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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场病好,已经十一月初了。李煦强打精神,亲笔缮写了每月必须进呈的“晴雨录”。四姨太打点了送京中显要的节礼,命温世隆带着两名家人进京,接下来就该料理过年了。
“这个年还不知道怎么过法?”四姨太将李鼎找了来,悄悄问道,“你父亲病刚好,我怕他着急,不敢告诉他。我能想的法子,都想到了,你倒看,有什么法子?”
听见这话,李鼎好半天作不得声,总有四五年了,年年难过年年过,四姨太从未向他问过计。如今到底要他来分忧了。
“我也叫没法子!但凡有一条路好走,我也不会来问你。不过,你年纪也不小了,又是顶门户的人,我不能跟你父亲谈,只好跟你商量。”四姨娘紧接着说,“路倒还有一条,就怕你不肯去走。”
“不,不!”李鼎急忙答说,“只要四姨把路指出来,我一定去走。”
“其实,走这条路也不难,就怕你脸皮薄,说不出口。”说到这里,四姨娘停了下来,要看他的表情。
“到底是怎么一条路呢?”
“你先别问,你只问你自己能不能抹得下脸来,把要说的话说出去?”
逼到这个关关上,李鼎怎么样也说不出退缩的话,只能硬着头皮答一声:“我说不出口也要说。”
“看样子,也由不得你不说。”四姨娘说,“你明天就到南京去一趟,去找震二奶奶,跟她借五千银子。曹家这几年境况虽也不怎么好,震二奶奶的私房可是不少,在苏州就放了有两三万银子的账。她对你不错,只要你肯求她,她不好意思驳你的回。”
李鼎一听,顿觉满身荆棘,愣了好一会儿,方始开口:“四姨,我实在想不出,怎么才能私底下见得着她?见了她,话又该怎么说?”
“彼此至亲,内外不避,哪里私底下见面说几句话的机会都会没有?只看你怎么去找。”四姨娘想了一下说,“这样,你先找锦儿,就说我有几句话,要你当面跟震二奶奶说,让锦儿把话转过去,震二奶奶自然会有安排。”
“好!”李鼎的重负释了一半,“见了面呢?”
“这就看你了。”
“怎么?”李鼎颇为困惑,“看我什么?”
“看你会不会哄她,说上几句让她心软的话,什么事都好办了。”四姨娘故意背过脸去说,“你又不是没有在脂粉堆里打过滚的,连震二奶奶喜欢听些什么话都不明白?”
李鼎不作声,咀嚼着四姨娘的话,慢慢辨味。味道是辨出来了,却有种无可言喻的难受,就像吃了已馊的食物那样,心中作呕。他很想直截了当地顶一句:“叫我勾搭震二奶奶去跟她借钱,四姨,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然而他终于还是作了默许的表示。那也是表面的,他决定去还是要去一趟,见到震二奶奶只跟她说,四姨娘打发他来告贷,能借到最好,借不到也只好拉倒。
于是第二天便即动身,往还半月,借到了两千银子。一到家照例先在正厅东面,供奉祖先木主的“祖宗堂”磕了头,然后到上房去见父亲。
“你回来了,很好!”李熙的神色异常,似兴奋,似忧伤,仿佛有些恍恍惚惚的,“恐怕我年内就要进京。”
“喔,”李鼎问道,“是皇上降旨,让爹进京?”
“不!局面怕有大变化。”李熙放轻了声音说,“我得一个消息,外面都还不知道。初七那天,皇上在南苑行围,身子就不大舒服,一回到畅春园就病倒了。梁九功传旨,说是偶冒风寒,已发了汗,不要紧了,从初十到十五,斋戒静养,一切章奏,都不必进。”
趁李煦说话暂停的间隙,李鼎提出了他的疑问:“这可是少有的事。圣躬违和,比感冒重得多的病,皇上都是照样看奏折,而况又说发了汗,不要紧了!”
“你说得不错!说不要紧是安人心的话。”李煦招招手,将儿子唤到面前,用低得只有父子俩才听得见的声音说,“已经有朱谕飞送西宁,要十四爷兼程进京。”
“这——”李鼎也是惊喜交集,“这样说,十四爷是要接位了?”
