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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作品: 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 |作者:高阳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23 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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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风月场中,专有些每日必到的“篾片”,鉴貌辨色能言善道,专门为有钱的大爷助兴凑趣。“镶边”白吃以外,有时还可以捞摸几文,如果运气好,有阔客要置产买古董,从中奔走说合,一笔中人钱,足够一年浇裹。遇到乍入花丛,目迷五色的乡下土财主,设局诈骗,坑得人倾家荡产,亦是常有之事。

五六年前,李鼎便是这批篾片心目中天字第一号的“大少爷”。今虽非昔比,但邱姐提起来的人,大都熟识,而且几乎无一不曾受过他的好处,请来作陪,一定会把场面绷得热闹有趣。于是随意点了四个,由邱姐派人分头去请。

这些篾片,向来挥之不一定去,招之立刻就来。一个个衣饰华丽,言语便给,礼数之周到自不在话下。寒暄既毕,入席坐定,第一件事自然是叫局。

“写局票”照例是篾片的差使,坐在李鼎旁边,最年轻的小魏,执笔在手,先问主人:“鼎大爷招呼谁?”

“好久没有来了,不知道找谁好?”

“那,我来荐贤。”小魏说道,“李小宝家翠文,大将之才,一定中你的法眼。”说完,自作主张写了局票。

其余诸人,不必小魏询问,各人自己说了名字。局票刚刚发出,来了个不速之客,一进门便说:“鼎大爷,总算让我见到了!”

此人形容丑怪,生了一脸的白癜风,姓胡,外号叫作“花面狐”,是李鼎以前的风月谋士,而为李煦所深恶痛绝,不准登门,所以他一进门才有那样的话。

李鼎跟他也有三年未见了,一见了面陡然想起一件事,随即说道:“来、来!坐下来,我正有事找你。”

“花面狐”颇有自知之明,一脸丑相为生客所看不惯,所以坚辞不肯就座。只说:“鼎大爷如果有事,就请吩咐,我遵命行事就是。”

李鼎想了一下说:“这样,你先坐下来,等我敬一巡酒,尽了做主人的意思,咱们到那面谈去。”

于是花面狐在李鼎身边的空位上坐下来,随即很客气地向佛、巴二人请教姓氏,等李鼎敬过酒,他也一一相敬,杯到口干,面不改色。最后轮到主人,却举杯不饮,说一声:“那面坐吧!”

“好!”李鼎向佛林说道,“佛四爷,你的事,我托他。”

佛林心照不宣,就席间拱拱手说:“拜托、拜托!”

将花面狐引到一边,李鼎开门见山地问:“妙红的养母你熟不熟?”

“鼎大爷是说兰桂姐,怎么不熟?熟啊!”

“交情如何?”

“交情有,不过,只好她讲。”花面狐问道,“鼎大爷是什么事,要我跟她去讲交情?”

“看样子,你七八年前还可以跟她讲讲交情。”李鼎笑道,“如今是不行了!”

七八年前花面狐还没有这个不雅的外号时,也是个苏州人说的“小白脸”,而且“小闲”的功夫高人一等,在十里山塘中,足供面首之选,所以李鼎作此调侃。

“七八年前也不行!”花面狐摸着脸说,“不谈这些了,鼎大爷只说什么事吧!有些事不必讲交情,也可以办得通。”

李鼎深深点头,“言之有理!”他问,“妙红的身价,你知道不知道?”

“咦,鼎大爷,你几时看中了妙红,怎么我不知道?”

“不是我。你刚才没有听我跟佛四爷说,他的事,我托你?”

“原来是佛四爷,那就更难了。”

“怎么呢?”

“大概半年前,有个山西客人要替妙红赎身。兰桂姐说,别人五千,嫁到北方要加两千。”

“这又是何道理?”

“她有她的歪理。她说,北方人脾气不好,又怕妙红水土不服,吃不惯面食。过一两年或是被撵了出来,或是下堂求去。到那时候,当然回苏州来找她,她不能不作个预备,把那个山西客气得半死。”

李鼎讶然。“世界上有这样不通情理的人?”他说,“都说她厉害,看起来是胡闹!”

“她倒也不是‘不通情理’,更不是‘胡闹’,是根本不愿妙红嫁到北方,所以故意那么说法,好把山西客气走。”

“喔,”李鼎越发诧异,“为什么不愿妙红嫁到北方?”

“其中大有奥妙。鼎大爷问到我,算是找对人了,别人真还不知道。”花面狐紧接着说,“我也是听她酒后露真言,半猜半想才弄清楚,这个老骚货存心不良,妙红已经淴过一回浴了,她还想叫她淴一回。一到北方,鞭长莫及,鸽子放是放出去了,未见得飞出来就能飞回她手里。”

“有这样的事!我已仿佛听说过,妙红嫁而复出,原来是‘淴浴’!”

