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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陪沈师爷到安庆去路过,先来给大姑请安,还有点事,爹让我听大姑的意思办。”李鼎一面回答,一面站了起来。
曹太夫人胸中颇有丘壑,知道这个内侄所要谈的,不是小事,便点点头作声,好让李鼎跟马夫人与震二奶奶见礼。
“表嫂!”李鼎请个安,马夫人回了礼,问起李家上下,有好一会儿的寒暄,才能容他跟震二奶奶相见。
这回是震二奶奶按规矩,先向李鼎行礼,口称“表叔”,李鼎却仍旧照多年来的习惯,叫她“表姊”。
“这么说沈师爷也来了?”曹太夫人问说。
“是!”曹恭恭敬敬地答说,“儿子已经请了人陪客。”
“表叔跟客人住哪间屋,也不知道他们有预备没有?”震二奶奶趁机告退,“我得看看去。”
“对了!天儿很冷,别让客人冻着了,我看把沈师爷跟你表叔安顿在一起吧。”
“老太太别费心了,我都知道。”震二奶奶转脸又问,“今儿晚上是四叔做主人请沈师爷?”
“这会儿还不知道。”
震二奶奶却知道了,是要跟老太太商议一件很急、很麻烦的事,不定谈到什么时候,所以接口说道:“我让小厨房好好做几个菜,干脆,四叔跟表叔陪着老太太一起吃吧。”
“对了!”曹老太太说,“你先陪着你婶娘回去吧!叫人把客人住的地方预备好了,你还回来。”
“是了!”
于是马夫人起身告辞,由震二奶奶陪着走了,曹太夫人看曹与李鼎都还站着,便叫丫头端椅子过来,亲自指点,摆在软榻旁边。秋月又将火盆挪近,倒了茶,摆上果盘,看曹、李二人落了座,方悄悄退了出去,还顺手将房门掩上。
“小鼎,你说吧!你爹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爹的境况,不敢瞒大姑,听说是雍亲王接了位,爹急得吐了血……”
“啊!”曹太夫人大惊,探身问道,“要紧不要紧?”
“亏得爹还硬朗,大家又都拣能让人宽心的话说,总还不要紧了。不过还得养,不能操心,如今是四姨在顶着。”李鼎略停一下又说,“爹最怕的一件事是,别因为我们家连累了大家。所以,要赶紧打点,如今倒是想到了一条路。”接着,他将预备到安庆去托年希尧的计划,以及希望曹家合作,而且最好能备重礼,以补不足的意愿,倾泻无余。
一面说,一面看曹太夫人的脸色,由于她始终并无半点不赞成的表示,不但鼓励了李鼎,能够畅所欲言,而且觉得事情很可乐观。哪知曹太夫人并不以为然。
“这件事要好好想一想。你爹也是病急乱投医,照道理说,他也应该想得到,年老大虽说有年妃的关系,没有内廷的差使,哪里就容易见得着皇上了?就见着了,也未见得能容他替人说话。”
李鼎大失所望,但只能勉强应声:“是!”
“再说,像年老大这种身份的人也很多,这一开了例,有一个应酬不到,反而得罪了人。我看,这笔钱好省。”
“那么,”李鼎很吃力地说,“大姑的意思是,一动不如一静,根本不理这回事?”
“也不是根本不理,等看准再下手。”曹太夫人说,“照我看,路子要就不走;要走就得走管用的路子。年家这条路,没有什么用处。”
“可是,这会儿不知道哪条路子才管用?”
“不有议政大臣吗?八阿哥封了亲王,又是议政大臣的头儿,他跟咱们两家是有交情的,只要有他在,一时总还不要紧。”
曹太夫人一向能予人以可信赖的感觉,她那除了担心芹官摔跤以外,遇到任何大事都不会惊惶的神态,便是一颗定心丸,而况说得也确有道理,所以不但李鼎愁怀一宽,连曹也不由得又一次在心里浮起一句自己跟自己常说的话:吉人自有天相。
“照如今的局面,掌权的是八阿哥。马中堂以前就为了举荐八阿哥当太子,碰了很大的钉子,他们的交情很深,隆尚书跟八阿哥,也是常有往还的。我就是……”说到这里,曹太夫人突然顿住,沉思了好一会儿,仍旧是摇摇头,“真不明白,圈禁了十来年,从未封过的十三阿哥,怎么会一步登天?”
这个疑团,李鼎因为听李绅谈过好些宫廷秘辛,倒略能索解,不过还没有来得及让他发言,曹太夫人却又开口有话了。
“还有个要紧的人在路上,十四阿哥。等他到了京,看是怎么说。到底一个娘肚子里的人,做哥哥的知道做弟弟的委屈;做弟弟的也不能不尊敬做哥哥的。这么两下一凑付,国泰民安,日子也不见得不好过。只是康熙爷……”说着,曹太夫人语声哽咽,热泪盈眶,无法再说得下去。
“但愿如大姑的话就好了。”李鼎一半是礼貌的赔笑,一半是真心的宽慰,语声中充满了笑意,“回头我跟沈宜士说,他一定也很佩服姑太太。”
隔室在细听动静的震二奶奶,知道是时候了,“呀”的一声推开了门,一面走,一面说:“都安顿好了!花厅里也快开席了,老太太说了半天的话,想必也饿了,不如早点吃吧!吃着聊着也热闹些。”
老年人所喜的就是“热闹”二字,很想多找些人来陪着她吃饭,但一看到有曹在,要热闹也热闹不起来,所以只问:“你弄了些什么好东西给你表叔吃?”
