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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曲子是反正不行的了!国有大丧,八音遏密。”沈宜士倒有些心动了,“光是清谈,亦未尝不可。”
“好!那就一言为定。”曹震站起身来说,“我去料理一点小事,顺便派人先去关照。至多半个时辰,来邀两位一起坐。”
果然,不过三刻钟左右,曹震便兴冲冲地来邀客,而李鼎却变卦了——他是在想,曹震既已回家,要约震二奶奶私下见面,就颇不容易了。难得有此机会,决不可错过。因而以身子不爽作为辞谢的借口。
“既然如此,”沈宜士说,“就作罢了吧!”
“不,不!”李鼎赶紧说道,“沈先生,你别为我扫兴!”一面说,一面装作劝驾,身子背着曹震,向沈宜士使了个眼色。
沈宜士也猜到了,李鼎大概还有些私话,要跟曹老太太或者震二奶奶说,便不再推辞,任由曹震拖着走了。
等他们刚一走,曹派个小厮来邀:“请沈师爷、鼎大爷到鹊玉轩去坐,有新得的几张画请教。”
应约的只有李鼎一个人。问起沈宜士,他只说让曹震约走了,又补了一句:“那种地方,我不便跟通声在一起。”通声是曹震的别号,表叔与表侄在一起挟妓饮酒,自有不便。大家听他的话,自能会意,曹震将沈宜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么,表弟,”曹问道,“你安庆还去不去呢?”
“今天一早,我已经派舍间的护院,回苏州送信去了。等回信来了才知道。”
“是的,应该请示堂上。”曹说道,“你就在这里吃饭吧!吃完了到老太太屋里坐坐。”
“是!”
于是看画、饮酒、闲谈,到得席散,已是正午时分了。
到得曹太夫人院子里,静悄悄的声息不闻,踏上台阶,恰好遇见锦儿掀帘而出,一照了面,两个人都站住了脚。
“老太太呢?不在屋子里。”
“不!在斗纸牌。”
“怪不得这么静。”李鼎问道,“是哪些搭子?”
“老太太,太太,还有后街上请来的两位本家太太,老搭子。”
李鼎心中一动,“那我就不进去,省得搅了局。”他又问,“你们奶奶呢?”
“在屋子里躺着呢!”
这个时候震二奶奶何能闲得如此?李鼎不觉关切,“怎么?”他问,“是身子不爽?”
“还不是——”锦儿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让震二爷气的!”
“怎么?”
锦儿欲言又止,倒不是不愿细谈,而是觉得这样站在走廊上喝西北风聊天,旁人见了会诧异,因而踌躇。
李鼎不知她为何有此态度,只觉得作为慰问,也是可以跟震二奶奶见面的一个借口,便即说道:“我看看她去!你们二爷有什么不对,我来劝他。”
这倒解消了锦儿的一个难题。料想震二奶奶对他素有好感,就贸然带领了去,也不至于见责,便即点点头说:“那就请吧!”
曹震夫妇单独住一个院子,五楹精舍,后面西首添建了两个厢房,跟正屋打通,联成一气,形如曲尺,东北两面是围墙,如果穿堂的屏门一闭,那两间厢房便极隐秘,再也不怕有人窥探。这原是震二奶奶避嚣的一法,久而久之成了例规,穿堂的屏门,虽设常关,那两间厢房亦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禁地,曹家下人,不知这两间厢房是什么样子的很多。
这时震二奶奶已经起身,亲自拨旺了一盆火,听锦儿来报,李鼎来了,急忙迎了出来,一到前房,陡觉寒气侵袭,便毫不思索地说:“里面坐吧!里面暖和。”
一进入里屋,李鼎的感觉,就像突然之间到了一个从未经历过的陌生地方,温暖如春,不在话下,一屋子似兰似麝,不可名状的香味,不知来自何处,以至于不自觉地用鼻子使劲嗅了两下。
“怎么?味儿很大是不是?”震二奶奶问,似乎略感诧异地。
“莫非你自己就没有闻见?”
“不是没有闻见,大概是闻惯了不觉得。”
“那可真是‘如入芝兰之室’了!”李鼎笑着说了这一句,一时兴到,不假思索地问,“我替你写个横匾,就用这四个字,表姊,你看好不好?”
“不好!”震二奶奶摇摇头,“什么芝啊,兰啊的,俗气!”
“这话也是,这四个字太显露,失之于浅,得另外想。”
看他兴致盎然,震二奶奶不忍拂他的意,便顺口附和:“好啊,想两个什么字?”一面说,一面亲自替他斟了一盏茶来,然后喊道,“锦儿,你倒是来跟我回话呀!”
进来的是另一个丫头,补绣春的缺的如意,“老太太留两位本家太太吃饭,点了两样点心:虾仁烂面饼、核桃盒子。”她说,“锦儿到小厨房督工去了,我去叫她回来。”
震二奶奶要锦儿来回的话,即是请示曹老太太,要不要留客吃饭?如今听如意所说,便是有了回话,而且看她要陪李鼎,已经替她安排好了,便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不必叫她。”
“锦儿还留下话,叫我到时候问奶奶,鼎大爷如果没事,是不是该留鼎大爷在这儿吃饭?”
