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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
莱斯利夫人跪在甲板上，悲声痛哭。
她将一切向芙瑞雅和盘托出。
自从芙瑞雅离开温莎城堡，应急方案就已启动。她奉女王之命，镇守海底据点。这种生活几乎完全与世隔绝，只留下极少数可靠的渠道，让她定期收到外界传来的信息。半年前，她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她死于意外的儿子还活着，就生活在附近的海港，是一名灯塔巡视员。她挣扎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违背规定，将船驾驶到灯塔外，远远看了他一眼。就是这个举动，暴露了她的行踪。
几个小时前，当卓王孙找到她，逼她交出芙瑞雅时，她只能答应。因为她发现，她那个做巡视员的亲生儿子，就跪在皇帝面前。
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说完这一切，莱斯利夫人已哭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芙瑞雅俯下身去，伸出双手，抚摸着她的脸。
“我原谅你。”
莱斯利夫人不敢直视她，只重复着：“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对不起……”
芙瑞雅目光平静。
“你也是迫不得已。其实我很感谢你，因为你让我明白，我不会再被背叛打倒了。”
浪很狂，很大，船只不断的倾斜，摇晃，似乎随时会被掀翻。
芙瑞雅站得很稳。
海底据点的设备被一件一件打捞上来，就在船上组装起来。路又开始用AI模拟成不同的人，检查设备，指挥着芙瑞雅组装、整改。他可以模拟成芙瑞雅记忆中的任何人，只要信息足够。但他无法动手，毕竟他只是由光点组成的虚拟的人形，连最小的一个零件都拿不起来。
一切实际的操作，都由芙瑞雅亲手完成。
她身穿工装，短发参差，在机器间穿梭劳作。
莱斯利夫人瘫坐在船舷上，眼神迷惘地看着芙瑞雅。
她明白，记忆中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已不复存在。
这个遍体鳞伤的少女，正以极强的意志，压榨出身体的每一分潜能。
再没有一种力量，能让人完成这种转变。
除了仇恨。
能量体是现成的，她需要制造的，是一个引爆器。
在路的指导下，她整整做了三天三夜，反复拆解三十六次，才最终得以完成。
她并未受过专业的训练，动作远算不上熟练，却有着惊人的意志力，一次又一次反复尝试着。
直到最后一个零件装上。
几乎将整座船都布满的设备运转起来，装在正中央的路西法之心被压缩，逐渐缩小，最终变得拳头一样大。一层层外壳叠套上来，每套一层，路西法之心就会与之同化，将其染上密集的湛蓝色的复杂纹理。纹理越来越集中，到最后一层，集中成一个散发着淡淡蓝光的符号，而路西法之心，也变成了个一尺多高的正方形的盒子。
这就是路所说的炸弹。
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与实践，芙瑞雅很清楚这枚炸弹的威力有多大。它是将路西法之心中蕴含的能量压缩到极致，然后爆发出来。它的威力，甚至大于由三具大天使机体联合才能施展出的禁忌之式。
只要距离得当，这是足以能杀死卓王孙的武器。
芙瑞雅将它拿了起来。
“现在，是诛暴君、除国贼的时候了。你所施加于我的所有一切，我都将还给你。”
她的眼神无比坚定。
比仇恨更坚定。
芙瑞雅将阿斯塔洛特——这是她对用路西法之心制成的武器的命名，是七宗罪中司愤怒之罪的魔王——收入背包。然后还有一把匕首、引爆器、医疗应急包。除此之外，别无它物。她换了一身新的滑雪服，拉上风帽，出发了。
出于愧疚，莱斯利夫人提出很多帮助，都被芙瑞雅拒绝。她不会再依赖于任何人，也不再盲目相信忠诚。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正的自己的力量，不会背叛自己，其它的，都先由它们去吧。
