一根手指,“温某有个朋友,是个怪人,不懂世间情为何物,不知世间人为何求,因而游走天下、欲问世间故事。温某每每欲见友人,都须得做些准备,今日将友人骗来,只怕要得罪了人……”他与粉衣女子吊儿郎当地笑笑,凤眼中毫无恶意,坦坦荡荡,“故而,温某见姑娘身为旧日婺州桃木教主,大老远跑到这渝州城来,定有旧日渊源,温某便有意与姑娘做这桩生意。”

“……”

“故事?”展昭与白玉堂心头转瞬闪过数念,却随着怪声怪气的声音确认了一事。

唐无影。

“九天月隐……?”展昭与白玉堂又是齐声问。

一时之间,二人也叫这事儿弄的糊涂,如何也想不到成名江湖的新秀小贼,一个采花贼,九天月隐竟然是他?

当真?

这可是唐门老门主唐空简的养子,那个带着诡异笑面具、身手不凡的唐无影。谁能想到九天月隐这般张扬瑰丽的名字,竟是这样一个性情诡谲难辨、还不如戴着面具的时候引人注意的人。如今细想,传闻中九天月隐来去无踪、轻功奇高,原来正是唐门轻功形影无踪的妙法。只是叫人琢磨不透的是,唐无影为何要在江湖上留下采花贼的名头。且揭开面具露出真面目,这唐无影与唐珞琼竟是如此相似,排开二人气质、脾性差异,单说样貌,能有这般一模一样的样貌,只能让展昭与白玉堂想到一件事。

唐无影和唐珞琼,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甚至,是如丁兆兰、丁兆惠一般的胞胎双生!

怎会如此?!

倘是如此,唐珞琼到底……是谁家的?

她原是雷家女,又如何成了唐门之女,与那唐珞昀成了姐弟;这唐无影又怎会与唐珞琼长相无二、一母双生。唐珞琼与唐无影在唐门似敌似友,是否知晓二人亲缘关系……?还有他二人之间那唐门门主之位的纷争……

思及这几日连番所遇所知,还有早前二人的推测,展昭与白玉堂竟是哑然失语。

唐无影好似对这二人心头重重疑虑并无兴致,只用那双干净、柔软、纤细,犹似玉器打造的手捏着那只紫砂的杯子,“是你们要见我?是要见九天月隐……展昭……莫不是为开封府庞家的小妾来的?”他轻轻地自言自语,嗓音破碎,可口吻总是这样轻缓温柔,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又过半晌,“二位……”他黑夜一般空寂的眼睛长久地注视着展昭和白玉堂,仿佛是迟钝地察觉一事,歪着头,“原是一道?”

展昭与白玉堂尚未答复,唐无影又好似发现了什么,轻声笑了一下,手中一晃。

白玉堂侧身一躲,果不其然见一颗铁砂嵌入了身后的木板。

唐无影神色仍是冷淡无情,怪声怪气的嗓子让人十分难受,“你是那日戴面具的人。”他语气笃定,又径自一笑,虽无那古怪面具,仍是让人寒彻心扉的诡谲,“难怪那人竟会点风拂穴手……他不是展昭。”

“渝州城内传闻鼠猫交恶,是你们故意所为……你们意欲何为?”唐无影轻声说了一会儿,又站起身,“也罢,与我无干。”

他解了惑,好似便彻底没了兴致,可是他的手却抬了起来,只听紫砂的杯子碎落在地,“但你们骗了阿琼。”

话音且落,白玉堂面色一变,心下一句不妥。

“唐公子。”展昭见那手似昙花一现,虚影重重,手中长刀被逼得出了鞘,“我二人绝无此意。”

唐无影充耳不闻,仿佛当真是动怒,手中变化繁复,眨眼间五毒神砂直冲面门、咽喉、胸膛、腹部,细微不可见,唯有风随砂动。白玉堂巨阙随之出鞘,霎时只听叮叮当当响声不绝于耳,刀剑晃动,身影交错,再停手时,屋内木板四处皆是含毒铁砂。虽是一无所获,唐无影的面孔上仍是毫无变化,甚至瞧不出他有丝毫为此生怒之意。