震二奶奶不即答话,转脸问李鼎:“你听见了?”
“听见了。”
这表示他晚上并无约会,如果主人相留,便当接受。震二奶奶弄清楚了他的意思,自己却须考虑。
要考虑到曹老太太吃饭,总由她亲自照料,尤其是有客在,更当尽她侄孙媳妇的礼节。这一来便无法回来做主人,事在两难,颇费踌躇。
曹李两家的规矩差不多,李鼎自然能够想象得到她的难处,当即说道:“我只坐一会儿好了。回头老太太请客,你得去招呼,不必客气了。”
“倒不是客气,我也很想跟表叔谈谈。”震二奶奶心想,只要他谅解就好办了,“这样吧,我把时候错开,老太太那里早点开饭,我去打个照面,敷衍一阵子就回来。表叔稍微晚一点吃好不好?”
“怎么不好?”
“那就是了。”震二奶奶转脸对如意说,“你去告诉锦儿,留鼎大爷吃饭,烂面饼跟核桃泥盒子多预备一点儿,另外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不必多,也不必忙。”
“是!”如意答应着,转身而去。
“慢着!”震二奶奶问道,“外面屋子里的火生了没有?”
“正在生。这一回的炭不好,有烟子,火盆在院子里吹着,等烟子净了净再端进来。”
“好!你再告诉锦儿,叫人从地窖里取一小坛花雕出来。记住,五斤坛子的那一种,挑一挑!”
等如意一走,李鼎情不自禁地感叹:“当家可真不容易!事无大小,都要想到。”
“这算不了什么!”震二奶奶说,“只要日子过得顺遂,就累一点儿真的会累坏人?我不信。”
听语气,她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平顺,而神气却不像,显得落寞,甚至还有幽怨。由于不能确定她的心境,亦就不便贸然表示可否。而在俄顷的沉默中,李鼎的鼻子倒变得很灵了。
“我闻出来了,”他脱口说道,“是西洋香水的味儿。”
“对了!有一天芹官闯了来玩,正好京里带了东西来,有瓶香水,他非把塞子打开来不可。使劲一拨,用的劲儿太猛,香水洒了一地。至今两个月了,味儿还没有散尽,把梅花的香气都夺走了。”
“梅花是淡淡的幽香,自然敌不过人家。”
“对了!淡淡的就敌不过人家了,要浓浓的才好。”
言外有意,却不知意何所指,李鼎便又只有报之以微笑了。
“我倒没有想到你在家,通声跟我说,要邀你跟沈师爷出去逛逛,你怎么不去?”
李鼎不便说实话,随口答了句:“没意思!”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我知道了。我虽没有见识过那些地方,不过道理是想得出来的。如果我是爷儿们,总也要心境好,才有兴致,心境不好就没意思了!”
她已经猜到了,而且把他那“没意思”三字也解释得很透彻了,李鼎自不必再多说什么,深深点头,道声:“正是。”
“我们那位,跟表叔你不同的,就在这些地方。他,只要是找女人,心境就从来没有不好的时候。”
这使得李鼎记起了锦儿的话,震二奶奶必是在这件事上受了丈夫的气。“清官难断家务事”,有时连劝慰都是多余的。但他心里不能不为震二奶奶抱屈,看她一双凤眼,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一条不显棱角的通关鼻,配上厚薄适中的两片淡红嘴唇,而且皮肤腴润光滑,找不出一丝皱纹。要说美中不足,只是颊上几点极淡的雀斑,但正因有此缺点,反更动人,否则也许会像画中的美人,显得没有生气了。
这样想着,不免多看了几眼,震二奶奶矜持地转过脸去,然后起身不知去干什么,腰肢一转,更显出她一股风流体态,李鼎心里晃荡着,有些话要说。
“也许我跟通声真的有点不一样。我在外面玩,都告诉了你表妹的!”李鼎说道,“说起来,表姊你也许不相信,我所遇见过的女人,没有一个及得上你表妹的。”
震二奶奶对他这话大感兴趣。本来是想在一个景泰蓝的罐子里,掏几粒红枣丢在火盆里解炭气,盖子紧一时尚未打开,为了有话要问李鼎,索性连罐子都抱了过来了。
“表叔,我不是不信你的话,不过我不明白:既然外头的女人都赶不上家里的,那,表叔你为什么还在外面玩呢?”