苏州人称洗澡为“淴浴”,这是勾栏中的隐语。有些红姑娘或者由于鸨儿好赌成癖,或者因为本身挥霍无度,以致缠头虽丰,仍然一身是债,于是假作从良,以代偿债务为唯一的条件。所愿既遂,多则一年,少则三月,就会不安于室,终于下堂,重张艳帜。无债一身轻,恰如出浴之初的感受,所以名为淴浴。

这本是迫不得已的下策,但在心黑手辣的鸨儿如兰桂姐,则借此作为敛财的手法。妙红嫁过湖州一个年已半百的富商,她得假母密授,床笫之间,别具媚术。富商旦旦而伐,不到半年,百病丛生。富商的胞弟、长子都主张遣去妙红,富商本人也醒悟了,自知有妙红在侧,必不永年,为了保住一条老命,倒也愿意忍痛割爱。

哪知兰桂姐教导之下,妙红却哭哭啼啼,难舍难分,一面哭,一面自诉心事,前路茫茫,漂泊无依,是何了局?富商恍然大悟,倒过来跟她说好话,谈条件,三千银子替她赎的身,结果再花三千银子,方得了此一段孽缘。

“鼎大爷你想,一去一来,还我自由,凭空得了两笔身价银子,这种好买卖,天下世界哪里去找?为此,兰桂姐念念不忘,总还想照样来一回,哪里就肯轻易将妙红放走?”

李鼎将他的话从头想了一遍,所觉不解的是:“妙红是怎么个想法?莫非甘受兰桂姐利用,还是有什么好处,譬如诈骗来的钱可以分一份?”

“这就不大清楚了。不过以兰桂姐的为人,说能分一份给妙红,那就变成新闻了。”

“照这么说,妙红又岂能甘心?”

“不甘心又有什么法子?”花面狐说,“兰桂姐的姘头是吴县的捕快。”

“虎邱不是长洲县该管吗?”

“是的。”

“那就不怕他了!”李鼎压低了声音问,“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把妙红弄出来,倘或要长洲县出面,我可以想法子。”

听得这话,花面狐先不作答,只拿灼灼双眼,盯着李鼎看,脸上的表情,无声地道出了他心里的话:“想不到有身份的大少爷,亦会有此无赖行径!”

李鼎倒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慌,催促着说:“怎么样,行不行?不行,咱们再想别法。”

“行是行,不过要妙红肯听话。”花面狐又说,“不但要肯听话,而且要她自己心甘情愿,这件事才做得成功。”

“这一层先不去说它,我且问你,如果要做,应该怎么做法?”

“这当然先要拿长洲县上上下下打通。然后,妙红找个理由去告状,譬如说养母虐待之类。县官判了准她择配,那时当堂把她领了出来,愿嫁谁嫁谁,哪个也不能干预。”

李鼎盘算了一会儿问道:“譬如说,有人替姑娘赎身,鸨母狮子大开口,不准她从良,这能不能告呢?”

“当然可以。只要县官成全,很可以援用逼良为娼的法例去办,不过,为了稳当,妙红应该另有一套说法。”

“怎么说?”

“要说兰桂姐指使她去淴浴,她不肯做这桩坏事,所以兰桂姐有意狮子大开口,想把人家吓退。”花面狐又说,“如果兰桂姐不就范,就把已经淴过一次浴这件事抖出来,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这个办法好!”李鼎由衷赞成,“可收可放,容易操纵。”

“办法多得很,只要妙红听话,始终不会改口,怎么办都可以。如果妙红心向着鸨儿,那就神仙也没法子。”

“好!这一层我来弄它清楚。”李鼎又问,“如果妙红肯倒肯,胆小不敢出头,能不能把她接出来,远走高飞?”

“这话就很难说了。兰桂姐当然会递状子,告她卷逃,告——”花面狐突然缩口。

“你是说告我?”李鼎问说,“告我什么?”

“自然是告鼎大爷仗势强抢。”花面狐提醒他说,“这个名声很难听噢!”

李鼎知道,不但名声难听,罪名也很重,就不再说下去。另外换了件事谈,想买两个面目姣好,却须天足的女子,带进京去做朱门的侍婢。

这是个很可以捞摸几文的机会,花面狐不觉精神一振。但听李鼎说事须迅速,须在十天半个月之内办成,不觉又冷了心。

“这很难,要慢慢去访,心急不得。”

“那就请你多托几个人去找。”李鼎想起佛林的话,便又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找到了,我另外送两百银子。”

两百银子在平常五口之家,足供一年的用度。花面狐福至心灵,随即说道:“鼎大爷,我如果出个主意,办成了,你赏不赏?”