白玉堂冷笑,“唐门借游宴布局,我二人还未说话,你倒先借机生事。”

唐无影的手又垂了下去,整个人好似更加恍惚模糊起来,像是一道烟,又像是鬼褪去了凡胎。

“唐公子。”展昭心道不妙,唐无影要动真格。倒不是二人联手怕敌不过唐无影,只是唐门功法本就诡谲隐秘,唐无影又精通刺杀,招招狠绝致命,与寻常比武不同,他与白玉堂必得较真应对,否则难说生死。三人一旦动手,这动静不说引来人,只怕这屋子也要给唐无影拆了干净,他连忙把白玉堂往身侧一拦,开口劝解道:“唐姑娘招亲一事,我二人绝无戏弄之意,当日也不知唐姑娘打算。若非有人盗走请柬,我二人也不会出此下策……”

唐无影的身影虚晃了一下,又在原地停住了,“盗走。”他轻声地说。

“何人能从你二人盗走请柬?”他的嗓音怪声怪气,听来有几分讥诮,但人却没有动作。

白玉堂拧着眉头要接话,展昭暗中一拍白玉堂的手背,先收了刀,和和气气解释道:“请柬非是从我二人身上被盗走,至于盗请柬的人,唐公子亦曾见过,易容之术高超,武艺不俗。”

“……”唐无影眯起眼,未有回话。

白玉堂瞧了片刻,忽而道:“此人当夜应下唐珞琼之请,你若要寻他一问,我可以给你指条明路。”

金光铺洒大地每一处,穿过窗子,也穿过林子。

“……为表诚意,温某便告知一事,姑娘出城时,温某在姑娘身上落了暗香。”温殊手中一晃,竟是飞出一只绑在指尖上的蝴蝶,他对那粉衣女子笑笑,“这香再过半个时辰便消弭干净。”

“你——”粉衣女子登时大怒,长鞭赫然挥来,“无耻之徒!”

温殊侧身一躲,指尖搔搔下巴,仍是嬉皮笑脸:“温某这下九流的混混,自然用不上君子手段。只是姑娘本就通缉在外的桃木教主……而温某用的虽是下三滥的东西,却无半分僭越唐突之意,姑娘要骂便骂了,不知这故事姑娘卖不卖?”

女子呵了口气,长鞭又起,笠帽白纱飞起露出那张伤疤横面的容颜,目光里满是凶光:“你既知晓我是通缉在外的人犯,便该知我只做杀人营生。”

温殊又是一闪,叹了口气,“姑娘,温某诚心诚意,无心冒犯,姑娘就不问问详细吗?”

女子手中鞭子呼呼作响,口中不紧不慢地问:“那你倒是说说用什么买?你的命?”

温殊手中忽而伸出一把折扇,与那凶狠的鞭子一触即分,笑眯眯道:“用一个消息,事关姑娘性命的消息。”

女子不为所动,长鞭几次穿过温殊的扇子,几乎要在那张俊脸上留下疤来,甚至连扇子随时可能击伤她都不管不顾。

温殊瞧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不要命打法,眉梢一挑,心说有趣,扇子一合,手腕一转,将鞭子前端卷缠住,嘴上慢条斯理道:“姑娘果真女中豪杰。只是姑娘千里迢迢来了这儿,应当不是为了让展大人逮回大牢的罢?”

女子强拽长鞭,目光透过笠帽白纱死死地瞪着温殊,尽是歹毒杀机。

温殊眼见这扇子要给她折了,触不及防一松手,收回了他的宝贝扇子,笑眯眯又道:“姑娘,展大人在渝州,白五爷也在渝州,这消息可能买姑娘一个故事?”