“这有两个缘故。”李鼎从她手里接过罐子来,打开了盖子,“在场面上,大家一起哄,不能不逢场作戏。”
“嗯,嗯!”震二奶奶低着头,往火盆里丢红枣,又拨炭火。好久不听见他再开口,便抬头问道,“你才说了一个缘故,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就是她有流红的毛病,时常不准我进房。”
“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缘故。”震二奶奶平视着,忽然叹了口气,把头低了下去。
这是为谁兴叹,难说得很。不过李鼎可以看得出来的是,自己的这几句话,带给她的感触极深。
“绣春的事,你是知道的。”震二奶奶忽又抬头说道,“我做错了一件事。”
这下是李鼎深感兴趣了,“喔,”他俯着身子问,“怎么错了?”
“当初我应该宁愿得罪绅表叔,成全了他。倘是这么做,绣春到底是在家里,帮着我管着他,反倒不会让他把心都弄野了。唉!”震二奶奶又叹口气,“我做事向来不悔,只有这件事,一直在悔。”
李鼎有些明白了。既然话已到此,不妨问上一问:“通声常常不回家?”
原来曹震为了绣春,与妻子斗气,明的斗不过斗暗的,这一年多以来,一直置有外室。震二奶奶先被蒙在鼓里,只觉得丈夫忽然上进了,本来可以派总管去办的事,诸如采办材料,赶办按时应解运的御用衣料,赴机坊督工等等,都自告奋勇,抢着去办;至于内务府、工部、户部的司官,到江宁来公干,倘与织造有关,本都归他应酬,此时更加起劲,所以经常极晚才回府。而且一个月总有五六天外宿,道是太晚了赶不回来。
日子久了,震二奶奶不免疑心,暗地里派人查访。哪知曹震十分乖觉,一遇到这种情形,他总是先得到风声,有一阵子安静。同时,不是将外室的香巢另移他处,便是花几个钱遣走,事后另结新欢,所以震二奶奶始终抓不住他的把柄,只是常常气得发肝气。
听这一说,李鼎恍然大悟,曹震所说到海宁去督工办花灯,只怕一大半的日子是消磨在金屋之中。至少可以断定,昨夜必是住在藏娇之处,因为照路程计算,一早进城,很快到家,必是住得不远。既无急事,不必赶路,算起来昨天日落之前,便已到了江宁城外,要回家也还来得及。即令城门已闭,叫开来也方便得很,为何不进城呢?由此可见,他说一早赶回来的话是撒谎。
正在这样谈着,只听如意在门帘外面喊:“二奶奶!二爷打发得贵回来,有话跟二奶奶回。”
“喔,”震二奶奶答说,“你问他是什么话?”
过了一会儿,如意来回报:“二爷陪苏州来的沈师爷,到聚宝山老太爷的祠堂里去行礼,还要转到天宁寺去看老和尚,今儿是回不来了。”
城南聚宝门外,有座石山,背城临江,风景不恶,江宁士绅怀念曹寅的遗爱,奉旨准建一座祠堂,名为“曹公祠”。沈宜士尚未到过,特意去瞻仰行礼,是情理之常,但说还要转到天宁寺去看老和尚,就不见得靠得住了。
“你看,是不是?”震二奶奶冷笑着说,“我早就算定了,他今天还是不会回来。”
“你也别这么说。”李鼎劝道,“话是真是假,明天就知道了。”
震二奶奶不答,沉思了一会儿,眼神由沉静而突然闪烁,然后说道:“也好!随他!”
李鼎不懂她的意思,不过自己觉得是很好的一个机会,没有曹震,很可以跟震二奶奶细谈。
这一来,李鼎就更从容了。但震二奶奶却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而且一连到前房去了两次,猜不透她是去干些什么。
第二次由前房回来,刚刚坐下,锦儿掀着门帘进来了,“我才从老太太那儿来。”她说,“还有六七把牌。”
“饭后还斗不斗?”
“不斗了。”
“那就走吧,给老太太开饭去。”震二奶奶转脸说道,“表叔,我请你吃消夜吧!刚才四叔派人到老太太屋里催请,知道是在我这里,把话转了过来,请你去喝酒。”
“这样也好。”
震二奶奶把脸又转过去了:“你先去,我马上就来。”等锦儿一走,她才向李鼎低声说道:“你先到老太太那里打个转,倘或老太太问起,你就说你替四姨娘带话来给我,我抓你的差,写年礼的单子。”
“我知道。”
“别忘了,我请你吃消夜,你可留着量。”
“嗯,嗯,你不说我也想到了。”李鼎问道,“回头我怎么来?”
“你带的小厮叫什么?”震二奶奶答非所问地。
“叫柱子。”
“睡在你外房?”
“不,他跟沈宜士带来的听差都让你们这里的门上邀了去,也是做客去了。”
“好!”震二奶奶说,“回头我会派人来招呼你。”
回到自己屋里,已经起更了。伺候屋子的曹宁是曹家的一个“家生子”,但也须眉苍苍了,掌灯迎了进来,一面替李鼎倒茶,一面寒暄着。李鼎尊主敬仆,格外假以辞色,看他将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便说:“你也坐嘛!”
“没那个规矩!站着好。”
“有什么关系?你是看着我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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