她现在，已明白，母亲留给她的，并不真正的属于她。她必须得经过一个由母亲“遗产”变成自我“资源”的过程。遗产越丰富，这一过程就越漫长、越艰难。最终有多少属于她，尚未可知，取决于她自己的能力。
会有这么一天的，所有属于我的，我都会拿回来，少一件都不行。
芙瑞雅拉起风帽，将头与脸遮住，走进了风雨中。
回到她曾逃离的帝国。
武器已经有了，接下来就是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让武器发挥作用。她必须要尽量靠近目标。但这太难了，身为帝国皇帝，卓王孙身边的警卫级别高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芙瑞雅对此早有预计，耐心寻找着机会。她很清楚，首先要确保自己的安全，一旦她先被卓王孙发现了，一切就结束了。
只有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尽可能搜集信息，寻找机会。
这一过程，比她预想的还要艰难。
世界变化之大，让她不敢相信。
第一百四十三号法令，得到了全面的施行。全民进行军事化管理。所有人的起床、用餐、工作、休息时间，全都按照严格的制度执行，所有人都被纳入到国家监管体系中，没有例外。街道上再没有懒懒散散无序的过马路的景象了，所有人都排着整齐的队伍，听从统一的号令。喝杯咖啡再不是容易的事，物资集中管控让大量的咖啡馆倒闭，剩余的全都隶属于农业司，喝咖啡之前必须得先取得上司的同意——是的，这就是军事化管理的核心，一切全都要依命行事，凡未取得命令的，全都不准进行。
所有的制造类工厂，全都铆足了劲地进行生产，谁也不知道到底在生产些什么，军事化管理不允许随便提问题。几乎所有人员都投入到生产中，第三产业与闲置人员被减到了最低程度。街上几乎没几个人。
这个季节并不冷，但风吹过无人的街道时，仍显得无比萧瑟。破坏后的残迹随处可见，那是改朝换代时所留下的，皇帝登基的喜庆在它们身上贴上了几张海报，但不足以遮住，也没人修补它们。偶尔还可以看到被撕碎的女王画像，被风吹过，踩在匆匆路过的鞋底。
没人多看一眼。
这就是芙瑞雅重返后的帝国，不知怎的，总让她想起《Wall-E》或者是《I am legend》里的都市，一切宏大的建筑都保留着，却被抽空了灵魂。
每次当她的心痛到不能忍受时，就会对自己说：这是场战斗，只是特别艰难，但我会赢得它。
过分冷清的都市让她特别容易暴露，更难收集所需的信息。
幸好，有路的协助。
路能用AI模拟成任何人，这一技能在搜集信息时特别有用。只要不实际接触，几乎不可能被识破。这让他在很多场合通行无阻。
路所提供的另一个帮助是存储式记忆。他所看到的、听到的，都会被记录，永不丢失。路甚至能记得他们走过的某条小巷角落里的垃圾袋上的标签。这种超级记忆能力再加上路惊人的数据分析、整理的能力，大大降低了芙瑞雅获取有用信息的难度。
唯一的代价，就是每次她与路的合作，两人的同步就会多。路的光尘，会更多地侵入到她的体内。这并不难受，但会让她对自己渐渐感到陌生。
这让她的恨意更深。
卓王孙更可恨的地方在于，他的防范太过于严密。十几天来，她用一切手段搜集信息，却发现完全找不到机会。他将自己的地位置于远高于其他人之上，这就让普通人很难接近他；而全民军事化管理，更让心怀恶意者无所遁形。
这一切并未让芙瑞雅气馁，而是更耐心的等待机会。
让她担心的是，肺部的伤越来越明显。要靠大量抗生素才能勉强止住咳嗽。再这样下去，即便她找到机会，也没有足够的体能执行计划。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路发现了一个人——缇娜。
第三大公的守护骑士，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她穿着黑色的泡泡裙，独自坐在高高的城墙上。
她一动不动，整个人都与古老的城墙融合在一起，就如挂在墙角的一枚黑色风铃。
芙瑞雅记忆中的相关信息，徐徐浮现在路眼前。芙瑞雅对缇娜了解不多，不足以让他将缇娜模拟出来。但他很清楚缇娜在第三大区的独特地位。她，或许就是芙瑞雅一直要寻找的机会。