“有鱼,吉林将军送的白鱼,今年还是头一回尝新。”
“那也不算什么好东西,还有呢?”
“还是鱼。松江的鲈鱼,说是只生在什么桥底下,真正的四鳃鲈。”震二奶奶说,“不假,我看了,真是四鳃。”
“那更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什么四鳃、三鳃?跟鱼没有什么两样。”
震二奶奶连着碰了两个钉子,脸上神色不变。若非曹在座,她会故意逗着曹老太太,直到逗乐了为止,此刻却只是笑嘻嘻地说:“好在表叔不是外人。再说,又哪样好东西没有尝过?今儿个暂且将就,明儿等我想几样总得老太太说好的好东西,补请表叔。”
“这还像句话。”曹老太太看着震二奶奶说,“四鳃鲈实在不稀奇,倒是松花江的白鱼,到底几千里地以外来的,不知道请沈师爷有这样东西没有?”
震二奶奶根本就没有想到,应该以此珍物款客,但口中却一迭连声地:“有、有,自然有!”说着向旁边瞟了一眼。
别人不曾注意到她的眼色,锦儿却已深喻,不动声色地溜了出去,指使一个小丫头到厨房去关照,请客应有白鱼。
“是谁在陪客啊?”曹老太太说,“没有主人,礼数上总欠着一点儿。”
曹心知又是在撵他去了,随即欠着身子说:“娘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儿子还是去做主人吧!”
“话不都说得差不多了?”
“是!”
曹刚站起来,只听得院子里在喊:“表叔、表叔!”是孩子的声音。
虽是孩子的声音,一屋子的人,除了李鼎,表情都变了。首先是曹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其次是曹老太太,有些着急;再次是震二奶奶,大有戒备之色;而丫头们是一个个惴惴不安,有的只是偷觑曹与曹老太太的脸色,有的咬紧了嘴唇,不断在搓手,这就使得李鼎也有些紧张了。
“别跑,别跑!”窗外有个中年妇人的声音,“看摔着!”
震二奶奶赶紧努一努嘴,在她身边的春雨,立即迎了出去,刚刚揭开门帘,便见她“唷、唷”连声,弯着腰只是倒退。随即便听曹喝道:“看你!莽莽撞撞的,哪像个书香子弟!”
到这时大家才看清楚,是芹官连奔带窜地闯了进来,恰好一头撞在春雨肚子上。闯了祸他不怕,突然发现“四叔”在他祖母屋里,就不免既惊且惧,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只拿求援的眼色,看着在他正对面的震二奶奶。
“你看你,”震二奶奶走过来拿手绢替他擦汗,“就表叔来了高兴,也不必走得那么急。”然后转脸问春雨,“碰疼了哪里没有?”
春雨小腹上疼得很厉害,但如照实而言,便是增添芹官的咎戾,所以强忍着疼痛说:“没有、没有!原是我揭门帘揭得太猛的不好。”
“好了,好了!”到这时候曹老太太才发话,“没有什么就让开,别堵着路,让你四叔走。”
于是震二奶奶拿身子遮着芹官,走向一边,曹换了副脸色,转身说道:“表弟来了,娘的兴致好像好得多,只别吃得太饱了!”
大家的规矩严,这时震二奶奶便轻轻将芹官一推,努一努嘴,芹官亦自能会意,站在门旁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小大人”的样子,等着送叔父。
“跟表叔规规矩矩说说话!”曹停下来告诫,“别淘气!”
“是。”
曹还待再说,曹老太太开口了:“点灯吧!”
天色还很明亮,而特意有此嘱咐,是暗示曹时候不早,要陪客就快去吧!
类似的言外之意,经常会有。曹不敢拂老母的意,悄然走了。芹官侧耳听着,一等靴声消失,立刻又生龙活虎一般了。
“表叔,你会扯壶盖不会?”
李鼎被问得一愣,“你说什么?”他反问。
“扯壶盖。”
李鼎还是不明白,便有丫头为他解释,原来芹官新近学会了扯空竹,先是扯“双铃”,等有了程度便扯一头是圆盘,一头只在轴上刻出一头槽的“单铃”。芹官绝顶聪明,一学便会,一会儿便厌。有一天异想天开,把茶壶盖取下来当“单铃”扯,这就是他口中的“扯壶盖”。
“能扯得起来吗?”
“当然能。”
“能是能,”曹太夫人笑道,“壶盖子也不知摔了多少,茶壶也就没有用了!”