“……”粉衣女子差点向后摔去,退了两步才站稳,终于考量了半晌道,“你要问何故事。”

“自是姑娘你的。”温殊刷的打开折扇,一边扇风,一边说,“听闻桃木教意欲谋反,领兵攻婺州,可姑娘身为桃木教主却仿佛早知此事不能成,打从一开始就没现身。”他一收折扇,眯起眼,“姑娘原不是桃木教人,桃木教覆灭之后,可知反贼皆是男子,女子无一不为奴为娼。观之姑娘在婺州所为,仿佛有意灭桃木较,其中故事着实令人好奇。”

“你与展昭、白玉堂二人是何关系。”女子敏锐道。

去岁婺州桃山详细,根本不是一个外人能知晓的。

“哦,是有些关系。”温殊笑嘻嘻地说,“不过姑娘放心,这会儿温某买故事,还未将姑娘下落告知。”

粉衣女子自是听出温殊言下之意,倘若这桩生意她不肯做,温殊便能转手将她逮去给展昭、白玉堂二人。“那又如何。”她连连冷笑,本就是个不顾生死的人,这会儿焉会生惧,倒是这温殊出言威胁,让她着实恼怒。

闻言,温殊想了半晌,竟是鼓了鼓掌,“确不能如何,横竖一条命罢了。姑娘女子本色,看破生死,温某佩服。倘若姑娘坚持,温某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

粉衣女子见温殊果真调头欲走,捏着长鞭半晌,倏尔道:“要做这桩生意,可以,你答我一问。”

林下无声,风吹檐角。

唐无影轻声笑了,明慧了然道:“这就是你二人今日寻‘九天月隐’之由。”

白玉堂被看穿了打算,也不以为意,只慢条斯理地收了剑,坦坦然道:“闻说只要九天月隐想做,就能偷来天下任何一个女人。”他与展昭本就是为了抓那秦苏苏,才有意先逮九天月隐,只是一时被九天月隐就是唐无影一事所惊,又因唐无影与唐珞琼长相无二懵了神。

“你是说当日扮作你的,是个女人。”唐无影说。

“那倒未必。”白玉堂一笑,与展昭对了一眼。

展昭接了话,仍是温和脾气,“不知唐公子可曾听闻,掩日教的秦苏苏。”

“……”唐无影波澜不惊的神色竟是一动。

他侧头打量了白玉堂与展昭片刻,冷冰冰又古怪破碎的嗓子像是一把扼住鬼神的脖颈,口吻更是温柔,像极了刀锋扫过后头皮,“我不管谁才是‘展昭’,也不管那日唐门应下阿琼的是何人,他都是以‘展昭’之名应下了此事。要我寻来秦苏苏,可以。但是当夜唐门之约,‘展昭’必须给阿琼一个交代。”

白玉堂眯起眼,眸中阴霾戾气横生,“你若寻来那秦苏苏,展某便给她一个交代。”

“最好如此。”唐无影转过身去,欲从窗子离去。

“唐公子留步。”展昭想想,又出声相拦,“白某尚有一事不解,还望唐公子一答。”

唐无影平平淡淡地侧过头,“若是问庞吉那小妾,她死了。”

展昭一愣,原非是问此事,略作迟疑改口道:“……因何而死?”

“病死的。”唐无影说,似是发觉展昭踯躅之下另有所问,竟是反问道,“你欲问何事。”

“夺命三千。”白玉堂自是知晓展昭拦下唐无影所谓何事,遂接了话,“此物可是你唐门暗器?”二人今日从多方口中得知唐门诸事,真假难辨,迷雾重重,如今这唐门的正主就在眼前,自然要趁机问个明白。

唐无影眯起眼,死气沉沉的眸子里浮出暗光,“是。”

“五年前,巴县王家满门覆灭,疑似死于夺命三千之手,可是你唐门所为?”白玉堂问。

“我杀的。”唐无影说。

“……?!”果断、简短的三个字,像是一道惊雷直直劈到地面,将白玉堂与展昭劈得一呆。

“……”

温殊转回身来,“姑娘说来听听,温某可未必答得上。”

粉衣女子将长鞭卷了起来,声音飘忽不定道:“去岁婺州,和展昭、白玉堂一并的那个女人,是谁。”

“女人?”温殊挑起眉梢,心说还能有女人跟那俩一块儿,成心找瞎呢?他用扇子点着下巴想了想,“姑娘莫不是问白玉堂的嫂子,白家夫人沈三娘?”