路开始采集缇娜的信息，他的目标是能达到用AI将她模拟出来的程度，用她的身份接近卓王孙。
搜集的过程中，路更换了好几种形态。甚至，搜集的方式也尽量采用间接方式。但他要搜集的不仅是缇娜的外型，还要有思维、语言表达。这就不可避免的要去接近缇娜，甚至要进行足够长的对话。
路正考虑用什么样的方式做到这一点，突然发现，缇娜回头看着他，目光中带着非比寻常的寒冷。
被发现了！
路的心莫名的一沉，决定终止搜集，立即撤离。他更换了几个身份，绕了很大一个圈子，才在野外与芙瑞雅汇合。正当他要将发生的事告诉芙瑞雅时，缇娜从树丛中走了过来。
她的步伐很轻盈，像一头捕食前的猎豹，深黑色的眸子里只有冰冷。
面对猎物的冰冷。
路的脸色变了。
他奇怪的是，芙瑞雅居然没有半点慌张，甚至，她的心还跳的更缓慢了些，根本不像是已经暴露了的样子。
“芙瑞雅姐姐。”缇娜的声音有些低沉。
芙瑞雅并未将遮住头的斗篷取下，只是静静的看着缇娜，单刀直入。
“你找我？”
“是的，我找你。你与我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杀死卓王孙。我们可以合作。”
“你恨他？”
“不，我没有恨或者爱的感情，这只是我必须做的。从他囚禁爷爷那一天开始。我们守护骑士的职责，就是保护主君。爷爷就是我的主君。”
“我明白了。”芙瑞雅点点头，“但我拒绝与你的合作。”
这一回答，显然出乎缇娜的预料，她皱眉看着芙瑞雅。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你应该知道，你现在能找到的帮助并不多。”
芙瑞雅：“我知道，但我拒绝。”
缇娜静静地望着她，似乎在判断着还有多少挽回的余地。终于，她转身离去。
路的眉头皱起：“你为什么会拒绝？至少，你应该让她留下来，让我搜集她足够的信息，我就可以将她模拟出来。这样，就算你不能信任她，我们也可以借她的身份接近卓王孙。”
“路，你错了。”芙瑞雅摇了摇头，“你同步了我的记忆，这让你能像我一样了解任何人，但，这显然不包括卓王孙。他这个人，不是靠信息分析就能了解的，正如按我之前对他的了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做皇帝。对他的判断如果仅仅局限于他曾做过的事，必然会一败涂地。”
“你最好把他当成一位真正的皇帝、魔君、灭世者。要用极限去想象他。”
路沉吟了片刻，点头：“你说得不错，你只有这一次机会，要确保万无一失。”
芙瑞雅：“缇娜的反叛，卓王孙会不知道、不防范吗？不管她自己知不知道，她只可能是卓王孙设下的诱饵。”
缇娜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她没有任何朋友，也不跟任何人接近。她的世界中只有一个人，卓大公。当她无法再跟卓大公接触后，她的世界就只剩下了自己。
她走过庞大的大公府邸——现在已经是皇宫的一部分了——她的房间在这个建筑群曾经的中心里，最靠近卓大公卧室的地方，而现在已经不是中心了。
皇宫时而繁嚣，时而安静。缇娜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别人对她的行为也习以为常。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
她的房间里陈设简单，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黑色的，看不到普通的小女孩喜欢的玩偶、抱枕等物。倒是墙上挂着几柄巨大的战斧、重剑等装饰，每一柄都比她的身体还长。唯一的带有少女气息的，是床上挂着的蕾丝幔帐，当然也是黑色的。
缇娜刚关上门，立即触电般转身，眼中露出了惊恐之色。
卓王孙安静的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微笑望着她。独自一人。
缇娜下意识的将手放到了门栓上。
“怎么，不想见到我吗？”
卓王孙的声音很温和，但听到他的话，缇娜放在门栓上的手立即僵硬，再也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
“过来。”