“皇上的病势一定不轻!”李煦忽然眼圈一红,流下泪来,“这两天我晚上都睡不着!心惊肉跳,只怕宫里已经出了大事。”
“大事出”是内廷行走官员所用的一句隐语,意指帝后驾崩。李鼎心里也是这么想,但他不会流眼泪,因为他所身受于皇帝所赐的恩泽,比他父亲差得太多、太多了。
不过,他不能不安慰父亲,“爹也不必伤心!”他说,“世上到底没有长生药。皇上临御六十一年,虽说圣寿未过七十,福泽到底也是周秦以来所未有的。”
“话是这么说,到底受恩深重。”李煦又说,“昨天我带了你四姨到各大丛林去烧了香,祈祝圣寿绵长。无论如何,不能在年内出大事。”
“这——”李鼎想问是何道理,话到口边,突然醒悟。西宁到京,数千里之遥,一来一往,再是兼程赶路,也非个把月所能到达。倘或恂郡王犹未到京,而龙驭已经上宾,那时“国不可一日无君”,或许大位会有变化。
“不过,我也是杞忧。”李煦又说,“十四爷兄友弟恭,没有一个不爱戴的。”
李煦忧不成寐的原因之一,就是这皇帝一旦驾崩,而所欲传位的皇子,远在西陲道途之中,应该如何处置的疑难莫释之故。李鼎亦觉得此事可虑,认为不妨跟沈宜士及李果谈谈,或者可以解惑。
“这话有理。”李煦立即接纳,当即派人传话,请沈、李二人,晚间围炉小酌。
这两个幕友,是李煦可共机密的心腹,所以他亦不须掩饰,很坦率地道出他的忧虑,希望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会出现怎么样的一种局面,前朝可有相似的成例。
猝然一问,倒将腹笥原本不俭的沈宜士与李果都问住了。两个人都在肚子里温习二十四史,不过方法不同,一个是从汉朝往下想,一个是由明朝往上推。
自明上溯的是沈宜士,先想到了一个例子,“明武宗驾崩的情形,似乎可以参酌。”他说,“明武宗崩于正德十六年三月,无子,遗命:天下事重,请皇太后与阁臣审处。张太后与大学士杨廷和定策,迎兴献王世子于安陆,至四月里方始即位。在此一个月中,政务由内阁处理,并无妨碍,我想,倘或今上不讳,而嗣君尚未到京,一切大事,自然是由顾命大臣奉嗣君的名义以行。”
“嗯,嗯!”李煦问道,“不知此外还有先例没有?”
“历朝的情形不一样。”李果觉得不必再找先例,认为沈宜士的看法非常正确,“看样子皇上即或不起,既非暴疾,而且神明不衰,自然会从容布置。派定顾命大臣是一定的,至于嗣君尚未到,不妨视作巡狩在外,先派恂郡王的世子监国,一切大事由顾命大臣会同办理,大局仍旧可以安定下来。”
两个人都是如此说法,李煦的疑忧解消了一大半。于是推测顾命大臣的人选,第一个想到的是隆科多。
隆科多与皇帝是中表亦是郎舅,以椒房贵戚担当宿卫的重任,是皇帝朝夕不离的心腹。他的正式官衔是理藩院尚书兼步军统领,手握重兵,整个京城都在他控制之下,必受顾命无疑。
李煦想到的第二个人是,武英殿大学士萧永藻。此人是镶白旗的汉军,操守极好,为恂郡王最钦佩的大臣之一,如受顾命一定能辅佐嗣君,匡正缺失。
“再就是马中堂了。本来他是八爷的人,为了八爷想当太子,闹得天翻地覆,马中堂也很倒了一阵子霉。不过,后来大局一定,八爷心甘情愿让十四爷出头,八爷的人,自然也就是十四爷的人了。所以五六年前,马中堂复起,仍旧当武英殿大学士,班次还在萧中堂之前,内阁首辅,当然是顾命之臣。”
他所说的“马中堂”就是马齐,也不姓马,姓富察氏,是满洲人,隶属镶黄旗。除此以外,李煦认为“八爷”胤禩也可能受顾命,因为他不但全力支持恂郡王,而且颇具治事之才,可为嗣君的一个好帮手。
“如说八贝勒会受顾命,那么,”李果问说,“雍亲王似乎更有资格。他是恂郡王的同母兄,当然爱护幼弟,必能尽心辅导。”
“不会,不会!”李煦乱摇着手说,“决不会!这位王爷一笑黄河清,人见人怕,知子莫若父,皇上就说过‘四阿哥喜怒无常,不能合群’,怎么会派他当顾命之臣?”
刚谈到这里,只见棉门帘掀开一条缝,有人在张望,李鼎便问:“谁?”
是门上的人,掀帘进来先屈一膝打个千,然后疾趋至李煦身边,低声说道:“刘把总刚从京里回来,说有要紧事要见老爷。”
听这一说,李煦的神色立刻就紧张了。原来刘把总是巡抚衙门的折差。这个差使,终年奔驰南北,马不停蹄,极其辛苦。但入息极好,因为顺便替达官贵人携带私信,来回都有赏封,一趟跑下来,落个百十两银子,无足为奇。由于李煦出手大方,刘把总格外巴结,京中出了什么新闻,必来报告,但通常都是交代了公事,在白天从从容容来谈,像这样刚回苏州,连夜来访,必是得了什么跟他切身有关的消息,急于相告,所以李煦不免紧张。
“快请!”李煦又说,“就请到这里好了!”