“非是她。”女子笃定道,“此人双十年华、处子之身,且心悦展昭。”

还心悦展昭?温殊又是暗笑又是忧虑,白老五啊白老五,你看你该如何是好。这般想着,温殊还当真想起一事,去岁三月展昭入了松江府,却未曾往陷空岛,而是随前去茉花村丁家。白玉堂还叫他费功夫盯着,看那展昭何时坐船上他陷空岛。随后他便得了消息,那丁家双侠破天荒地上了陷空岛,气势汹汹,也不知为何。再往后,闻说那丁家三姑娘留信出走,几月后丁家双侠莫名其妙又去了婺州,与白玉堂结下梁子……

那丁家三姑娘,可不就是双十年华、待字闺中?

这么说来,去岁丁家双侠原是抱着招婿的主意?

有意思。

温殊有了猜测,便道:“这么说来,姑娘问的可能是松江府华亭县茉花村丁家的三姑娘,丁月华了。”

“丁月华。”女子低语了两遍,也不知是想到何事,垂头沉思了片刻,才扫了他一眼,“你问罢。”这便是应了温殊所言的生意了。

“姑娘的旧事,姑娘随口说便是。”温殊极好脾气道,眉眼仍是吊儿郎当的,唯有那凤眼中玩世不恭下的冷漠叫人不敢小觑,“只是莫要用杜撰瞎编诓人,温某便感激不尽了。哦先问一句,姑娘芳名?”

女子蹬了温殊一眼,似是不愿作答,冷声道:“你无需知晓。”

“自不敢勉强。”温殊笑眯眯地说。

“你既要听旧事,便随我来。”女子冰冰冷冷地说,拎着那卷长鞭,往林子深处去了。

温殊倒也当真无惧,提步跟上。

天色大亮,金光入林,二人走了不多时,便到了一间林中茅草屋,屋子里外还飘着一股古怪的味道。而屋子里时不时传来撕心裂肺地嚎叫声,得亏这大白日里,否则定要叫人当做什么鬼哭狼嚎吓走半条命去。

女子打开了门上挂着的大锁,一脚蹬开了门,鞭子像是毒蛇窜了进去,炸落在地。

她的声音随后响起:“闭嘴。”

里头的声音一顿,温殊侧头去瞧,方才发现散发着古怪味道的茅草屋里关着一人,拿锁链绑住了脖子,困在床边。

是个男人,但比女人还要瘦弱纤细,面容憔悴不说还疯疯癫癫,好像十分惧怕这女教主,因而躲在角落里不敢再张口。能不怕么,这男人分明是被女教主给困在这里。温殊再细瞧,这男人年纪不大,身上有鞭伤,乱糟糟的头发下隐约可见一张柔弱娇美的长相,细眉弯弯、口小唇薄、肌肤细嫩,他一愣,心知此人男子女相。这世上有一地,最能常见这般长相的男子。南风馆,又有俗称蜂窠,乃是风月作坊,只不过出入此地的人不好女色,而是偏爱那些柔弱貌美的小倌。

不过这长相天定,温殊心念一闪,未有细思。倒是那屋内的男人见到温殊登时大骇,发了疯地嚎叫起来,可话里听不出只言片语,比见了女教主还要恐惧。温殊吃惊,侧身往外躲了一步,那声音才低下去。

女子瞥了一眼,冷笑道:“你不是要买故事。”

温殊倒无同情之心,从善如流地接了话,“不知与此人有何关系?姑娘为何要绑着此人?”

女子面色冷酷地笑了笑,目光又冷又毒,“他欠我的。”她走进了屋子,单手将那个被锁链困住的男人拽了过来,垂着眼冷冷含笑,“你要问他是谁?他叫尤诚。”

姓尤,似是在哪听过。温殊一怔。

女子捏着那个不敢动弹的男子的下巴,低垂着头冷笑,“你要买我的故事不值钱,不如买他的。”