缇娜望着他，全身麻木，做不出任何动作。良久，她缓缓举步，向卓王孙走去。
她俯身想跪倒，卓王孙阻止了她，伸手向床边示意。
“不必了，坐。”
缇娜听话的坐在床边，全身紧绷，坐姿极其的奇怪。
“你真的是个孩子，不会掩饰对我的恐惧。别的人至少还会假装对我笑一下。”
缇娜的脸上立即露出了笑容，生硬，撕扯。
她自幼受过极严重的伤，卓大公救了她，给她做了常人无法想象的手术，才保住她的性命。这次手术使她大半个身子都变成了机械，她也因此失去了很多常人能感知到的东西，恐惧，喜悦……即便作为守护骑士的她，不知多少次遍体鳞伤，她却从来不知，害怕是什么滋味，
但现在，她知道了。
那是寒冷，是冻得她的心脏都停止跳动的寒冷。是无法思考的麻木感。
这就是卓王孙给她的感觉。她本能的想离开他，逃得越远越好，但她不敢动。她不敢做任何事情，除非是他的命令。
她有着所有骑士中最敏锐的感知能力，这一能力让她甚至能感受到别人看她的目光，以及伪装之下的真实。现在这能力给予她的，只有恐惧。没有人能感知甚至理解的、让她有种被大山压住随时会成齑粉的恐惧。
她不敢抵抗，不敢逃避，不敢做任何动作，除非是被允许。
“你见到芙瑞雅了？”
缇娜震惊得站了起来。前去见芙瑞雅时，她已足够小心，动用了守护骑士所有的手段，把所有的追踪都甩开。然而，她刚回来，卓王孙就出现在她的房间里。她的一切秘密，都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说说看吧，你们谈了些什么。”
缇娜没敢隐瞒，把与芙瑞雅的对话完整无缺的复述给卓王孙。她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一位业余演员念着索然无味的剧本。复述结束后，她的动作戛然而止，就像是剧目的终结。
卓王孙微皱眉思索着。
“芙瑞雅拒绝了与你的合作吗？她真的成熟了。本来我还想给她个警示的，但看来是我多虑了。算了，就当是打个招呼吧。”
他起身向外走去。
“不要帮任何人，也不要救任何人。你唯一能救的，就是你自己。所以，缇娜，做个勇敢的孩子，勇敢的活下去。”
“永远都不要跟我作对。”
芙瑞雅站在山顶上。这里离刚才与缇娜会面的地方不远，高度差让她能一览无遗。
她看到几枚导弹从天而降，落在两人刚才会面的地方。导弹携带的弹头特殊，以剧烈消耗氧气的方法，让周围一里多的生物全部陷入昏迷。
烟尘还未散尽，一只装甲部队就轰隆隆驶来。
芙瑞雅的心猛地抽搐一下，后怕袭来。
幸亏她没有选择与缇娜合作。幸亏她足够警觉，缇娜离开后她也立即选择了远离。她猜到，卓王孙必定会监控缇娜这样的重要人物，但她仍没猜到，卓王孙得知消息的速度会这么快，发动的攻击这么迅猛，只要她稍有迟疑，此刻已缺氧昏迷，被抓上装甲车了。
她明白，他们之间，是你死我活的殊死战斗，必须有一个人倒下，没有妥协。
路目光里满是忧虑。他也没想到，卓王孙的防范是如此严密。想从这样的防范里找到行刺机会，几乎不可能。他开始想劝芙瑞雅放弃了。
“连你都觉得我不是他的对手吗？”斗志，在芙瑞雅的双眼中燃烧，“记住，这只是一场战斗，无论多艰难，它都是场战斗，而我要做的，就是赢得它。”
路叹了口气：“按照我的推算，你的胜面渺茫到可以忽略不计。”
芙瑞雅：“再渺茫也是希望。我想该是用上母亲留给我的人脉的时候了。”
路：“你不怕他们再背叛你？”
芙瑞雅：“不怕。我不会再被背叛打倒了。我会将背叛掌控在我手中，或者说，我要利用背叛。”
芙瑞雅裹紧了斗篷，走入密林中。密林尽头，是青草葱郁，广阔的远方。
那里，有围剿她的人，敌视她的人，想用她换取荣华富贵的人。当然，也有一些心怀善意的人，他们相互夹杂，无从分辨，甚至稍加压力就会彼此转换。她之前备受苦楚，几次差点因相信他们、从他们那里取得帮助而害死自己。她一度决定远离他们，再也不跟他们打交道。
但现在，她不再惧怕他们。她有信心掌控他们，利用他们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们，再也伤害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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