“只要办得成,我一定照送。”

“好!”花面狐说,“这要托令亲江宁曹家。”

“你是说曹家的‘家生女儿’?”李鼎大为摇头,“我家也多得很,长得稍微整齐些,没有不裹脚的。”

“不是,不是!另有说法。”

花面狐的说法是,江宁有“将军”驻防,旗人比苏州多得多。曹家原是汉人,又在江宁多年,起居习惯与江南的汉人相差无几,但旗营中地地道道的满洲人很多,与旗营接近的一班土著,沾染了满洲的风俗,生女颇有未缠足的,细加访求,不难觅得美人。

“啊,啊,”李鼎不待他词毕,已心领神会,“不错,不错!若说访求,自然要托舍亲。”

03

笙歌嗷嘈地直到三更方罢。巴颜阿不解浅酌低唱的情趣,向主人率直表示,这夜不想回萃春园了。勾栏中亦分三等九级,像邱姐这里的姑娘,绝无初见便留客的道理。李鼎只好托小魏去商量,邱姐肯了,湘琴却不肯。最后还是李鼎说好说歹,哄得湘琴点了头,许了巴颜阿“借干铺”。

“是干是湿,咱们管不着了。”李鼎向佛林说道,“我陪佛四爷回去,还有话要奉告。”

要告诉他的,就是他跟花面狐所谈的一切。关键是在妙红本人,佛林颇有把握地答说:“我拿得住她,不要紧!”

“不是你老拿得住拿不住的事。要她心甘情愿跟你回京里去,稍有勉强,说不定就会节外生枝。其中的道理,一时也说不尽。”

“不必说!她一定情愿跟我。”

“佛四爷,”李鼎提醒他说,“姑娘枕边的话,只好听个两三分。”

“我自然有拿得住她的本事。”

“喔,”李鼎不免诧异,“能不能说个道理我听?”

佛林做了个诡秘的笑容:“俗语说的是,没有金刚钻,不搅碎瓷器。老弟,扬州有匹有名的‘瘦马’,外号儿叫作‘三蹶头’,你听说过没有?”

李鼎点点头说:“佛四爷跟她较量过?”

“对了!别人让她屁股蹶不到三下,就得掉下马来;遇见我,三十下也不行,只好乖乖儿听我的。”佛林得意地说,“妙红总不能强过‘三蹶头’去吧!”

“原来如此!”李鼎心想,倘或如此,事情便好办了。当下默默盘算了一会儿,开口再问一句,“佛四爷,你真的有把握,让妙红干什么,她就会干什么,事先不会泄露秘密?”

“一点不错。”

“那好!明儿我把妙红弄出来跟你见面,你跟她约好日子,带她回京,岂不干脆?”

干脆倒是干脆,似乎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佛林踌躇着说:“她养母不会闹吗?”

“怎么闹法?她根本不知道妙红是跟你走了。至多到县衙门递张状子,说是走失了这么一名女口,请县官派差人访查下落。如此而已!”李鼎略停一下又说,“当然也不能让尊宠成了回不得苏州的‘黑人’,等事情冷一冷,我找人跟她养母去说,给个一二吊银子,把她卖身契赎了出来,不就一了百了?”

佛林听罢,深深点头。定神想了一会儿,忽又不以为然,“还是不行!”他说,“妙红有亲娘在木渎镇,养母一定会找上门去闹,说她把女儿藏起来了。”

“这怕什么?证据在哪里?我派人帮她亲娘打官司,不但可以反控她诬告,还可以跟她要女儿。官司输不了!”

“这么说,还得跟妙红交代清楚,她的去向,连她亲娘面前都得瞒着?”

“对了!”李鼎接着说,“不过,叫妙红放心好了,她亲娘那里,我会看情形去悄悄通知,还得替你送一笔钱,作为安家银两。”

“这样办,就很妥当了!”佛林拱手道谢,“费心,费心!”

“自己人不必客气。还有件事,佛四爷听了也一定高兴——”

李鼎将花面狐献议,到江宁去觅貌美而又大脚的女子的话,细细告诉了他。

“言之有理!”佛林很高兴地说,“既这么着,我自己上江宁去一趟就是。反正巴老大的差使,也得到江宁才有着落。”

“也好!”

李鼎心里倒有些懊悔,此事应该只做不说,因为买那样两个女孩子,至多千把银子,可以报一千银子的花账,一说,机会就失去了。

话还不能不交代,“佛四爷预备哪天动身?”他说,“我先送两千银子过来。”

“明天再说吧!”佛林答道,“把这里的事情办妥了,我就走。”

04

李鼎经手的事务,都交出去了。李煦派出两个人,拨出四千银子,对佛林与巴颜阿,无论公私便都有了初步的交代。

这两个人,一个是“甜似蜜”,带两千银子陪着佛、巴二人转往江宁,去觅天足貌美的侍婢与年轻有真功夫的好手。一个是温世隆,也是带两千银子去替佛林谋娶妙红。至于“善搭假山的老先生”,找到了张南垣的一个族孙;“善做砌末的司务”是由琴宝举荐他的一个表叔承乏,都在李府中领了盘缠,托了便人先带到京里去了。

为了军前的差使要紧,丝棉袄虽已装船运出,李绅仍不敢多事逗留,定期西行。前一天,李煦广延亲友,张宴为侄子饯行,动身当天的午间,特设家宴也还有许多心腹言语,郑重叮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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