“不过我最是厌恶食言之人,你要听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我确实不是桃木教的人。”女子停了一会儿,毫无预兆地讲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语气轻巧地像是在掸走衣衫伤的灰尘,“八年前,一双兄妹父母双亡,舅父称他二人是克父克母的丧门星,将他二人卖去为奴。什么丧门星,不过是看两人年幼负累,又生的好看,值钱罢了。是大哥将妹妹偷偷放了,让妹妹躲了邻居家逃命……”她声音轻了下去,眼神却阴冷至极,“妹妹感激涕零,一直感激涕零……”她笑了一下,语气没有变化,“可大哥却不是为了救她,是为了让她引开那些人伢子,为了自己逃命。整整七年,大哥,整整七年啊……她一直在等哥哥来救她,她用尽心思逃了一次又一次,上官府报案,却无人理会;最终她被卖到婺州那桃山上,活的还不如一条狗。”她斜过头瞧温殊,透过白纱缝隙的面容凶狠恶毒,添上那条疤,犹如恶鬼索命一般,可嘴角却挂着冷冰冰的笑容,“军中为奴为娼,你可知是何滋味?”

“令人恶心。”

她说的那么平静,那么轻巧,三言两语勾勒了她过去的八年,仿佛在读一本坊间传递的、不值一提的话本。

“我与桃木教那些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在那里没有清白可言,单独侮辱不过是最好过的日子。”女子的力气大得能把尤诚的下巴捏碎,用指甲从男人的面庞上刮了过去,只逼得男人双手挥舞、瞳孔紧缩、啊啊痛叫,“差别只是在日日夜夜的等待里,我没死,我费尽心思偷习武艺,我一刀剐去了自己的容貌。”

风呼啦啦地穿过林子,将那些字词里的尖锐狠戾碾得粉碎。

“五年前,有人寻上唐门买王家满门的命。唐门已多年不接暗杀的活,那一年门主让我练手,便难得接了这桩生意。”唐无影漠然地说。

白玉堂皱起了眉头,没有出声。

“何人?”展昭问。

唐无影睨了展昭一眼,“不知,唐门只收银子,不问恩怨。”他像是笑了一下,可目光寡淡、毫无感情可言,“不过王家不全是我杀的,王家的家主,在我动手之前就被人杀死了。二十三个窟窿,比夺命三千可狠毒的多。”

白玉堂眯起眼,“你那夜见到了冯羽和尤诚。”

“却是两个人。”唐无影好似对此记忆犹新,“王家疯了的娈童;至于另一个动手杀人的……”他停了许久。

唐无影望着窗外的晴空丽日,怪声怪气的嗓音放得更低了,“与王家并无旧怨。”

“……”

“可是他呢?”林子里似是响起了一瞬的高声。

女子将困在床上的可怜男人抓住头发一把摔磕在一旁,“他怎变成如此?”

男人瑟瑟发抖、低低呜咽,仿佛不明白为何女子要对他发怒。

“通缉在外的逃犯尤诚,同冯羽一并杀害王家满门。”女子死死瞪着哆嗦的男人,神色全无疯态,可眼神阴冷,“可怜巴巴地被官差押往东京,可巧,我碰上了……我化成灰也不会忘记这张脸。”

温殊面容微变,意识到女子所言,“你杀了官差,劫了人。”

她微微一笑,对温殊道:“不错,是我所为。他不该死在法场,他欠我的还没还。”

女子按住了要往角落里躲的男人,她的兄长,指甲几乎要抠进这张柔弱的面孔里去,“他让我去寻邻里冯家大哥求救,我便去了,我给他送去了救星,自己被逮了回去卖至异乡。可他怎也被卖了?还成了大户家中的娈童,被折磨成了这幅模样。冯哥哥说他受尽折磨,从五年前就疯了,没有一日清醒,总是害怕着所有的男子,连冯哥哥也怕,五年来都在想尽办法逃跑。他一直在照顾他,一天也没想过我去哪儿了。甚至在应天府被抓也是因为大哥跑丢了,冯家哥哥怎么也找不着他,怕他出事,只能投案自首,指望官府闭城找人。可笑!”她冷冰冰的、有着一条大疤的恶鬼面容上始终带着可怕的笑容,“冯哥哥心悦的人原是他呀,真恶心。”她低语,“两个男人。”

她的长鞭突然动了起来,直袭温殊的脖颈而去。

温殊且侧身一躲,女子的鞭子却勾住了一旁的窗子,连带着整个人都撞出了窗子,一支火折子飞了进来。

嗤的一声,茅草屋腾然烧了起来。

“火药。”温殊大惊,察觉到这茅草屋的古怪味道里到底藏了什么。这女教主当真是心狠手辣、早有预备!她应下这桩交易,将他骗来这茅草屋时,便是准备要杀他!好本事,好算计!不愧是凭自己本事,在那桃木教叛贼之中还能将自己从奴隶、娼|妓踏上那傀儡教主之位的女人!