“谁说没有用?”在指挥丫头安排几案的震二奶奶立即接口,“用处可多着呢!细瓷的配上银盖子,粗瓷的配上木头盖子,还不是一样使?不配盖子,小丫头用来浇花、浇盆景,都说比什么都趁手。而且,现在手段高了,真难得摔一回。”
“表叔!”芹官洋洋自得地,“你听二嫂子说了没有?我到院子里扯给你看!”
说着便去拉李鼎。曹太夫人急忙拦阻,“今儿个晚了,院子里也冷,别玩吧!乖宝贝,”她说,“明儿表叔到前厅里看你显本事。”
祖母的话,芹官不忍违拗,但顿时就不自在了,翘起了嘴,笑容尽敛。于是震二奶奶便出来转圜。
“这样吧,就在南屋里玩一会儿。表叔可不能陪你多玩,老远的来,累了。”
听这一说,芹官才高兴了,站起身来,随手抄了个壶盖,藏在怀里。等丫头将堂屋里清出一大片空地,又将他扯空竹的短竹棒取了来,芹官开始“显本事”,一上手便是“啪哒”一声,摔碎了一个壶盖。
里屋自然也听见了,曹太夫人笑道:“又多了一把浇盆景的壶。”
震二奶奶抬眼一看,自己的那把成化窑青花小茶壶,壶盖不翼而飞,便向身旁的秋月使个眼色;却还有更乖觉的锦儿,一伸手,将块擦筷子的新手巾,覆在那把缺盖的茶壶上,省得有人见了,大惊小怪,会让曹老太太发觉,或许会数落芹官几句。
05
“曹太夫人的话,倒是真知灼见。”沈宜士沉吟着说,“不过既然来了,安庆似乎还是可以走一趟,只是犯不着塞狗洞了,好好打点一份年礼,意思到了就行。”
“这变成师出无名了!本来是有事托他,不妨登门拜访,如今无事上门,不显得太突兀了吗?”
“那也无所谓,只说路过安庆,尊公叮嘱,应该去看看他。岂不闻礼多人不怪?八旗世交,并不一定要有事才能登门。”
他的说法并不能为李鼎所接受,不过还是同意作安庆之行。因为若说不去安庆了,就该立刻踏上归途,此非做客的时候。而且哀诏一到,朝夕哭临,曹家又哪里还能尽待客的礼数?这一来,就无法找机会跟震二奶奶见面,倒不如拿到安庆做个借口,才能在曹家逗留。
转念一想,实在也不必为了这个原因,徒劳跋涉,要想留下来,法子并不是没有。他很婉转地建议,不妨写封信问问他父亲。沈宜士心想,这也是正办,便点点头表示赞成。
于是,当夜由李鼎挑灯写信,将曹老太太的看法与沈宜士的意见,一并禀告父亲,请示行止。第二天一早,将张得海找了来,叮嘱他赶回苏州,尽快讨了回信再返回来。
“起码有三天的空儿。”沈宜士踌躇着说,“此时此地,日子倒很难打发。”
“是啊!”李鼎也是意兴阑珊地,“急景凋年,又遇到这种混沌不明的大局,心境坏透了!”
一语未毕,房门外有人接口:“谁的心境坏?”语落身现,径自掀帘而入的是曹震。
他比李鼎大十来岁,但打扮得比李鼎更年轻,枣儿红宁缎的皮袍,上套一件玄色巴图鲁嵌肩,用的珊瑚套扣;头上是一顶油光水滑的貂皮帽子;脑后拖着一根油松大辫,辫梢上的丝穗子拖到腰下;脚上是双梁缎鞋,白绫袜子;袍子里面一条扎脚绸夹裤,衬得那双极长的腿,更显挺拔。只是黄黄的脸上一阵油光,青毡毡的一片胡桩子,一望而知是酒色过度了。
“沈先生、表叔,”他作了一个大揖,“昨儿个两位驾到,失迎、失迎。”
“上次我来,就听说你到海宁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一早到家的。”曹震又说,“皇上交代,要办两堂花灯,限年内到京。花灯就数海宁一个镇,叫峡石的最好,我在那儿住了一个多月,日夜督工赶好了,哪知竟用不上了。”
这是说先帝宾天,明年元宵,未过百日,当然不能张灯贺节。李鼎便问:“你不知道听见什么消息没有?”
“是雍亲王接的位,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曹震转脸去应酬沈宜士,“沈先生,咱们有三四年没有见面了吧?”
“两年。前年秋天,足下到苏州来,不是还聚过两回?”
“啊,啊,对了!”曹震伸手将前额一拍,“这两年的脑筋不管用了!才两年的事,都会记不清楚。闲话少说,我奉陪沈先生跟表叔,到哪儿去逛逛,如何?”
“心境不好,懒得动。”李鼎苦笑答说,“刚才沈先生还在说,此时此地,是很难打发,我有同感。”
“别想不开!唯其心境不好,更得出去散散闷。这样,咱们也别上秦淮河,我弄个清静的地方,找几个文文静静、开出口来不讨厌的妞儿,陪着喝酒闲谈。既不招摇,又把日子打发了。两位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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