不一会儿进来一个中年汉子,于思满面,一身风尘,穿的是行装,还戴着大帽子。但覆在上面的红缨子,已经为北道上的黄沙染成暗灰色了——由这一身打扮,可以想见刘把总连家都不回,便急着来报信,这份忠人之事的态度,着实令人感动。在座的两主两宾,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沐恩给大人、少爷请安!”刘把总抢上两步,屈膝垂手,打了个千。
“少礼、少礼!”李煦亲自扶起他说,“想来还没有吃饭?现成的热酒,来,来,添座!”
“多谢大人,列位请坐!”刘把总说,“大人赏饭,可惜吃不到嘴。有几句极要紧的话,想跟大人回禀。”说着,便拿眼睃着沈、李二人。
“不要紧!什么话都可以说,不用顾忌。”
刘把总却仍旧在迟疑。李鼎的心思快,知道此刻他顾忌的不是座中嘉宾,便去到门外,略略提高了声音发令:“都退出去!”
直等听差都走净了,刘把总才开口:“皇上怕是驾崩了——”
一语未毕,刚刚坐下的李煦,霍地跳了起来,紧攥住刘把总肩头说:“皇上怎么着?”
“皇上恐怕已经驾崩了——”
“怎么叫‘恐怕’?”李煦迫不及待地问。
“爹!”李鼎急忙相劝,“你先把心定一定,听刘把总慢慢说。”
于是沈宜士随手拖过一张椅子,将刘把总按得坐下,抚慰地说:“别急!请你从头说起。”
“是十一月十三那天,我到畅春园大宫门领了批回,当天就住在海甸。到了起更的时候,情形不对了,街上平白无故地多了好些兵。我也不在意,因为第二天就要赶路,老早就上了炕,睡到半夜里,忽然惊醒,那声音可就大不妙了。”
刘把总咽了口唾沫说:“街上不断的马蹄声,呼——一阵奔过来;呼——一阵奔过去。等出了屋子,西北风刮过来,只听畅春园那个方向,哭声震天。”
他说到最后一句,李煦已忍不住失声而号,却又赶紧捂着自己的嘴,用抖颤的哭音说:“你说下去,快说下去。”
刘把总亦为自己的情绪所震动了,茫然地眨了一会儿眼,才继续往下说:“我想出去看一看,客栈前后门都有兵看住。掌柜说:‘有个护军校来关照,随便谁都不准上街,不然送了命怨不着谁。这话不是吓唬人,他怀里抱着九门提督隆大人的大令,那可不是当玩儿的!’我就问,园子里哭得这么凶,是不是皇上驾崩了?他说:这话不好乱说!”
“那么,”李鼎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大家都关在客栈里头,街上断绝行人,也没有人来,所以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刘把总紧接着说,“守到天亮,街上忽然静了下来。掌柜的朝外望了一下说:大概要起驾回京了。果不其然,有个蓝翎侍卫到客栈里来抓夫子去平土洒水。我可是躲过了,找了一间临街的屋子,从门缝里往外偷看,看见皇上的黄轿经过,后面跟着好些大轿、后档车,车轿里都有哭声——”
“慢着!”李煦打断话问,“老刘,我问你,扈驾官儿,暖帽上的红缨子摘了没有?”
“没有。”
“你看清楚了,确是没有?”
“没有错儿。”
“还好!”李煦略有安慰之色,接着为沈、李二人解释宫中的规矩,“凡是一出大事,第一件事就是‘摘缨子’,红缨犹在,足见还有希望。大概皇上病势添了是真的。老刘,请你再说下去。”
“等銮驾过了,兵撤走了一大半,街上也能走人了。茶馆卸了排门开张,我去喝茶带打听消息,一进去就望见两面墙壁上贴着鲜红的两张红纸,四个大字:‘莫谈国事。’墨汁还没有干,我看大家都低声在说话,等人一走近了,马上住口,知道打听也是白打听,只拿眼睛看,这一看可看出点儿根由来了。”
说到紧要关头上,刘把总忽然住口不语,抬眼张望,像在搜索什么。李鼎会意,赶紧动手,不管是谁的茶,端到了他手里。
等刘把总灌了一碗茶,抹一抹嘴,随即又说:“茶馆门口有两个剃头挑子,太监等着剃头都站成队伍了!”
这一说,又惹得李煦老泪纵横,因为大丧百日之内不准剃头,所以都要赶在成服以前办了这件事。
“老刘,”这时候可连李鼎都忍不住了,“总有点消息吧,皇上到底怎么样了呢?”
“不知道,我赶着回来了。”
“嗐!你怎么不进城打听打听呢?”
“不行!”刘把总使劲摇着头说,“城门都关了,我还想等一等,看情形再说,客栈的掌柜悄悄儿跟我说:你有事就回去吧!年近岁逼犯不着在这儿耗着。城门还不知道哪天才开呢!”
这才真是惊人的消息!没有一个人敢相信,心思细密的李果,首先发问:“刘把总,是不是真的关了城门?”
“真的。”
“你亲眼看见?”
“是!”刘把总说,“我起初亦不相信,特为到西直门去看了一下。”
“也许只是西直门,不见得九门都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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