他且要往外逃,却被床上那瑟瑟发抖的男子抱住了腿。

在屋外的女子平静而冷酷地笑了笑,卷起她的长鞭,“这个故事,想必是比我那无趣的、一文不值的故事有意思的多,不是吗?”她慢声说着,一步一步往外走去,在林子里不见了踪影。

不过片刻,便见浓烟滚滚上天。

在渝州城却看不见那重山之外的巴县,一道直冲云霄的浓烟。不知不觉半日一晃而过,日头高挂,临近晌午。

书童打扮的年轻人在市集采买,且与两个年迈菜贩闲聊。

“……不孝啊。”其中一位老大爷叹气,“中举又有何用,都是些不孝子。”

“不错,我隔壁的娃儿,我看着长大的,打从上京赶考,传了上榜的消息回来,再也没回过信儿。”另一人也拍着大腿说,“他爹娘不知掉了多少眼泪。”

书童若有所思,“大爷,您二位是说这几年上京赶考的举子无一归乡?”

“可不是,甭管中了没中,都没回音了!这娃娃一出息,就瞧不上我们这些不识字的父老乡亲了,哎。”

“这要是我的娃儿,我早给气死了!”

书童提起菜篮,递了铜板安慰道:“大爷您也别多想,这中举的都是大老爷了,给朝廷办事儿,公务繁忙也是有的,来日定会衣锦还乡。”

大爷听这几句话舒爽,哈哈大笑起来,抬手去拍书童的肩膀,还差点撞上了一个匆匆走过的江湖人。

那年轻的江湖人满面阴沉,单手将人甩开,狠狠瞪了大爷一眼,倒是赶急,一刻也没逗留。

书童连忙扶住老大爷,心头骂骂咧咧一句“赶投胎啊”,扭头一看,那江湖人已经窜过街道,转弯过去了。那拐角转弯便是往渝州官府去,没别的,可这江湖人跑官府去做甚?这天下的江湖人哪有几个不是和官府对着干的?书童生了好奇,提起菜篮也跟了上去。

只见那年轻的江湖人直奔官府大门,不过片刻就进了门。

书童在外头探头探脑却听不见里头说了什么,恨不得自己长一双会飞的耳朵。只是他想想也就作罢了,又提着菜篮顺着街道走了。他却不知府衙花厅里正低低说着什么“巨阙”、什么“唐门”、什么“亲眼所见”、什么“一伙的”,没过多久,就有一声怒极的咆哮,将一个马脸的衙役给吓出了府衙大门,说的正是:“将那市井小贼给我拿来!”

一只白鸽在空中盘旋了许久,落在归林居的屋檐上。

它收拢了长着三道黑色羽毛的翅膀,黑豆一样的眼睛久久地盯着一间屋子的窗户。

窗户紧闭着,屋内仍是三人。

“……你这话何意?”唐无影踏上窗台的腿又收了回来,空寂死沉的目光像是从虚空之上落下,盯住了展昭。

展昭不慌不忙,仍是和和气气一句:“便是话中之意,想问唐公子,可有意唐门门主之位?”

唐无影的目光发生了变化,疏冷的眉宇忽然变得尖锐冷冽起来,他仍是那句:“你这话何意。”一字一顿,像是弩用怪声怪气的嗓子射出了箭矢。

这回展昭微微一笑,像是明白了。

白玉堂挑高眉梢,先是眉宇间有几分难以言喻的阴霾,又在扫过展昭沉静从容的神色之后收敛了。他意会地再一次接过了话,神采飞扬的面容上尽是嚣张的笑容,“你不是要给那唐珞琼一个交代?今晚听雪阁一会,让那唐珞琼来。”

闻言,唐无影一脚蹬开了窗子,从怀里摸出了那个苍白诡异的面具扣在脸上。他没有应话,只留下一句,“告诉温殊,今日这笔账我记下了。”声落时,人便像是见了光的影子一样消失在窗前。

几乎是同时,停在屋檐上的白鸽从敞开的窗户冲进了屋子,盘旋着要落在展昭的肩膀上。

可屋子的另一侧窗户也被撞开了,一个一身乌黑、狼狈至极的粉衣人带着一人摔进了屋子,和那只白鸽碰了个正着。屋子里登时鸡飞狗跳,凳子桌翻,一片狼藉。

“温兄?”展昭愣住。

“你这瘟鼠进炉子镶金去了不成?”白玉堂单手逮住了那只瞎扑腾翅膀的白鸽,斜眼瞧过地上大花脸的温殊和那昏死在地、未曾见过的男子,单手解开了鸽腿上的字条。

温殊翻了个顶天的大白眼,似是累出毛病,连句笑话也不肯接。

倒是展昭闻言,哭笑不得地扶起温殊,又轻声笑笑,“温兄来得正是时候,正要寻温兄一问小侯爷今日何在?”

“猫儿。”白玉堂展开字条,只扫了一眼,单手一卷,丢给了展昭,“是包大人。”

展昭头也不回地一夹,又一次展开字条,可他的眉头却像是卷起的字条皱在一起。

晌午的天空晴蓝如洗、神云如练,白鸽又一次飞出了窗子。

城中人来人往,越来越多的江湖人踏入了这座深山中的城池,但只有几个闲来无事的婆娘闲聊,说起今日出入城的马车多的像疯了一般;一个马脸的衙役沉着脸将麻杆儿的年轻人拖去了官府,也不知那年轻人犯了什么事;书童一路小跑回了医堂,心头还揣着混乱的心事;听雪阁的大门紧紧闭着,这家琴阁已经多日不曾开张,而一个带着铁面具的年轻人在琴阁前徘徊了许久,才独自离去;将长发束起马尾的女侠与好几个十五六岁的江湖小姑娘说笑着,一并出了城;丐帮分舵的屋顶上,独自饮酒的大汉身旁突然坐下了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人……

渝州城热热闹闹又平平静静,一如往常。

谁也不知,一日后,这座城池里的江湖人将会被一个消息砸昏了头。

唐门要结亲了。

这惊天动地的事儿像是长了翅膀,从渝州城的大街小巷里穿行,各家茶楼、酒肆、饭馆、客栈……人人口口相传。巴蜀一带的江湖人和来此参加四月十八游云宴的江湖人,都陆陆续续得知了这个令人咋舌的消息。

唐门之女唐珞琼和南侠展昭、展大人将在游云宴那日喜结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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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mmmm我来了。

关于字数无法拯救这件事,我觉得,投降比较好。

所以……

本章又名为女教主的悲惨过去,会被骂狗血嘛?一个大概不值钱的狗血过去。

其实真的很惨,也没有太狗血吧(狗血的部分大概是兄妹与冯家大哥的三角恋?)……她就是这样一步步变成了一个变态的。她讨厌男女之事,因为过去的遭遇,讨厌样貌好的人,因为过去的遭遇,讨厌江湖人,是因为冯羽是习武之人,算是半个江湖人,讨厌官府中人,因为她被拐官府没有救她。总而言之过去的那些年她是很绝望的。最后她变成了一个恨极,不怕死、打架不要命的可怕女人。

尽管这个女人又毒又狠,在桃山的时候还有点井底之蛙,但只是因为被困在哪里,不能离开井罢了,但在那口井里她最终还是算死了整个桃木教,连杨主簿都没能逃掉。这么想想,傀儡女教主也可以说是半支秃笔之外,上一卷真正的隐藏boss了。

然后……

哈哈哈没想到吧,我又转折了。

我要搞事了。

嘻嘻嘻嘻,倒计数四章~

晚安小天使。

xxxxx

改错字改段落改语序改bug么么哒~~

我努力在这周继续更新=3=表白每个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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